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狄秋這個人,有急智。有一次,半夜裏,圖春和他溜回學校,打算去數學組的辦公室偷月考卷子,辦公室上了鎖,圖春負責撬鎖,狄秋負責把風,鎖還沒撬開,巡夜的保安到了兩人跟前,狄秋對着兩束刺眼的手電筒光睜大了眼睛,一雙手在牆壁上摸摸索索,往前面走開,嘴裏念念有詞,說:“同學,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公車站嗎?我們現在到了嗎,我看不見,你別騙我啊。”他這麽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手電筒照不到的地方,拔腿就跑。還有一次,圖春,和他,和小丁,被豹子哥叫去好年華保齡球館,豹子哥和別人約架,叫了六十來個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半大不小的高中生來充場面,誰知對方聲勢更浩大,百來號人,清一色黑衣服,香煙喬喬,肩膀颠颠,眼睛斜斜,持刀挾棍,豹子哥一聲令下,圖春一手小丁一手狄秋,拉了他們就跑。混亂中,他們和小丁走散了,跑進了條死胡同,被三個黑衣大漢堵住去路,狄秋眼也不眨,掄起膀子揍了圖春一拳,破口大罵:“操你媽,你就是我們大哥要找的豹子吧?你們幹看什麽,還不過來一起帶他去見大哥!!操你媽個小白臉!叫你亂操女人!下面毛還沒長齊呢吧!呸!”三個大漢雲裏霧裏,就這樣,狄秋抓着圖春大搖大擺往外走,到了弄堂口,他撒了手,腳底抹油,跑得飛快,頭也不回。
再有一次,小丁的媽媽打電話給圖春,小丁隔天落葬,圖春要是願意,可以去看看,墓地在木渎,他們可以早上來接他。小丁媽媽還說:“你們三個一老一起白相的,恩倷曉得你們來送,一定蠻開心格。”
第二天圖春去了,卻沒見到狄秋。他又跑了。
狗急了要跳牆,狄秋急了,撇下圖春就跑了。
可能因為白天想了許多和狄秋有關的事,晚上,圖春又夢到了他。
他夢到自己在修車廠工作,一個夏天,熱得要死,修車廠裏沒有空調,他靠在窗邊吃一根鹹水棒冰,汗流浃背。狄秋就站在馬路對面。他看他,看得很清楚。
狄秋身上是短袖的白襯衣,到膝蓋的西裝短褲,黑皮鞋,他的襯衣胸口有一枚藍幽幽的校徽,一雙藍格紋的襪子裹住他的腳踝,包着他半截小腿。狄秋在吃一支奶油雪糕,雪糕還沒吃完,他被一輛黑色的老爺車接走了。大約是因為那輛老爺車的關系,這個夢的走向便開始有些像《教父》了,圖春穿上了西裝,拿起了手槍,抹上了油頭,踩着嚓刮拉新的皮鞋經過一條馬路,他殺了兩個人,他低下頭,看到地上一灘奶油漬,他彎下腰,用手指蘸了點奶油塞進嘴裏。他看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夢沒有固定的視角,不講邏輯,說不出道理,《教父》演了一半,又開始演《新上海灘》,圖春和一個長得像寧靜一樣的女人結婚了,後來又遇到了趙雅芝,再後來他被人追殺,帶着一身槍傷闖進了一場發生在高級酒店宴會廳裏的派對,他又看到了狄秋,狄秋站得遠遠的,高高的,在舞池中央,圖春必須仰起頭才能準确地望到他。狄秋的樣貌成熟了些,約莫二十六七了,但卻顯得很朦胧,模糊,不過,他身上那套西裝無論輪廓還是細節倒很清晰。雙排扣,深灰色,修身,收腰,裏頭的馬甲是淺灰色的,像香灰,紐扣是茶棕色的,外套前襟口袋裏露出一截三角形的紫粉色絲巾,兩瓣雪白的襯衣衣領筆挺,托着狄秋漂亮的脖子。
狄秋的一條手臂搭在一個女人的肩上,另一只手将香槟酒杯舉得高高的,他的嘴唇貼在玻璃杯上,一雙眼睛,兩道目光,泡在衣香鬓影裏滿室流轉。他吃香槟。細密的氣泡在圖春耳邊噼裏啪啦地炸開了,仿佛在嘆息。
不知什麽時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許多玫瑰花,花牆似的在圖春面前砌了一堵,圖春抓了一下,想送一枝到狄秋面前,可他沒能成功,他死了,倒在實木地板上,花牆塌了,他手裏抓着一大把玫瑰花瓣。他看到水晶吊燈閃閃爍爍,還看到一個男人的裸體在他面前搖來晃去,他打了個響指,問服務生要一支奶油雪糕。
圖春夢得太累了,隔天起床,精神萎靡,吃早飯的辰光,茉莉花來和他講話,連叫了他好幾聲他才眨了眨眼睛。
茉莉花說:“大清老早買轉來格鹹漿,倷阿要吃點?還是吃泡飯?昨夜嗒夜飯弗剩啥麽什,吃點鹹鴨蛋幫醬菜吧。”
圖春去廚房兌了杯溫水,喝了好幾口,看到飯桌中間放了個雪灰色的鐵皮镬子,蓋子半掩着,曼曼地往外冒熱氣,邊上的一只小碗裏擠着兩顆鹹鴨蛋,再邊上是碟醬嫩黃瓜,一碟玫瑰菜,另有幾根油條和幾副芝麻大餅。圖春喝完了水,洗好杯子,轉身問茉莉花:“樓下咯嗒來格鹹漿?”(樓下哪裏來的鹹豆漿?)
茉莉花在桌上擺碗筷,低着頭說:“下去買油條,正好碰着恩哆小妹孃孃,恩倷去阊門買喜蛋,鹹漿,啊幾何辰光吩吃啧,我上來拿呲镬子坐恩倷格電瓶車一來去買呲點轉來。”
(下樓去買油條,正好碰到你小妹姑姑,她去阊門買喜蛋,鹹豆漿,也很長時間沒吃了,我上來拿了鍋子坐了她的電瓶車一起去買了點回來。)
話音才落,圖慶從外面進來了,手裏卷着一疊報紙,另一手提着兩只裝酸奶的玻璃瓶。他的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鏡,低頭換拖鞋時眼鏡滑到了鼻頭上,險些掉下來,圖慶用胳膊肘扶好眼鏡,擡起眼睛和圖春點了點頭。圖春也點頭,在飯桌邊坐下,往碗裏舀鹹漿。圖慶放下報紙和酸奶去廚房盛了碗泡飯出來,父子兩人都默默的,茉莉花清清嗓子,又開始講閑話。
茉莉花說:“昨夜嗒轉來得蠻晚格,吩困着幾個鐘頭阿是?”(昨晚回來的蠻晚的,沒睡多少時間是不是?)
圖春不響。茉莉花沖圖慶努努下巴,圖慶正專心地剝鹹鴨蛋,沒有什麽反應。茉莉花只好看着圖春,說:“問倷……”(問你……)
圖春露出個微笑,又舀了一大勺鹹漿,拿了根油條在手裏一撕為二,溫聲說:“我當呲倷嘞嘿問爸爸。”(我還以為你在問爸爸。)
茉莉花眉峰高聳,細頸子左搖右晃,眼神跟着飛來飄去,看圖慶,也看圖春,腳上踢踢圖慶:“恩哆爸爸有啥格好問格?随便恩倷,一夜天弗轉來啊弗搭尬,當然是問倷。”(你爸爸有什麽好問的?随便他,一晚上不回來也沒關系,當然是問你。)
圖慶忽地開腔了:“昨夜嗒我老早噻轉來啧……”(昨晚我老早就回來了啊……)
他講自己,講得拖拖拉拉的,茉莉花眼珠一彈,圖慶悶了下去,繼續剝鹹鴨蛋,看報紙,手裏只有翻報紙和剝蛋殼的聲音,又細又碎,好一陣,裏頭才夾了句講話的聲音。
“下一趟要是白相得晚哉,困嘞外頭啊蒙呗啥,打支電話轉來講一聲噻可以哉。”
(下次要是玩得晚了,睡在外邊也沒什麽,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就好了。)
圖春低頭吹吹碗上的熱氣,鹹漿裏的蔥花還綠着,看得到麻油,一圈圈蕩在黃沙水似的湯糊上。他輕輕說:“吃好飯噻送恩倷住去哉,路上碰上高中同學,晃呲晃。”
(吃完飯就送她回去了,路上碰到高中同學,随便走了走。)
他端起碗喝豆漿,嘴裏吃到了蔥花和油渣,有滋有味,碗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熱氣蒙着他的額頭,他聽到茉莉花還在問來問去。
“格麽倷啯咋哪夯?恩倷住了啰嗒?聽矜矜講,嘞嘿海關工作格,啊是啊?工資一定蠻高格,待遇啊蠻好格……”
(那覺得怎麽樣呢?她住在哪裏啊?聽矜矜說,她在海關工作的,是不是?工資一定蠻高的,待遇也蠻好的……)
圖春放下碗,把油條扯成一段一段泡進鹹漿裏,茉莉花說什麽他都只管點頭。茉莉花的蘇州話講得黏黏糊糊的,時而高,時而低,仿佛在圍着一個什麽中心打着時快時慢的轉。圖春聽得有些走神了,他離這個中心已經很遠了。他偷偷打量圖慶,半天了,圖慶一頁報紙都沒翻,泡飯也沒吃幾口,鹹鴨蛋倒要吃光了。
“忒鹹哉,倷少吃點!厭邊血壓弗夠高啊?否要吃哉,否要吃哉,被我。”茉莉花伸手奪了圖慶攥着的鹹鴨蛋,圖慶不講話,搓搓抓了空的手指,夾了點玫瑰菜擱在泡飯上,茉莉花又犯起了嘀咕,玫瑰菜也鹹,醬瓜呢,太甜,對血糖不好。圖慶是“三高”人士,為健康着想,還是吃吃泡飯吧。唉,泡飯也不能多吃,米裏糖份含量高,下次早上給他蒸洋山芋,山藥,最多放點枸杞子,紅棗提提味道。
(太鹹了,你少吃點!還嫌血壓不夠高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給我。)
圖春吃醬瓜,也吃玫瑰菜,還往碗裏加醬油,蘸油條吃。茉莉花瞥見了,調轉矛頭,說圖春:“倷阿少吃點!”(你也少吃點!)
圖春點頭如搗蒜,茉莉花又講:“阿要挨個禮拜請住來吃頓夜飯啊?你阿是禮拜六中亮休息?吃中飯吧要麽?”(要不要這個禮拜請她過來吃晚飯啊?你是不是禮拜六中午休息?吃午飯吧那。)
圖春用勺子壓了壓碗裏的油條,不響了,圖慶開始呼嚕呼嚕吃泡飯,茉莉花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圖慶放下了碗筷,不吃了,光盯着報紙看,茉莉花怨怨地嗟嘆,她也吃鹹漿,配芝麻燒餅,一雙圓眼睛轉到這裏,滾到那裏,眼珠亮而濕潤,半天都沒聲響。可她到底憋不住,看圖春碗裏的鹹漿要吃光了,她又在桌子下面踢圖慶,圖慶拿起筷子在碗裏搗了搗,重新把碗端起來,說:“弗想來氣格閑話,打個電話被矜矜,總歸講一聲。”
(不想來往的話,就打個電話給矜矜,總是要說一聲。)
他翻過了一頁報紙。
茉莉花接上話頭,說:“矜矜講挨個小娘魚屋裏條件蠻好的,爺麽是工行格副行長,娘嘞嘿社保局做格,昨夜嗒頓夜飯,阿蠻看得中倷格。”
(矜矜說,這個小姑娘家裏條件蠻好的,爸爸是工行的副行長,媽媽在社保局做的,昨天晚飯,也蠻看得中你的。)
圖春腦門上冒汗,吃完豆漿油條,擦幹淨嘴巴,拿了飯桌上的一串鑰匙:“再說吧,上班要遲到哉,我先走哉。”
“阿要看電影啊?還是叫回來吃飯啊?格麽噻禮拜六吧,買點醬汁肉阿好?”茉莉花伸長了脖子追着圖春問,人半站了起來。圖春大步到了門口,和她擺手:“走哉啊。”他又和圖慶動了動下巴,倒退着出了門,走了。
天色還沒太亮,路上的車和人卻已經不少了,許多人都戴着口罩,跨在電瓶車上,腦袋往前伸着,像整齊劃一的行軍部隊,有序地前進,無規則地散落在十字路口。只有圖春騎自行車,爬何山大橋的時候,圖春一下就被周圍的電瓶車甩在了身後,正逆風,他不得不站起來騎車,到了橋頂,橋下忽地傳來陣嗚鳴聲,圖春一吓,半捏住剎車,往運河上掃了眼,一艘貨船平靜地駛出橋門洞,風把貨船上兜着的一大塊綠油布吹得鼓了起來,一船的灰沙石半遮半掩,水位高,船位低,灰石料像是有組織地飄浮在水上。遠方還有些貨船,袅袅地冒着紫煙,同柳樹的綠影子混在一起,宛如幾句古詩,就是柴油味有點重。
下橋時圖春松了口氣,手裏還捏着剎車,小心地在車流中穿行。天空比先前亮了些,四周顯得藍幽幽的,好像狄秋胸前的校徽,好像他夢裏的狄秋胸前的校徽。
狄秋和圖春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他們的校服是運動衫。薄夾克,寬松的褲子,校名印在背後,胸前也有,楷體小字,細細一行,遠看像螞蟻,近看像咒語。狄秋總是把拉鏈拉到頂,下巴埋在豎起的衣領裏打瞌沖。那個時候,他的臉就看上去更小了,睫毛顯得更長,耳朵後面的胎記更明顯。
圖春想起來了,昨晚做夢,他忘記夢狄秋耳朵後面的胎記了。他的胎記是十字星形狀的,不大,粉紅色,肉疤一樣。
狄秋說,他小時候被外星人抓去做過人體實驗,這是記號。
小丁說,神經病。小丁後來聽了檔專講怪力亂神的深夜廣播節目,又來說,上輩子你是怎麽死的——要是吊死的,脖子上就會有胎記,要是被人當胸一刀搠死的,胸口就要長痣,狄秋,我看你肯定是被人從這裏搠下去搠死的。
高中時,他,狄秋,小丁三個人在學校裏橫行無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人還給他們取了個诨號:“丁春秋”。
到了派出所門口,圖春把車停好了就去換制服,正好遇到毛頭,毛頭衣服換了一半,坐在長凳子上吃茶,看到圖春,啧啧嘴巴,品品茶滋味,擠着眼睛問:“昨日搭個小娘魚哪夯?”(昨晚那個小姑娘怎麽樣?)
圖春說:“蠻好格。”
毛頭說:“你每趟噻講蠻好格,蠻好呲幾何倒數哉啊吩尬女朋友,還是你眼光高。”
(你每次都說蠻好,蠻好了多少次了都沒交女朋友,還是你眼光高。)
圖春笑笑:“我有啥格眼光,恩哆小毛頭讀幼兒園格事體哪夯?”
(我有什麽眼光。你們小毛頭讀幼兒園的事怎麽樣了啊?)
毛頭還笑着,搖搖頭,放下保溫杯,穿上了上衣,不響了。不一會兒,他就上樓去了。圖春慢吞吞地換衣服,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看看手表,他來早了,距離下班還有八個小時十三分鐘。
矜矜發了微信過來。
第一條說:師玉對你印象蠻好的,禮拜五你們去看電影吧。
師玉是圖春昨夜的相親對象。
“禮拜五我上夜班。”圖春回了條。
矜矜很快又發來第二條:和你表姐夫講過了,重新排了班了,你早班,三點下班。開老慶還是茉莉花的車都可以啊。別騎個自行車了,帶人都不方便,你以為你是黎明,她是張曼玉啊?張曼玉阿怕屁股痛!
圖春坐下來回信息:禮拜五老慶去茶廠,禮拜一才回來,茉莉花去天平山開茶會,看伍子胥。
矜矜回:端午節還沒到吧?去看伍子胥?你別騙我啊。
好一陣矜矜都沒再來信息了,圖春的動作又慢了下來,看手表,看手機,還剩皮帶沒有系上,他幹脆停下了,坐在長凳上歇着,他正發呆的時候,外面進來一個人,圖春一看,是個女孩兒,苗條秀麗,鵝蛋臉,長發披肩。兩人打了照面,女孩兒不大好意思了,退了出去,微笑着看圖春,說:“我看門沒關。”
女孩兒講普通話,吳音濃重,細聲細氣的,笑起來時臉上顯出兩個梨渦。
圖春也講起了普通話,說:“反正我也換好了,你用吧。”
他把手機調成震動模式,麻利地扣好扣子,拿了帽子,上樓去了。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裏已經有兩個人了,毛頭和冬冬。兩人看到圖春,都點了點頭。冬冬過來問圖春:“昨日搭個小娘魚哪夯?”
毛頭在飲水機邊往保溫杯裏添熱水,一泡茶已經喝幹,又是一泡了,他聽到冬冬的話就沖圖春擠眉弄眼。冬冬品品三色,說:“看來有花頭。”
圖春搖頭說:“有啥格花頭,人蠻好格。”
冬冬坐在他邊上,又說:“格麽撒辰光約出來一老吃吃飯。”
(那什麽時候約出來一起吃吃飯。)
圖春把辦公室的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拿抹布擦桌子,擦電腦,擦椅子,說:“啊要人家看得中我。”
冬冬還坐着,抱着椅背,看着圖春:“現在相親是不好相,小姑娘眼光高撒格。”
這時,那梨渦女孩兒進來了。毛頭忙不疊和她打招呼,手臂舉得高高的,熱情洋溢:“小徐,早啊!”
“早啊,早。”小徐和毛頭,圖春和冬冬點頭致意。她把長頭發紮了起來,一縷發絲貼在臉邊,平添幾分古典韻味。她在一張朝南的辦公桌前坐下,開了電腦就開始噼噼啪啪打字。大家說話的聲音不約而同都輕了些許,只有冬冬還很興奮,語調高亢,圖春打掃衛生,他跟來跟去,說:“恩哆屋裏相阿是太急哉,倷幾何歲數,已經開始相親哉?”
(你們家裏也是太着急了,你才多大啊,已經開始相親了?)
圖春還是笑,附和說:“噻是講呀。”(就是說啊。)
毛頭說:“蒙呗辦法,親眷搭理噻有小人哉,屋裏人啊要急格啦?”(沒辦法啊,親戚朋友都有小孩兒了,家裏人能不着急嗎?)
冬冬說:“歡喜小朋友麽去領養一個麽好哉。”(喜歡小孩子麽自己去領養一個好了。)
圖春擡眼看他,冬冬恰好擋住了小徐,站着高談闊論。窗外吹進來點風,還是有點涼人,圖春搓了搓手,去倒了杯熱水,用雙手捂住紙杯,站在飲水機邊不動了。
毛頭說:“領養格幫自己養格總歸不一樣格。”(領養的和自己生出來的總歸不一樣的。)
“啊弗是膩養出來格,是膩家子婆養出來格,對我來講麽我覺得蒙呗啥格弗一樣,家子婆還要吃苦。”冬冬說,表情惋惜,可憐。(也不是你生出來的,是你老婆生出來的,對我來說麽我覺得沒什麽不一樣,老婆還要吃苦頭。)
毛頭點點頭:“倷挨囔幫女人考慮,哪夯還蒙呗女朋友吶?”(你這麽為女人考慮,怎麽還沒有女朋友呢?)
冬冬一攤手,手舞足蹈地講起了普通話:“我也不知道啊!你替我分析分析?”
小徐的打字聲戛然而止,她從冬冬身後走了出來,走了過去。她瘦,淺藍色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像挂在一副衣架上似的。毛頭和冬冬俱望着她的背影,等她的腳步聲遠了。毛頭說:“我看癟子團蠻好格。”
冬冬聽得興奮,眼尾飛起,才要再發表些見地,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人進來了,他穿的制服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是警察的制服,胸口有警隊編號,這是派出所的副所長顧小豪。
圖春正要和顧小豪打招呼,手機驀地震了下,還是矜矜。
“格麽我的車子你拿去開好了。”
圖春揉揉太陽穴,看了眼顧小豪,他一進來,大家又開始互相點頭,打招呼,客客氣氣。
早飯啊吃了啊?
早早。
吃了吃了。
好好。
顧小豪光顧着和人寒暄,站在辦公桌前動也不動。癟子團沒多久就回來了,手裏抱着一堆檔案,連臉都被擋住了,不得不歪着脖子看路。冬冬去幫了她一把,分了些文件袋抱着。顧小豪看到了,喊住癟子團問了句:“寫了多少字了啊?”
癟子團說:“午飯前能給你。”
她一說完,大家默契十足地都去看牆上的挂鐘,是整點了,是正正經經地上班時間了。顧小豪眯了眯眼睛,點點頭。蠻好,蠻好,他說。他放下夾在腋下的小皮包,把香煙和打火機拿了出來,一一放在桌上,毛頭給他泡茶,冬冬在癟子團身邊蕩了幾圈,無事可幫了,拿起茶杯去給窗臺上的一盆仙人掌澆水。顧小豪喝了口茶,坐下點了支香煙。
圖春坐他對面,偷偷摸摸回微信:我騎車去好了。
“他們家在園區,她上班也在園區,當然是在園區約會啦,你傻啊?讓人家跑石路還是跑新區去啊?”
“那電影院碰頭好了。”
“怪不得你沒有女朋友!”
很快,又一條:“開車去接她。不要和我争了!你媽說她搭別人的車去天平山,你開她的車。”
“手動檔我不會開。”
“開我的車!不要煩了!”
接着是一條語音,圖春沒聽,走去開了電腦。這時,顧小豪發話了,邊望着窗外邊吃香煙,說:“重新排了下班,毛頭禮拜五你上夜班吧,小圖換成禮拜六夜班。”
圖春應下,把臨街的窗戶都開大了點,在臉盆裏洗了兩鋪毛巾,絞幹了挂在窗臺上晾着。毛頭看了看他,沒說話,他的電腦也還在緩慢地開機中,兩人互相陪笑。不多久,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三元二村菜市場一臺電瓶車撞了人。顧小豪喝了一大口茶,帶着圖春和毛頭下了樓。
三人騎自行車到了二村的菜場,撞人的人還在,被撞的人已經走了,據說是急着去上班。圍觀群衆你一言我一語地還原案件。
一個說:“電瓶車往這個方向開,格麽格個人吶自己啊弗當心,太急哉,撒聲頭裏沖出來。”(電瓶車往這個方向開,也是那個人自己不小心,太着急了,突然之間就沖出來。)
另一個說:“撞得啊弗嚴重,兩家嘞留呲格電話號碼,格個人噻走掉哉。”(撞得也不嚴重,兩個人留了個電話號碼,那個人就走掉了。)
撞人的是個水泥工,跟着同鄉出來做事,住在馬浜,正給三元二村一戶人家裝修翻新,外地人,姓高,四十六了,頭發白得像六十四,身形瘦小,佝偻着背和顧小豪講話,鄉音濃重:“警察同志,你們都聽到了吧啊,我有人證的啊,不是我不願意陪他去醫院,是他自己走的,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格事他就走脫咯,我也麽有辦法啊!”
另一個圍觀的中年婦人,普通話夾着蘇州話,說:“不像碰瓷的,碰瓷的麽早就嘞嘿地上炸地皮了。”她邊上還挨着另一個中年婦人,聽了連連點頭,兩人互相應着聲。
現場沒有人受傷,也沒有造成什麽破壞,圖春和毛頭開始驅散人群。
“沒什麽好看的了,都忙自己的去吧。忙去吧。”
大家看确實沒什麽好看的了,也都慢慢散開了,只有那幾個“目擊證人”始終沒走,有個女人來問圖春是不是要去派出所錄口供,她估計沒時間,要回家搞衛生,淘米燒飯。圖春看看毛頭,毛頭說:“你要是願意就留下來,要是家裏有事,走好了。”
女人打量了番毛頭和圖春,沒聲響,擠到顧小豪邊上又問了遍同樣的問題,顧小豪正被高師傅纏着,根本沒有心思關照這個女人。高師傅說:“不是我要撞的,他自己沖出來的,不會要我賠錢吧?”高師傅又說,“我看他也沒怎麽樣,他要是回來說我把他撞壞了,警察同志,你要給我作證。”
顧小豪說:“人都走了,肯定沒什麽事。”他一撇頭,看到那女人,作了個安撫的動作:“您先等一下,等一下。”
女人不依不饒,絮絮地講蘇州話:“煤爐上還燒着麽什嘞嘿,我啊好走了啊?我啊好走了啊?”
毛頭上去勸,女人不理他,毛頭無奈,沖圖春攤了攤手,圖春也沒辦法,只好笑,邊上瓜子攤炒起了香瓜子,老板和他們都認識,招呼他們兩人過去吃瓜子。毛頭自掏腰包,買了一袋花生,和圖春靠在自行車邊磕瓜子,剝花生米。顧小豪看到他們,邁開了步子也要過來,高師傅一根筋,抓住了他,非得要他下保證,最好是賭咒發誓。
顧小豪皺緊眉頭,不耐煩了:“我和你保證什麽?我和你保證有什麽用!”
“你保證他不會回來詐騙我!碰瓷我!還有我兒子他剛才還從後面摔下來了……”高師傅說着,四顧一番,忽然慌了。那炒瓜子的一指新村裏面,說:“你兒子早就走了,往那邊走了!”
顧小豪掃了眼高師傅的電瓶車:“你這個電瓶車不能帶人的。”
高師傅連忙跨上車,擺擺手,搖搖頭:“不說了,不說了,我走了我走了!”
眨眼他就沒影了,那提着菜籃的女人倒還在,手上拉拉扯扯纏着顧小豪,不停問:“格麽啊是好走哉?”
顧小豪聲音一高:“老早好走哉!”
女人反應比他更大,一瞪眼睛:“恩哆警察格脾氣哪夯呃囔大!對我發啥格脾氣!”撇着八字步大步走開了。
顧小豪彈了彈眼珠,往周圍看看,沒有響,點煙,吃香煙。毛頭請他吃花生,笑着陪他講話,東拉西扯。圖春抽空把手機拿出來聽微信,矜矜說:“你們去看電影好了,科文中心的imax比較有氣氛,你也爽氣點,請人家去吃吃日本料理啊什麽啊蠻好格,啊曉得?不要縮……”
微信聽到一半,顧小豪朝圖春看了過來,圖春忙把手機收起來,迎上去,和毛頭一起把顧小豪圍在中間。顧小豪從毛頭手裏抓瓜子,抓花生,菜場上人愈來愈多,熟人也愈來愈多,看到顧小豪帶着毛頭和圖春杵在菜場入口,一個個都來問出了什麽事,是抓小偷還是抓碰瓷。顧小豪應付得煩了,甩下瓜子殼,揮手說:“走一圈看看。”
毛頭和圖春便跟在他後面,三人繞着菜場巡視。路過工行的時候,毛頭注意到一個鬼鬼祟祟的黃毛,年紀輕,皮膚慘白,牛仔褲拖到了地上拖出了毛邊。黃毛跟着一個從銀行出來的阿婆,毛頭和圖春就跟着他,顧小豪沒去,蹲在樹陰下吃香煙。阿婆出了新村,在西環橋下面等公交,等到了輛332,車上空,到處都是座位,阿婆上了車,黃毛沒跟上去,回頭看看毛頭和圖春,飛速沖到馬路對面,一頭紮進了三元三村。
圖春還想跟,毛頭一看時間,喊住了他:“弗跟哉,吃中飯吧。”
圖春又看了眼,西環橋下面風聲和引擎聲并駕齊驅,車影飛馳,黃毛早就找不到了。圖春和毛頭找到顧小豪彙合,三人推着自行車去吃了頓餃子。
回到派出所,顧小豪拼了張床呼呼大睡,毛頭泡茶,喝了兩口也趴在桌上打起了瞌沖。圖春這會兒卻精神了,聽錄音,寫報告,玩掃雷,死了十來回之後開始玩蜘蛛紙牌。還在春天,五點多一點天就黑了,圖春到家時,屋裏已經開了燈,明晃晃的,茉莉花不在家,飯桌上倒是有飯有菜,圖慶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電視。本來在看一臺的,到了六點半,圖慶換到了二臺,新聞接着新聞。圖春洗了洗手,先盛了碗湯,湯還是熱的,腌篤鮮,放的是春筍。圖春倒了碟醬油,加了點麻油,蘸蹄髈肉吃。圖慶後來過來和他一起吃,他吃飯不講話,只是嚼東西時面部表情誇張,聲音很大,一張嘴好像一條工廠流水線,總有唧唧呱呱的聲響。圖春先吃完了,洗了碗筷,把廚房裏的草莓洗了,他往樓下看了眼,不遠處一群婦人聚在一起跳舞,他在裏面看到了茉莉花,茉莉花中等個頭,穿了件胸前亮片閃閃的長袖t恤,身形豐腴,兩條腿倒不粗,仙鶴腳梗,茉莉花一會兒和邊上的人說說話,一會兒笑着拍拍手,勁頭很足,興致比誰都高,好些男人女人都圍着她跳舞。音樂聲不大,聽不出是什麽歌,不像中文的,怪時髦的。
圖春打開了點窗,點了根煙。廣場舞的人漸漸散開了,圖春一個激靈,猛吸了兩口煙,扔進下水道,洗洗手,把草莓拿出去,對圖慶說:“我先進去哉哦。”
圖慶用湯泡飯,短促地應了聲。
不一會兒,茉莉花就回來了,熱鬧地在外面講話。
“人呢?”
“啊?又躲到房間裏去哉啊?”
“倷昂問問各個小娘魚格事體啊?矜矜早辰打電話給我,禮拜五我坐朱夾裏格車子去天平山,車子麽被恩倷開好哉,弗曉得電影票啊買好,吃飯麽,也要訂格位置格。”(你有沒有問問那個女孩子的事情啊?矜矜早上打電話給我,禮拜五我坐老朱的車子去天平山,車子給他好了,不知道電影票買好了沒,吃飯麽,也要訂位置的。)
兩下敲門聲随後響了起來,圖春開了電腦,選了部電影,迅速戴上了耳機。茉莉花自己推門進來了,手裏拿着碗草莓,走過來放到電腦桌上,一屁股坐在圖春的床上,笑眯眯問他:“電影票昂買了啊?”
圖春脫下了耳機,說:“我想了想,還是算哉吧。”
茉莉花的眼睛立即大了:”哪夯又算哉讷?倷咯嗒看弗中?照片我看過格,蠻好看格啊,啊是‘照騙’啊?p出來格啊?”(怎麽又算了呢?你哪裏看不上啊?照片我看過的,蠻好看的,啊是照騙啊?P出來的啊?)
茉莉花新潮,什麽都懂,還拿出手機放大縮小不停看師玉的照片。
“人蠻登樣格。”圖春撓撓鼻尖,把耳機線拔掉了,聽電影。(人蠻好看的。)
“條件太好哉。”圖春說。
茉莉花嘆了聲氣:“倷條件啊弗差!”(你條件也不差。)
“再講吧。”圖春的視線回到了屏幕上。
茉莉花還坐着,人往前傾,聲音響亮,蓋過了電影:“我問過矜矜哉,小娘魚一直弗省男朋友是因為眼光高,要不然條件挨囊好,啊弗會廿八還沒有男朋友,恩倷自己塞看弗中,哪麽碰到啧倷麽,恩倷阿蠻看得中。”(我問過矜矜了,小姑娘一直沒找男朋友是因為眼光高,要不然條件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