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到了六月,月初就和打仗一樣,天天開會、動員培訓,到了七號,戰鬥正式打響,全城三萬青少年拖家帶口齊上戰場,圖春和毛頭被分到了新區一中的戰場,開考前,兵荒馬亂,開考後,落葉無聲,徒增寂寥。

毛頭溜達到了學校後門找看守後門的圖春吃香煙,他才派煙,一個家長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拍拍他,緊張又嚴肅地指着考場,說:“不好意思啊,不要吃香煙啊好?味道太沖了。”

毛頭說:“裏面聞不到的吧……”

家長說:“還是不要吃了吧。”

毛頭看看圖春,圖春往一片樹陰頭下面看,說:“去格嗒歇忒些吧。”(起那裏歇會兒吧。)

毛頭收起煙和打火機,和那家長欠欠身子,連聲說:“弗好意思,弗好意思。”跟着圖春走開了。

圖春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來兩支棒冰,他吃赤豆味的,毛頭吃綠豆味的,他還要來了兩張小板凳,和毛頭一人一張坐下了。

毛頭吃吃棒冰,講講賬,說:“老早高考麽啊噻挨囔考啧,以哉弄得了……”(以前高考麽也就這樣考了,現在弄的……)

圖春說:“高考還是蠻重要格。”

“啊否要看得忒重,我格辰光具有靠幾何分數啦?讀呲格專科,以哉我看啊蠻好,考得好麽……”毛頭瞥了眼圖春,笑笑,沒說下去了。(也不要看得太重,我那時候才考多少分?讀了個大專,現在我看也蠻好,考得好麽……)

圖春陪着笑,說:“噻是講呀,但必過還是好好叫考……多讀讀書啊蠻好。”(就是說呀,但是還是好好考吧……多讀讀書也蠻好。)

“倷滴大學同學啊經常碰頭?”(你那些大學同學經常碰頭嗎?)

圖春咬了一大口棒冰,赤豆硬得磕到了他的牙齒,他半掩住嘴,四下張望,說:“大家噻忙,年底聚聚,恩哆吶?”(大家都忙,年底聚聚,你們呢?)

毛頭笑呵呵地說:“啊忙,過年格辰光,微信上嘞聚聚。”(也忙,過年的時候,微信上聚聚。)

圖春笑了:“發發紅包,搶搶紅包。”

毛頭到處亂看,眼睛閑不下來,說:“看書是蠻好,我欸兩天還看呲本書。”

圖春撐着下巴咬棒冰,毛頭說:“《人性的弱點》,倷昂看過?”

圖春搖搖頭,不響。毛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沒能說上來,舔舔嘴唇皮,看着馬路上那群自帶板凳遮陽傘,翹首以盼的家長,說起別的了,道:“冬冬搭癟子團來一來啧,倷啊曉得?”(冬冬和癟子團在一起了,你知道嗎?)

圖春說:“聽說啧。”

“肯定是小趙歪。”毛頭的普通話突如其來,略微刺耳。圖春吃完棒冰了,捏着冰棍和包裝袋,但笑不語。

毛頭評頭論足了起來,說:“癟子團屋裏相條件蠻好格,恩哆爺嘞嘿拆遷辦,拆遷辦麽倷曉得格歪,進進出出否要忒好哦,冬冬麽,哪夯講吶,爺娘噻是工人,講出來總歸擡背點。”(癟子團家裏條件挺好的,她爸爸在拆遷辦做事,拆遷辦,你也知道,進進出出不要太好哦,冬冬呢,怎麽說呢,爸媽都是工人,說來總歸弱一些。)

圖春說:“工人階級力量大。”

毛頭聲音爬高:“退休工資拿得少!倷啊曉得趙夾裏哆阿爹退休工資拿幾何?老革命,一個月頭好拿一萬五!外頭點白領啊蒙呗恩倷拿得多!”(退休工資拿得少!你知不知道小趙他阿爹退休工資能拿多少?老革命,一個月能拿一萬五,外面得白領都沒他拿得多!)

圖春不響。毛頭說:“囔吩囔聽倷講過恩哆爸爸,媽媽,啊差不多退休年齡啧吧?”(怎麽沒怎麽聽你說過你爸爸媽媽,也差不多到退休的年齡了吧?)

圖春說:“差往弗哆啧。”(差不多了。)

”囔最近吩去相親吃飯啊?”毛頭問道。(怎麽最近沒去相親吃飯啊?)

圖春看向他,問道:“啊是聽說倷準備換房子啊?”(聽說你準備換房子?)

毛頭眼神一變,臉色都不好看了,怨聲載道:“啊是冬冬幫倷講格?真家夥,喊恩倷否要講出去,唉,房子麽是想換……小毛頭下趟讀書,總歸還是尋個好點個學堂。”(是不是冬冬和你說的?真是的,讓他不要說出去,唉,房子麽,是想換,小毛頭以後讀書,總歸還是找個好點的學校。)

圖春說:“恩,還是多讀點書好。”

他擡頭看學校裏的教學樓,對毛頭笑了笑。毛頭不響了,起身去丢紙袋和冰棍。

第一場考完了,交卷的鈴聲響起來,圖春的眼皮兀自狂跳了兩下,他咳了聲,拍拍胸口。他心跳得也很厲害。

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他突然特別,特別地想念狄秋。

他想念狄秋高超的解答數學題的本領,想念他靈活的腦筋,想念他落跑時的慌亂姿态,想念他單手騎車,狼吞虎咽地吃雪糕,啃炸雞,想念沒有他一起參加的高考,沒有他一起出席的畢業典禮,沒有他一起分享的每一首歌,每一場或好看或難看的電影,想念沒有他的每一寸,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呼,每一吸。

圖春換下制服後騎車去了一中,市一中也是考點,公園路上設了路障,圖春靠近學校後就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他推着車經過校門口,天還沒完全黑,圖春看了眼,看到門後頭的廣場和門樓,還有一面高高升起的五星紅旗。

學校好像變小了,變得更局促,緊湊。

圖春重新跨上車,幾乎是按照原路返回,回到了張家浜,他偷偷摸摸地經過派出所門口,繞着居民區來回地轉圈。

狄秋曾經在這裏住過,他也是。他們之間就隔了一片圍牆,他們一起上學,一起進校門,進班級,一起看到小丁,一起揮手和他打招呼。再然後,他們一起放學,一起打籃球,夏天時一起去游泳,冬天時就去溜旱冰。好利來的冰粥流行過一陣子,長發的肉月餅,狄秋總是舍不得停嘴。狄秋還會去他家裏吃飯,茉莉花喜歡狄秋,“秋秋”“秋秋”地喊他。狄秋喜歡吃茉莉花燒的糖醋排骨,五香小肉,番茄鲫魚湯,豆腐羹,蔥油拌面。他吃東西特別香。

圖春停在張家浜河邊,他的兩腳踩在地上,腦袋低低垂着。他找不到狄秋,哪裏都找不到,他也等不到他出現,怎麽耐心都等不到。豆豆說,那天之後就再沒見過狄秋了,豆豆還說,狄秋提起你的時候,真的很開心。

圖春揉眼睛,別無他法,他只能拼命搜刮自己的記憶。只能等到晚上,去夢裏找見他。

這晚,圖春夢到了狄秋的墓碑。一輛摩托車擋在墓碑前面,圖春使勁推開了摩托車,他看到墓碑上鑲嵌着一張會動的照片,像是《哈利波特》裏會出現的魔法道具。

狄秋掉到了帷幔的後面。

一連打了四天的仗,圖春身心俱疲,一收到顧筠約他去光福的信息,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這次,顧筠沒去老房子了,帶着圖春直接住進了雲水樓。僧人和民間居士的坐夏還在持續,兩人住的還是那兩間比鄰的房間,廟裏還是那些樹,那座塔,那兩座寶殿,那些徹底的黃,究極的黑。唯有齋菜換了菜色,馬蘭頭換成了本地蠶豆。

圖春還是惦記着那請他喝茶的老師傅,顧筠去了禪房,他便拿上《華嚴經》,坐到了老地方,翻翻經書,數數落葉。一下午過去,老師傅沒出現,顧筠過來了。她笑盈盈地問圖春:“你等善緣師傅啊?”

圖春嘆息:“唉,看來真的要随緣,緣分才能到。”

顧筠坐下了,和圖春面對面,她沒有化妝,黑眼圈和稀疏的眉毛讓她看上去精神不振,但她說話時倒頗興奮積極,很有活力。她道:“上次不是和你說了嗎?不能執着的。”

圖春低了低頭,輕輕說:“我覺得我們做做朋友蠻好的。”

顧筠托腮,瞧着圖春:“你尬女朋友了?”

圖春不響。顧筠說:“做做朋友是蠻好的,有的人聽說要來寺裏,以為我開玩笑,結果真的來了,到了就跑了,你倒住得下來,靜得下來。”

圖春說:“我也沒什麽好做的,反正也是想想事情,在哪裏想都差不多。”

“那你天天都想什麽事情呢?“顧筠抿起嘴唇,猜了猜,說,“想你那個找不到的朋友嗎?“

圖春不響。顧筠笑道:”肯定蠻漂亮的,不然也不會念念不忘,初戀吧?”

圖春說:“算不上……”

“表白過沒有吶?”

圖春說:“沒來得及。”

顧筠玩起了衣袖,頭頂心朝着圖春,她的發根長出了黑色,一頭枯發半黃半黑,不倫不類的。顧筠說:“人也是蠻奇怪的,初戀那種麽,說不定談的時候連愛情是什麽都還沒搞懂,就是趕時髦,看別人有男朋友,就也想要一個,就尬了。分開之後,懂事了之後還是對這段糊裏糊塗的感情念念不忘。”

圖春說:“可能就是因為糊塗,什麽都糊塗,記不清楚才忘不掉。反正優點也糊塗了,想拼命記起來,缺點又記不清了。”

顧筠說:“有點道理,知道善緣大師為什麽請你喝茶了,你是有慧根的。”

圖春說:“我修不好的。”

顧筠說:“怎麽說呢?”

圖春答非所問:“人要是不執着,不會有紙,不會有電了。”

顧筠說:“發明家本來只是在培養細菌,後來發明了青黴素。”

圖春笑起來,顧筠也笑了,轉轉眼珠,自己道:“唉,這樣講也沒什麽意思了,不和你争了。”

圖春聳肩膀,顧筠哧哧笑,問圖春:“你要是見到你的初戀,你會和她說什麽呀?”

圖春皺起眉,攥緊手,又放開,他追尋着一片樹葉從枝頭墜下的軌跡,說:“不知道,沒想過,想不好,還是先見到再說吧。”

“見到的時候自然就會脫口而出了。”顧筠拍了拍圖春的手背,觸感冰涼,原來顧筠的手裏原來抓着枚玉,她給圖春看,是片玉葉子,鑲了金邊,她便是捏着這金枝玉葉參禪的。這是她的法門。

圖春不響,那年邁的比丘曾說過,世上萬千法門。

諸法皆能成佛,要參。參透這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想。

還是和上次一樣,圖春和顧筠住到了周一,不過這次顧筠早上先回去了,圖春耗到了傍晚才搭車回了蘇州,直接去了派出所上夜班。他和冬冬搭班,冬冬抓着個手機就沒放下來過,巡邏的時候用,在樓下值班的時候也用,手機用到沒電了,就窩在電源插座邊上插着電用。圖春吃香煙,拍蚊子,無所事事,練練鋼筆字,背背《桃花源記》

早上天光,兩人交了班,圖春恰好收到了安昊的短信,安昊一大早就醒了,問圖春今天什麽班,晚上有沒有空一起看電影。

圖春回:下午有空,你想看什麽電影?

安昊挑了一部,說:你不想看這個的話,換一個。

圖春沒有換,和安昊買好電影票,約了時間,他便騎車往家裏去了。

路過何山大橋,圖春奮力向橋頂沖刺,他站起來騎車,蹬了好一會兒,終于是爬完上坡,圖春緩了口氣,往旁邊一看,他看到鋪到運河裏的曲折行人道,有柳樹,還有一塊擋在寒山塔前的巨大的青灰色禦碑。

這塊禦碑從前是沒有的,不知什麽時候搬來的,不知是哪個皇帝寫的碑文。

乾隆還是康熙?

圖春說不清。

又是哪個皇帝巡游了江南後回北京造了同樣的小橋流水,水巷河街。

圖春也說不清。

他沒去過北京,他最多出外踏青兩三天就會回來。

狄秋和他說過,他說:圖春,蘇州蠻好的,我住下來,不走了,哪裏都不去了。

狄秋從來沒騙過他。

到了家,圖春進門就聞到了股蔥油香,茉莉花蒸了糯米燒麥,打了豆漿,拌了蔥油拌面,蔥油還是自己炸的。

圖春喝了杯溫水,坐下吃早飯。茉莉花一道吃,問他:“禮拜日幫顧筠白相得囔夯架?”(禮拜日和顧筠玩得怎麽樣?)

圖春撈起一筷子面條塞進嘴裏,含混地說:“蠻好。”

茉莉花追問:“格麽啥辰光帶轉來看看吶?我紅包啊準備好啧。”(那什麽時候帶回來看看呢?我紅包都準備好了。)

圖春咬面條,喝豆漿,伸長胳膊拿了碗草莓到面前。茉莉花癟起嘴:“水果等歇吃,要麽噻挨個禮拜吧,恩倷歡喜吃點啥?”(水果等會兒吃,要麽就這個禮拜吧,她喜歡吃點什麽?)

圖春正愁轉不開話題,圖慶從門外進來了,一手報紙,一手酸奶,他放下東西後,盛了碗泡飯出來。

茉莉花說:“正好來講請顧筠到屋裏相吃飯格事體。”她捅捅圖慶,道,“倷挨個禮拜否要去浙江啧,屋裏相登登。”(正好講到請顧筠到家裏吃飯的事情。)(你這個禮拜不要去浙江了,在家裏待着吧。)

圖慶說:“弗來事格,法國人也來啧。”(不行,法國人又來了。)

茉莉花磕一聲放下飯碗,說:“倷囔弗問問兒子幫人家小娘魚到光福住呲一夜天囔夯啧吶?”(你怎麽不問問兒子和人家姑娘到光福住了一晚怎麽樣了呢?)

圖慶端起飯碗扒泡飯,看着攤開的報紙,說:“挨個麽……注意安全。”(這個麽……注意安全。)

茉莉花睜圓了眼睛,想發作,可最終只是搖搖頭,吃草莓,不講話了。

圖春幹咽下嘴裏的燒麥,趕緊回到房間,淴了個浴,休息了。

圖春在房間裏待到傍晚六點多,聽到茉莉花下樓的聲音才出去。圖慶一個人吃晚飯,看到圖春,擡了下眼皮。圖春說:“我出去歇。”(我出去會兒。)

圖慶重新垂下眼睛,嘎嘎地嚼醬牛肉,說:“注意安全。”

圖春笑着應聲,拿上自行車鑰匙就走了。他和安昊在來客茂的嘉禾外面碰頭,安昊戴了鴨舌帽,穿短袖,一枚唇環又出現在他的下唇上。圖春買了可樂和爆米花,安昊看到,指着唇環說:“我不能喝可樂,會漏出來的。”

圖春把爆米花塞給他,有些無措地說:“那你吃這個,吃這個。”

安昊拍了下他,大口喝可樂,大笑:“圖春,你怎麽這麽好玩!”

圖春哭笑不得,問他:“你怎麽有時戴,有什麽不戴?”

安昊說:“看情況,看心情。”他朝圖春眨眼睛,脫下了帽子,捏成一團塞進屁股後頭的口袋裏,說:“我嘛,今天心情不錯,戴戴玩玩。”

他們看的是美國片,系列電影,一通狂轟濫炸,催眠效果卻極佳,圖春差點睡過去。出來後,安昊懊惱地說:“沒想到這麽難看,下次換你挑電影好了。”

圖春問道:“你不喜歡?”

安昊看着他,眼睛睜大了些,說:“你喜歡?那我也喜歡好了。”

圖春說:“我朋友上次還說你有個性,看來她看走眼了。”

安昊哈哈笑,推着圖春去了邊上的賣場超市,臨近打烊,超市裏人還不少,都在買折價的熟食,兩人拿了兩瓶啤酒,也去了熟食區,挑挑揀揀,只挑出來一盒花生米和一包涼拌豆腐幹絲。排隊等結賬時,安昊突然提起:“上次的枇杷蠻甜的,我媽也說好吃,她嘴巴很刁的。”

圖春說:“那蠻好,下次買了再給你。”

安昊板起臉孔,說:“那還是不要了,吃一次就好了,一直吃,印象太深,以後沒得吃了就沒辦法了。”

圖春不響,看着他,安昊的嚴肅神色沒能維持太久,他又笑出來。他笑着從收銀臺邊的貨架上取下一盒安全套。

到了停車場,圖春去拿鎖在路邊的自行車,安昊走在他後面,問他:“你平時騎自行車?”

圖春說:“有時候比車快。“

他開了鎖,握住車龍頭,問安昊:“你開車過來的?”

安昊放了包涼拌豆腐幹絲和一瓶啤酒在他的車簍裏,指着遠處,說:“停在那裏。”

圖春伸長脖子,看到了安昊的吉普車,點了點頭,輕聲說:“我……要去上班了。”

安昊也點點頭,一只手插進褲兜裏,踢踢腳下的石子,問圖春:“随便走走?”

他從口袋裏摸出兩雙一次性筷子,一并扔進了圖春的車簍裏。圖春沒有說什麽,推着車,往馬路對面過去。安昊跟上他,沿着桐泾北路漫步,他輕閑地講話:“上次的音響賣掉了,賣給了我媽的麻将搭子,賺了點錢,下次請你吃飯。”

圖春說:“那不是該請你媽媽吃飯嗎?”

安昊哈哈笑,道:“請過她了,可以請請別人了。”

說着,他拐進了留園路。留園路狹窄,但晚間沒什麽車,圖春和安昊并排走着,古木森然,留園路上幽靜安寧,沒有人說話的時候,圖春甚至能聽到安昊的呼吸聲,他看了眼安昊,他雙手插口袋,正走進一片路燈光裏。他脖子上的紋身清晰了瞬,旋即又黯淡,難以辨識了。

安昊脖子上紋的是被鎖鏈捆住的骷髅。

安昊說:“坐會兒吧。”

他們恰好走到了留園門口,夜間的園林景點門口只有他們兩人。圖春和安昊找了片花壇坐下,安昊的鑰匙串上挂了個開瓶起子,他開了啤酒,遞給圖春一瓶。他問圖春:“你幾點上班?”

圖春說:“還早。”他把車靠在一棵槐樹邊上,接過啤酒喝了口。

安昊拆開了豆腐幹絲和花生米,和圖春一人拿一雙筷子,喝兩口酒,吃吃下酒菜。路上沒什麽風,但伸到了高處的樹冠偶爾發出娑娑的碎響,風大約都被它們拂散了。

安昊問圖春:“你明天什麽班?”

圖春說:“還是值夜班,禮拜三休一天,之後上早班。”

安昊靠着那些種在花壇裏的矮樹叢看圖春,微微颔動下巴,“哦”了聲,夾了顆花生米抛到空中,張嘴接住了。

圖春說:“小心嗆。”

他又說:“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明天你沒空嗎?”

安昊笑了,看着圖春,那笑容沖着圖春,那唇環和亮晶晶的眼睛也都沖着他。安昊貼過去親了圖春一口。

圖春慌張,四下察看,沒有人,樹都沒有響。馬路上靜悄悄的。

安昊笑出聲音,仰頭喝酒,攤了攤手。圖春才要說話,安昊又靠過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右腿上,揉搓着他的褲子親他。安昊的嘴裏充滿了酒精的氣味,怪熏人的,但又有點甜。圖春的舌頭碰到了他的唇環,起先有些冷,後來他們聯手把它捂熱了。柔柔軟軟地吻了陣,安昊的嘴唇貼着圖春的嘴唇,輕洞洞地和他說話:“帶你去我們排練的地方看看吧。”

樂隊排練的地方在一間庫房,都快開到望亭了,安昊才在一片黑漆漆的工廠區停了車。他領着圖春走,到了倉庫門口,圖春一看,卷簾門縫裏透出點光,他小聲問:“你們樂隊的人來了?”

安昊看看時間,拉起卷簾門,貓着腰鑽進去,試探地喊了聲:“曉冰?”

圖春也鑽了進去,倉庫不大,除了樂器和一些簡單的擺設,堆得最多最高的就要屬上次他在安昊車上見過的那些進口音響了。曉冰正躺在一張沙發上睡覺,耳朵裏塞着耳塞,眼前蒙着眼罩。倉庫裏所有燈都是開着的。

安昊拍拍曉冰,圖春有意勸阻,小聲說:“讓她睡吧。”

曉冰叽裏咕嚕地說了句什麽,蜷起身子,讓出了些位置,安昊示意圖春去坐,他打開了正對着沙發的電視和游戲機,挑了盤游戲,抓了兩個手柄過來。

曉冰還在含糊地說話,圖春聽不清,想問問,一看曉冰的耳塞,沒問出口。曉冰的頭發起先只是蹭着他的手背,後來蹭到了他的褲腿,圖春想往邊上避開,可曉冰已經扭到了他身上睡覺,腦袋枕着他的大腿,手抓着他的手。圖春不好動了,安昊回來了,硬擠到圖春另一邊坐着,圖春的手被曉冰抓得更牢。安昊看看曉冰,又看看圖春,無聲地笑,還扮了個鬼臉。圖春無可奈何,曉冰變本加厲,伸出手抱住了圖春的胳膊。安昊笑得更誇張了,把手柄塞進圖春手裏,輕聲道:“我們玩我們的好了,不用管她。”

圖春手一抖,不知按到了什麽,電視音量巨響,曉冰彈了起來,拍開了圖春的手,扯下眼罩,罵罵咧咧地走去架子鼓後頭,一屁股坐下,趴在鼓上睡覺。

安昊把電視音量調得更大,他把圖春拖進了一圍屏風後頭。

那屏風上挂着女人的睡裙,胸罩,還有塊毛毯。屏風裏面有張圓沙發凳,安昊抱住了圖春,他逼得很近,很急,圖春腳一軟,坐到了那凳子上。安昊跟着跪下,解開了圖春的褲子,扒掉了他的內褲,他往手心裏吐了點唾沫,搓搓手掌,一低頭,含住了圖春的陰莖。

安昊的嘴裏暖熱,舌頭靈活,懂得分寸,懂得何時激奮進取,何時缱绻保留,他一下子就掌控住了圖春的欲望。圖春拒絕不了,他先是看着那些堆成小山似的音響,接着只能看着安昊,只能看到他閃耀着銀色光芒的耳環,他的耳朵,脖子上的鎖鏈圖案,後背若有似無的樹枝一樣的花紋。他看到安昊擡起頭,仰起脖子來和他接吻,安昊還沒放過他,他用手做成了個牢籠,圈住他的陰莖,給他手淫,給他痛快,又不讓他輕易釋放。圖春受不了,低低地喘息,安昊吻得更激烈,他的腰擡了起來,坐直了,他手心裏一些粗糙的繭頻繁地摩擦着圖春的龜頭,圖春摟住安昊的脖子,射在了他手裏。

安昊還跪着,他深吸了口氣,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看看掌心裏濃稠的精液,又看看圖春。

圖春想幫他擦手,安昊笑了,眼睛彎起來,把手湊到了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圖春現在只想親他,想摸一摸他的後背,想要那高潮再來攫住他,握緊他。圖春伸出手去,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卷簾門被拉起來的聲響。安昊探出身子看了看,轉過頭對圖春說:“付俊他們來了。”

圖春拉起褲子,他脫下外套把安昊的手擦幹淨了,卷起外套抱在懷裏。安昊好像更開心了,看看他,沒說話,走了出去。

倉庫裏瞬間熱鬧了起來。燈光暗了,電吉他,電貝司都插上了電,效果器哔哔地響,音響被打開了,投影儀也被打開了,有人聽歌,有人唱歌,有人在牆壁上看電影。一陣陣煙味翻湧,圖春打了個噴嚏,才要起身,一擡頭看到曉冰,他瞪直了眼睛,張口結舌:“我……我……坐會兒……”

曉冰抱着胳膊靠在屏風上,點了根煙,笑眯眯地打量他,不響。

圖春站起來:“你坐吧……”

他經過曉冰身旁時,曉冰嗅嗅鼻子,噗嗤一笑,拍拍圖春的臉頰,把他推了出去,行了個揮別的禮,說:“喂!注意安全哦!”

圖春窘迫,看了一圈,不大的倉庫已經擠滿了人,煙啊酒啊,随處可見,音樂聲響極了,付俊咬着香煙彈貝司,安昊在打鼓,他打得随性,聽不出什麽曲調,只是配合着付俊。他也在吃香煙,貝司solo的空隙,他把鼓槌高高抛起,鼓槌在空中轉了三圈,重又落到他手裏,人群中響起了呼哨聲。貝司的聲勢漸漸弱了,付俊眯起眼睛看安昊,安昊用力一點頭,打出一連串鼓音,他的身體激烈地晃動着,搖擺着,一抹豔俗的紅光打在他身上。他咬着嘴唇,還在打,付俊完全不動了,扶着貝司抽煙,安昊的雙臂在空中無規律地擺動,時而伸長了掠過吊擦,時而在小鼓和通鼓間往返,他懂得分寸,懂得進退有度,懂得如何營造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

圖春先前在屏風後面出了一身汗,現在又出了一身。許多人都在随着鼓點搖擺,起哄。圖春被興奮的人群擠來擠去,好不容易到了沙發邊上,他聽到一個人問他:“你就是安昊的新男朋友?”

他回頭想找問話的人,卻沒找到,很多人都在看他,好像很多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他們的目光一樣的暧昧,一樣充滿了懷疑和不确定。

圖春又看安昊,他現在用單手在打鼓了,給了個節拍,付俊撥弄起貝司,曉冰走到了他們中間,她吃香煙,吃一口,遞給安昊又吃一口。安昊完全放松了下來,臉上汗津津的。曉冰唱起了沒有歌詞的歌。

圖春撥開人群,走到了倉庫外面。他點了根煙,卷簾門放得很低,倉庫裏一會兒充斥着紅光,一會兒又跳躍着黃光,有時紅黃交錯,邊緣交融。

音樂太吵了。

圖春往旁邊走開了些。

安昊出來找他,他一只手拽着卷簾門,站在倉庫裏看圖春,笑了笑,說:“裏面可以抽煙。”

換了個歌手了,狂躁地怒吼着,聽上去十分刺耳。

圖春把安昊拉了出來,唰地甩上門,他把安昊壓在門上親他。金屬門晃動了下,圖春吻得更深,他摸到安昊的頭發,那觸感好像動物腹部最柔軟的毛發。他咬了下安昊的唇環,近而咬住拉扯,安昊推開他,大口喘氣,又迎上去,一下一下地啄圖春的嘴唇,他們靠在牆上親了陣,圖春說:“我要先走了。”

安昊吃圖春沒吃完的煙,說:“我送送你啊,你的自行車還在我車上。”

他握住圖春的手,圖春發現,安昊确實出了不少的汗,他的手心濕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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