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父……”
屏息聆聽那越來越靠近的足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姬予道的心髒上,交織着痛苦和甘之如饴。
他終是忍不住輕喚了風漠然一聲,腳步聲頓了一頓,然後走到了他面前。
淪為一介只能動用基礎法術的凡人,穿過四季林走回聖魔仙宮,又在隐仙殿門口站了好一陣,風漠然感到有點腿酸,在床沿上緩緩坐下來。
姬予道跪在他腳邊,風漠然淡漠的垂眸看着,眼前的畫面恍惚與記憶重疊。
走火入魔之前,姬予道是個最克己守禮的弟子,晨昏定省必行跪禮,平時說話也是躬身低頭,畢恭畢敬。
宗門上下明面上誇他教徒有方,私底下卻未免說他太嚴苛了些,就連風漠然自己,看着也有些心疼,曾說過讓對方不必如此拘謹,但不知為何姬予道聽完後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最後委委屈屈又倔強的表示,弟子敬重師父天經地義,他心甘情願。
他這麽說,風漠然也就随他的便了。
一轉眼,恭敬的少年長成了如今桀骜的青年,若不是眉目依稀仿佛,幾乎要讓人認不出了。
“起來吧,”風漠然道,“此地不是雲鏡宗,我早已不是當日的靜雲仙君,你亦非那個籍籍無名的小弟子。動不動下跪,讓你的屬下看見,聖君的威嚴何在。”
這麽大人了,還跟小孩子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撒嬌。
姬予道心跳一滞,低着頭,長發遮掩下的面容上茫然的睜大了眼睛,随即嘴角的弧度慢慢彎起,蒼白的臉上露出痛徹心扉的慘笑。
是了,他現在哪裏還有向這人下跪的資格,還有何顏面與他以師徒相稱。
“師父……教訓得是……然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無論師父怎麽想,我也永遠只把自己當做師父的弟子。”
心中仍存有一絲奢求,姬予道的語氣飄忽而艱澀,宛如奄奄一息之人的垂死掙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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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漠然看出了姬予道的痛苦,卻不明白又發生了什麽,只能順着對方話裏的意思,回:“嗯。”
他從來就這麽一個徒弟,便是姬予道不認,他風漠然此生也只有這麽一個徒弟。
姬予道的肩膀随着傳入耳中的淡漠音節顫了一顫,僅存于唇上的血色也驟然褪去,反倒是眼眶之中沁出兩點殷紅,自眼角滑落,兩道深痕般的血線割破了青年英挺的面龐。
事到如今,還在希冀什麽呢,還在奢望什麽呢?
得不到愛,轉而求恨,求不到原諒和兩情相悅,情願化作那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也好過恩怨皆消,兩不相欠。
他本以為師父是恨他的,風漠然是該恨他的。
可現在坐在面前的人,一如當年端坐于隐仙崖上,以不染纖塵的凜然之姿俯視芸芸衆生的仙人,即便自己身為他唯一的弟子,在那樣的目光中,也等同于過眼雲煙一般,只求那目光在身上多停留一息而不得。
一瞬間,姬予道恨起了風漠然。
為什麽他還是這麽冷漠,為什麽他還是這麽平靜?!這一百年難道沒有在這個人心上留下任何印記?
是放下了嗎,他怎麽可以放下?!是不很嗎,他怎麽可以不恨?!
完全喪失了力氣,原本跪着的青年,慢慢的,慢慢的匍匐在地,臉埋在雙臂間,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面,殷紅的血淚一滴一滴落在光潔的玉石上。
看不見對方的神情,但本能的察覺到不對,風漠然凝視着弟子彎曲的脊背,道:“予道……?”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地上的人脊背顫動着,發出沉悶而詭異的笑聲。
心目中寶貝徒弟的形象瞬間被魔道聖君取代,風漠然打消了起身的念頭,收斂起全部關懷,端坐着嚴陣以待。
不過,想象中姬予道發瘋沖上來的情況并未出現,青年仍然維持着匍匐的姿态,重重的喘着粗氣,仿佛在壓抑着什麽,費力的開口:“……師父……師父還肯喚一聲弟子的賤名,實在是……實在是……”
為什麽,為什麽還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的喊他的名字?!
忘了嗎,忘了這個徒弟如何欺師滅祖,如何殘酷的欺淩師父?!
不要忘,不能忘,不許忘,師父……不要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啊……
“師父果然大度,不愧是昔日修真界第一人。”
姬予道緩緩站起來,擡頭看向風漠然。
被他臉上的血色一驚,風漠然有點擔心,正要詢問,就見姬予道擡手擦過眼角,血痕被抹地往鬓角斜飛。
他看看指尖上的紅痕,哂然一笑,道:“如此污穢,難怪不入師父的眼。”
啊?
還沒來得及關心徒弟就被蓋章成嫌棄,風漠然嘆了口氣,懶得陪姬予道發神經,索性低下頭去撫摸拂塵。
忽然,他聽見姬予道問:“師父,你很我嗎?”
風漠然撫摸拂塵的動作停下來,認真想了一想,道:“不恨。”
在明了世界的真相之前,與其說是恨,更多的是痛惜和無奈。憐他好好一個正道英才誤入歧途,悔恨自己空負虛名,卻連着唯一的弟子都沒能看好。
獲得滅世刻印見過創世神,知曉一切的前因後果之後,風漠然心中因姬予道的強迫和折辱産生的一絲怨憤也煙消雲散。同為天道的傀儡,姬予道命中的坎坷,心性上的束縛遠遠勝過自己。
他這個做師父的不僅沒能為弟子擋風遮雨,更是成了壓垮對方的最後一根稻草。風漠然要恨,恨的也是那翻手雲雨,将造物玩弄于鼓掌之間的造物主。
姬予道笑了一笑,走到風漠然面前,屈膝跪下,像小孩子依賴大人一樣,雙臂環住風漠然的腰,将臉依偎在師父懷裏。
貪戀的感受着衣物下透出的溫度,姬予道輕笑一聲,說:“師父不恨弟子,弟子卻不能不恨自己。”
他渾身突然一顫,臉色白中透出青色,悶哼一聲,溫熱的鮮血如泉,不斷自他口中湧出。
感受到濕熱,風漠然一時沒能明白發生了什麽。鮮血迅速染紅了他大半衣衫,姬予道的呼吸變得急促,勉強擡頭看向他,掙紮着說:“師父……往日……都是我的錯……我還你……我都還給你……師父……你……”別不要我。
風漠然終于反應過來,震驚的下意識站起身。
姬予道已是渾身無力,驟然失去平衡,倒在了地板上。
“簡直胡鬧!”風漠然彎下腰,抓起姬予道的手腕探着他的脈息,面寒如冰,又急又怒的斥道,“自斷經脈,自毀魔骨,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姬予道低低的咳嗽起來,不時嗆出血沫。他擡頭看向風漠然,眼神時而清明時而恍惚。
是幻覺吧,姬予道想。
是了,重傷之際神思恍惚,所以産生幻覺,不然無法解釋他怎麽會在一貫冷漠的師父眼中,看出焦急和擔憂。
他愣愣的微笑起來,斷斷續續的說:“師父……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