第8章 小獸
“無心一從飛出岫,到處舒卷意何長……”
林彥弘得到這個簽文的時候,從表面意思上來看,大概能猜到這是個好簽,所以面對解簽所的人山人海,他就沒有太執着。
照理說,寺中四處有人,他怎麽也不至于迷失其中,可偏偏自己走着走着就到了這裏,還遇到了觀之可親的掃地僧。
然而,他這簽文剛剛被拿在手裏,明明是折疊起來的,外面根本看不到裏面的內容。
可那老僧人卻在他展開簽文之前,就好像已經看到了簽文的內容,還将其完整的念出,豈不可怕?
林彥弘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跟對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那老僧人見他動作也不生氣,反而笑着道:“無心亦是有心,有心之人,遇事莫要着相,須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只用随心所動,率性而為,方得喜樂。”
一邊說着,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了指林彥弘的眉心,好似隔空點了他的額頭。
若剛剛還是驚吓,等聽完了老僧人這席話,林彥弘徹底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可這是佛祖之眼,我等凡人,又怎麽可能不被世間萬物的表象所迷呢?”
原本以為對方會跟自己辯上幾句佛法,但老僧人卻并沒有接話或是開口反駁。
他只是笑盈盈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似乎對他十分喜愛。
直到林彥弘對他又行了一禮,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老僧人才突然道:“若有緣,可進可出,可現可藏,只看施主如何去對待了。”
說完這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跟林彥弘說過話,繼續揮動自己手裏的長帚,嘩啦嘩啦地掃着地。
只是眼下正值夏季,菩提滿樹茂密翠綠,樹下其實并沒有多少落葉,但他還是掃得極其認真,仿佛地上真的有東西似的。
少年離開後不久,華音寺的主持洪旭法師走進了院中,他雙手合十對老僧人行禮道:“師叔。”
老僧人停了手上的動作,跟對方道:“今日偶遇一小友,他求簽得了上上,我亦為他感到高興。”
洪旭法師聞言,附和道:“我寺共有一千零八十道簽文,能從中得上上,可見師叔這位小友必是心地純良、多福惜福之人。”
尋常寺廟通常有百簽,但華音是九州大陸的五座鎮國古剎之一,自然與衆不同。
“他這段時間會住在寺中,居士寮可還有空位?”
洪旭法師搖了搖頭:“近日北境不平,來我寺求福之人甚多,居士寮早就沒有空位了。”
老僧人側頭想了想,對他道:“那就在這院裏騰個房間出來,總不能讓他無處可待吧。”
洪旭法師聽到師叔祖的囑咐,不免有些驚訝。
因為老僧人所居之院已經是僧寮最裏一層的院子,而且,這裏還是戒碑院的入口,平日絕無可能讓寺外之人進來,更何況還要允許對方在此住下來。
其實當老僧人說他遇到一個小友的時候,洪旭法師就感到有些奇怪了。
畢竟這院子藏得深,若非外人刻意尋找,并且避開一路上寺中僧人的視線,實在很難到達。
師叔每天早晚都在院中掃地,應該也不會外出而遇到求福的路人。
不過他并沒有刨根究底,而是很快地應承下來:“不知師叔祖這位小友姓何名何?”
老僧人回答道:“他姓姬……哦不,他現在應該姓林……”
……
從那院中出來,林彥弘幹脆也不繞彎子了,只快步往前走。
一旦遇到岔路,他就如老僧人建議的那般随心來選。
然而,這一次林彥弘竟然非常幸運地找到了正确的路,并很快就回到了大雄寶殿附近,遇到了正心急火燎到處找他的奶娘和琥珀等人。
“少爺,您跑到哪裏去了?這裏可不是咱們府裏,到處都是人,您若有個磕磕碰碰的,我們可怎麽辦得了?!”
眼看一個大活人走在前面,她和琥珀、玄青卻一齊把少爺看丢了,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連個影子都沒有找到,可把春嬸給急壞了。
“只是四處走動了一下,大概是不小心錯過了。”
林彥弘沒有提及剛剛的事情,他對奶兄玄青道:“玄青去找管事安排一下,看看居士寮還有沒有空處,我打算在此住上些時日。”
玄青點點頭,轉身找管事去了。
琥珀見林彥弘還捏着自己的簽文,于是道:“大少爺,您的簽還沒有解吧,咱們現在再去?”
林彥弘将簽文握緊了些;“不用了,有人幫我解了。”
春嬸聞言連忙道:“少爺,您找誰給解的?聽說這寺廟裏也有人偷偷給信徒解簽,其實都是騙錢的咧!”
林彥弘聽奶媽的話,不禁莞爾:“如果真有此事,那這些騙子也夠猖狂的,竟然敢在佛祖面前行事,也不怕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嗎?”
“誰知道這些人怎麽想,反正您可不能随便給人解簽,免得不準!”
春嬸只想聽聽解簽處的高僧親口告訴林彥弘這是一枚上上簽,所以無論他求什麽,就能得什麽,而且一生順遂、萬事如意,多子多福。
可惜林彥弘連那老僧人如何看出自己的簽文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知曉對方的身份了,哪裏知道這簽解得到底對不對,準不準。
他見奶娘還在糾結,于是順口問了一句,試圖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看到這邊有些動靜,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雖然動靜不大,而且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但林彥弘還是注意到了。
“哦哦,是剛剛有人認出,雲水郡童生試的案首亦在寺中陪母祈福,都傳他年少才絕,十三歲通過童生試成為案首,今年也要下場秋闱,甚至有人說他會連中三元!”
林彥弘聞言,知道奶媽口中所說的“案首”名叫韓齊,是雲溪韓家的弟子,也算出身名門。
此子少年成名,是府學裏唯一能與青桐書院争鋒的寶貝。
若是林彥弘沒有“上輩子”的記憶,恐怕要笑話奶娘說的話。
連中三元何其困難,更何況是要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年來實現?
可事實證明,有些人就是得天獨厚,驚才絕豔之輩。
這個後來與林彥興一起“文”名天下的天子驕子,和空有文采不得功名的林彥興不同,韓齊一直走在雲水郡生員的前列。
今年秋闱雖然落選,但他卻在三年之後實現了“連中三元”的願望,成為梁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韓家本就在雲溪城,他這時候于巫山出現,恐怕正是因為長輩的拳拳愛心,所以才陪同其母前來上香祈福。
林彥弘原本只是想轉移一下奶娘的注意力,現在卻想親眼看看這位未來的“狀元郎”。
“這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奶娘生怕林彥弘看這個比自己才大了一歲的天才春風得意的樣子,會因為無法去府學讀書而郁結于心。
林彥弘熟悉她,立刻猜出了奶娘的心思,他裝作不在意地道:“先來看看對手如何,等我身體好了,進了青桐書院,以後有的是機會切磋較量。”
奶娘聽了林彥弘的話,稍微思考了一陣,立刻高興起來。
她的弘哥兒如今一天比一天健康,連巫山這麽遠都過來了,當然更不用說去書院讀書了。
老爺官至六品,正好有一子可獲恩蔭,這名額當然是留要給嫡長子的,這樣弘哥兒就不用參加童生試,可以跟他叔叔林二爺一樣,去青桐書院讀書了!
雖說憑恩蔭入學和考學還是有差別的,但在春嬸看來,這樣能夠不用費心費力就能讀書的途徑,對林彥弘的身體是好的,至于那等差別,跟弘哥兒的身體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她點點頭說:“奶娘知道,這就是你們讀書人說的,知道自己的情況,也知道對方的情況,然後就……”
林彥弘接道:“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對對!就是這個道理!”春嬸被完全說服,反過來催自家弘哥兒要趕快去看看那個韓齊才好。
說來也是巧,韓齊的一位表姨母和林彥弘的生母是手帕交,韓齊的母親也聽過林彥弘的名字,偶然得知他此刻同在華音寺,就請林彥弘過去一敘。
“韓齊見過林世弟。”韓齊對林彥弘拱手,他剛剛用餘光打量了眼前之人,只見這個少年生得一副好相貌,皎如玉樹臨風,舉止高雅自得,極為引人注目。
然而,當林彥弘走進了看清楚韓齊的樣子,卻差點沒驚訝地叫出聲來。
因為他明明看到韓齊的下颚和頸脖處皆有濃密的金色毛發,而且絕對不是那種絡腮胡——當然,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長滿絡腮胡,那也一樣有些驚悚。
而更引人注目的應該是他身後晃動的一根東西,那東西大概有三尺來長,毛茸茸的,同樣是金黃色的,只是尾巴尖上有形成一圈的黑環紋路,分明是一條尾巴!
關鍵是,除了林彥弘自己驚訝,身邊的人似乎完全無動于衷。
他瞪圓了眼睛看向琥珀,卻得到對方一個困惑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少爺為什麽要這樣的看着她。
“林世弟?”韓齊不是沒有注意到林彥弘的表情和眼神,他此刻比“看”到異象的林彥弘鎮定很多,所以主動開口問道:“難道,林世弟曾經在哪裏見過我?”
要不然為什麽露出這樣驚詫的表情。
林彥弘被他聲音驚醒,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但他眨了眨眼睛,該有的畫面還是有,甚至連韓齊的耳朵上都開始疊起了虛影,也是毛茸茸的,但尖尖的。
林彥弘:“……”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梁州箋疏》上面記載的文字。
“執夷為騰,李氏為姓,梁皇族生而神力,魂現可視,天命所歸……偶有皇族得先祖返魂,天下得大昌盛事。”
——魂現可視,魂現可視,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魂現?!可韓齊應該并非皇族,他的“模樣”看上去也不是執夷……那是不是意味着,普通人也可以有魂現?
——所以他“化貓”的樣子,很可能就是自己的魂現……可他是完全“化貓”,跟韓齊的模樣似乎又有些不同,這是因為個體的差異,還是他理解的方向其實不對?
等等,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麽能看到韓齊的魂現?!!
事情蹊跷怪異,林彥弘覺得自己的頭突然有些暈眩,身體也不禁微微向一邊傾倒。
韓齊注意到他的異狀,正要伸手去扶,卻見對方自己站穩了。
他聽韓母說過,這位林世弟身體不太康健,韓齊猜測對方恐怕是爬山久站之後有些精神恍惚,所以才會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
與韓氏一族告別之後,林彥弘進了華音寺辟給香客暫時落腳的禪房休息。
他原本以為來了巫山,就可以找到一些書上沒有記載的東西,好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也順便解了他的執念。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自己真的找到了疑似關鍵的線索,卻也無奈地發現,事情并沒有因此而被理清,反而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起來。
——菩提樹下的老僧,簽文,還有……
就在這時,林彥弘腦海中閃過對方的一個動作——那位老僧人好像曾經用手指,指過他眉心的位置。
可現在仔細想想,當時他們說的明明是有關“有心,無心”的問題,再怎麽樣,也該指指心的位置說話才對嘛。
——眉心的位置……佛家不是有開天眼的說法,難道是……
“少爺,劉管事回來了,說有關于居士寮的事情想跟您禀報。”
林彥弘收了收思緒,對奶兄玄青道:“讓他進來吧,我正好也有事找他。”
無論如何,他都要想辦法留在華音寺,有太多未解的謎團,他總覺得,只有在這裏,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然而,劉管事給林彥弘帶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壞消息就是,居士寮早在幾天之前就已經住滿了香客,現在連一個人都塞不進去了。
而好消息就是,華音寺可以讓林彥弘借住內院的僧寮,不過前提條件是他必須保密,不對外界提及他有這個“特權”,并且不能帶任何仆從進入僧寮,換句話說,起碼在華音寺待的這段時間,他都要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
奶娘聞言自然是有些不樂意的。
雖說林彥弘不是帝王将相之後,但她的弘哥兒長這麽大,身邊一直都有人伺候着,若是要讓他突然一個人住,還得自己照顧自己,春嬸絕對放心不下。
同樣放心不下的,還有林佟氏和臻夫人派來的人。
他們唯恐大少爺進了僧寮,就再也探聽不到消息了,這對于還要回去複命的他們來說,是極大的問題。
畢竟他們不可能找到彼此,對對口徑就能敷衍主母。
“在寺中就要嚴格自律,我是來祈福求願的,又不是來游山玩水、享福享樂的,別人能獨自住得,怎麽我就會不習慣了呢?”
事實上,那些住在居士寮的香客也皆是男性,身份再福再貴,也頂多帶一個仆從在身邊。
雖然帶一個仆從,和完全自給自足還是有差別的,但差別也不至于太大。
更何況,華音寺乃鎮國古剎,就是普通寺廟裏,他也從未聽說有外來的居士香客可以住進僧寮內院的,他又不是什麽德高望重、位高權重之人。
林彥弘總覺得這個安排,恐怕跟自己之前遇到的老僧人不無關系。
既然是大寺,應該也做不出什麽傷害他的事情來。
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都還不是要讓他入虎穴的時候,只是住住僧寮,無人陪伴,又不會少塊肉。
于是,在思索了一陣之後,林彥弘決定接受華音寺的這份“善意”安排。
他對衆人吩咐道:“我主意已定,你們不用再勸了,我待會就會搬到內院去,你們先下山。還是讓居士寮那邊的禪師幫忙看着,一旦有位置空出來,我們再搬。”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等居士寮那邊真的空出了位置,他卻在裏面“樂不思蜀”了。
……
一旦做下了決定,林彥弘行事十分利落,他很快就在玄青的幫忙下,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僧人帶他安置的房間。
他這才發現,這裏竟然就是剛到華音寺時,自己誤入過的院子。
玄青是奶娘春嬸的兒子,跟林彥弘同歲,只差了月份,深得其母真傳,明明比林彥弘才大不到三個月,卻跟個老媽子一樣。
臨行前千叮囑萬叮囑,生怕自家大少爺沒聽進去:“劉管事想了辦法,好不容易讓我跟居士寮裏的一個香客暫住,這樣就可以留個人就近照顧少爺,您這裏要是有什麽事情,一定要托僧人給我傳信啊!哦哦對了,琥珀姐姐說過了,夏日蚊蟲蛇蟻多,屋子裏一定要熏艾草,少爺,要不我幫您把屋子給熏了再走吧,我……”
“點個火折子,把草點燃,關窗子放房間裏,我人出去等等,然後再開窗散氣,這些簡單的事情我都做不來嗎?”
林彥弘骨子裏是個二十歲的青年,平日裏被父親林豐、奶娘春嬸這樣的長者當小孩子看也就罷了,還要被此刻還屬于小丫頭片子行列的琥珀和真小孩模樣的玄青唠叨,實在郁悶。
他淡定地目送一步三回頭的玄青離開,然後就開始按部就班地“做事”。
然而,事情并沒有像他想象得那麽簡單,也不是說說就好。
等林彥弘額頭冒汗、手忙腳亂地把熏了屋子,才知道什麽叫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就在他準備進屋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一股視線,等林彥弘回頭張望,卻沒有發現有人在旁。
這時候,他注意到院中那棵菩提樹那邊傳了些響動,于是邁步往那邊走去。
還沒有走過去,那個掃地的老僧就又拿着長帚從樹後走了出來,對着林彥弘慈祥地笑。
“大師。”林彥弘馬上雙手合十,對對方行了一禮,那老僧也回了禮。
林彥弘想了想,開口問道:“不知大師法號?”
對方回答:“年紀大了,很多事都有些記不太清了,哎,法號什麽的也是虛像,虛像,不用太在意的。”
林彥弘:“……”您看上去也就古稀之年,頂多杖朝之年,也不至于連自己的法號都忘了吧。
他一開始覺得這是對方想隐藏身份的意思,可後來又覺得這樣一位僧人,沒必要在他這個小人物面前隐瞞身份,所以幹脆将這些念頭真當做“虛妄”,全部抛出腦後。
随後的幾天,林彥弘總能看到這位記不得自己法號的老僧在菩提樹下掃地——掃空空如也的地面,或者從樹後不知道什麽地方掏出來個草編的蒲團,就這樣席地而坐,旁若無人地開始打坐念經。
林彥弘有時候能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但仔細去找的時候,對方又不見了蹤影。
随着時間推移,兩個人的話題始終圍繞着院子裏的菩提樹和怎樣掃好地。
林彥弘終于忍不住想問問對方,知不知道關于“魂現”和“妖貓”的事情。
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專門等在房門口,一聽到外面有動靜,就立刻走了出來。
但這一次,他并沒有見到那位老僧,但菩提樹後傳來不小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
林彥弘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轉到菩提樹旁,伸脖子一看,就與一雙湖綠色的圓眸對視上了。
只見地上是老僧坐的蒲團,一只毛茸茸的小家夥四個爪爪都扒在上面,小腦袋扭頭看過來望向林彥弘,滿臉嚴肅,眼裏充滿了戒備,但嘴巴裏還戳着幾根草。
地上一片狼藉,蒲團顯然已經“陣亡”,變得破破爛爛,慘不忍睹。
“嗷嗚~~”那小家夥見林彥弘一直不走,叫了一嗓子,如果抛開那聲音裏的小顫抖,還是頗有狼嚎味道的。
“是狼?還是狗?”林彥弘往前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