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安昊如約請圖春吃了頓飯,圖春講究,非要請回來,安昊同樣奉行禮尚往來,一來二去,兩人空閑下來和對方碰頭成了習慣。安昊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有演出的時候就去演出,沒有演出的晚上,就去付俊的店裏教手鼓,他經手的生意多,除了倒賣進口音響還幫人淘絕版黑膠碟,有時候一張轉手差價能有好幾千,他名片上印的職業他也幹,哪裏的商場要搞開張促銷活動啦,什麽展會需要布展和物流啦,都能聯系他。他有時還送外賣,安昊媽媽空餘時間會做些家常鹵菜,挂在微信上賣,微信號就叫“安媽媽鹵菜”。

安昊帶給圖春吃過一回,糟鴨舌,糟毛豆,還有糟鴨胗,安媽媽的手藝偏鹹了,不是圖春的口味,安昊也覺得鹹,空口吃不行,只能配酒。

有天,安媽媽開發了初夏新品,鹵花生和花生炖牛奶。

安昊在微信裏和圖春說:曉冰回了趟老家,帶回來一車花生,吃都吃不掉,你就當幫幫忙,送送親戚朋友也好,順便幫安媽媽打打廣告。

随後,圖春收到兩張照片和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照片裏是十保鮮盒的鹵花生和兩打裝在塑料杯裏,塑封好的花生牛奶。安昊說,他來等圖春下班。

圖春下了班,從派出所裏蕩出來,走了陣,前後尋視,沒找到安昊,他繼續往前走,又過了陣,回頭再望不到派出所了,還是不見安昊。圖春給安昊打了個電話。

安昊接起電話就說:“你往前走。”

圖春問他:“你從哪個門進來的?”

安昊聲音裏帶笑:“你往前走啊……”

圖春找來找去,一陣心煩氣躁,和安昊說:“再走我就能走回家了。”

話說到這兒,圖春已經邁出了小區南門,這時,一記微弱的呼哨聲從他身後飄了出來。圖春挂了電話,轉過身,迅速鎖定了那吹口哨的人——安昊。他正坐在不知誰家的院門口,不知誰種的紫角葉叢邊,兩只腳踩在一塊滑板上,不安分地左右劃動,那滑板的滾輪被帶動着,發出骨碌碌的聲音。

安昊和圖春面對着面了,笑着揮手,又吹了聲口哨,這次聽上去像鳥叫,更尖銳些。

圖春問他:“你車停哪裏了?”

安昊說:“找不到停車位,停在小商品市場那裏了,那裏車位多,走過來也還好。”他指着圖春走過的那條小路,說:“老遠就看到你推着自行車,愁眉苦臉。”

圖春揉鼻子,搓臉孔,安昊笑了,跳起來,拍拍圖春的肩膀,一腳踏上滑板,一腳蹬地,滑出去好遠,和圖春說:“走啊,去我車上拿。”

圖春坐到了自行車上,他慢悠悠地騎車,安昊在他身旁滑滑板,也是不疾不徐的。

到了小商品市場門口,安昊找到車,打開後備箱,一屁股坐到了裏面,還和圖春招手,示意他一塊兒坐。圖春把自行車靠在他車門上,坐到他身畔,安昊從一只紙箱裏挖出兩杯花生牛奶,插了兩根粗吸管,和圖春一人一杯。那塑料杯上貼着枚貼紙,畫了個卷發婦女的卡通頭像,繞着那頭像是手寫的一圈小字:安媽媽花生牛奶,全天然,無添加。

圖春說:“你媽媽長這個樣子?有點像《櫻桃小丸子》裏的媽媽。”

安昊說:“你怎麽知道我是照着那個畫的?”

圖春低聲笑,吸飲料。安昊吸了兩口,感慨說:“這東西做起來太煩了,要去皮,還要花生打汁,我媽一邊做一邊罵三門,後來她不高興打汁了,直接把花生放進去一起熬,吃上去其實也吃不出來有什麽差別。”

圖春點點頭,他吃到了軟爛的花生米,把他的吸管堵住了,他捏着管子搗了搗,說:“曉冰老家山東的?”

“對啊,青島的。”

“那該帶一車啤酒回來啊。”

安昊咳了聲,笑出來,一抹嘴角,看着圖春:“上次我去青島玩,她出門打啤酒,帶回來兩個塑料袋,塑料袋裝啤酒,我還是第一次見。”

“是嗎……”圖春讷讷地應了聲。

安昊說:“什麽時候她再找我去青島,一起去啊?”

圖春沒有響,垂着眼睛搗吸管,不停變換角度。花生米總是堵住他的吸管。安昊也抱怨:“下次應該裝在塑料碗裏,還是附贈勺子好了。”

說話間,一條棕黃的土狗搖頭擺尾地到了他們跟前。安昊瞄了眼,問說:“狗能吃花生嗎?”

圖春不确定:“應該可以吧……”

那土狗瘦得皮包骨頭,不成模樣了,一個勁沖他們搖尾巴,黑葡萄似的眼珠裏滿是期盼。

圖春說:“我查查。”

他用手機搜索,安昊湊在他邊上看,結果還沒跳出來,安昊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用手裏的塑料杯逗狗,他胳膊往高處擡,狗便跟着往高出看,他轉圈,狗的眼珠就打轉。安昊笑着講電話。

圖春查到了,狗可以吃花生,但最好還是不要喝牛奶,容易腹瀉。圖春推了下安昊:“別鬧它了。”

安昊笑着連連點頭,圖春撕掉了杯子上的塑封包裝,刮了些花生米出來,放到了地上去。土狗大喜,嗚嗚叫喚,不等圖春縮回手就沖了過去舔花生米,還舔到了圖春的手。安昊拱了拱圖春,給他遞紙巾,捂住了手機問他:“朋友找我唱歌,要不要一起去?”

土狗三下五除二把花生舔了個幹淨,它大約想求更多,竄起來,用兩腿站着扒拉圖春的褲子,圖春說:“真沒了,都是牛奶了。”他和安昊說:“我五音不全。”

安昊杯裏還剩下些,他刮出來引開了土狗,從車上下來,笑着說:“沒關系,我喜歡。”

圖春跟着下車,那土狗追過來,尾巴搖得特別起勁,眼神更真誠了。安昊把圖春的自行車放進後備箱,他看圖春遲遲不動,便說:“看上去蠻幹淨的,要不要抱回去養?”

圖春躲開了,上車,關好車門,扣上安全帶,道:“我媽很唧燥的,突然抱條狗回去,要被她煩死。”他從後視鏡裏看土狗,安昊一發動汽車,那土狗也就跑開了,去向別的人搖尾乞憐去了。

圖春想到件往事,沉聲說:“高中的時候想養過……一只貓,後來我同學養了。”

“那也蠻好,雲養貓,雲養狗,享受享受他們的可愛,不用去管它們的屎尿屁。”

圖春笑了:“也沒享受到,我那個同學自說自話走了,高中都沒讀完,貓也跟着他不見了。”

安昊悚然,摸了把胳膊:“哇,都市異聞。”

圖春笑着搖搖頭,不響了。

安昊朋友訂的KTV在園區,開快速路過去,很快就到了,包間很大,人卻不多,顯得有些空了,但包間裏的人都很會活躍氣氛,安昊一進去,各種掌聲歡呼聲,搖鈴聲一齊湧了上來。安昊介紹圖春給他的這群朋友認識。

“圖春。”

“那邊那個鼻子有點歪的是羅根,喝橙汁的是JC,這是小甜,女拳擊手,不要惹她,好厲害的,不信你問羅根的鼻子,這個是百麗,還有甲骨文。”

圖春看着那綽號叫“甲骨文”的女孩兒,她穿灰綢的襯衣和黑色百褶裙,戴珍珠首飾,神情冷淡,兩人打了照面,女孩兒牽動嘴角,笑得不留痕跡。圖春好奇,問說:“是做考古的嗎?”

大家笑開了,甲骨文給自己倒酒,舉起酒杯,沖着安昊直搖頭。燙着頭波浪卷的百麗聒噪地講話:“不是啦不是啦!哎呀!我叫百麗難道我是賣百麗的啊!”

羅根彈煙灰,說:“當然不是啦,你是賣冒牌百麗!”

衆人又是哄堂大笑,安昊和圖春耳語:“賣假貨,你們派出所抓不抓的?”

圖春轉過頭,也和他耳語:“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賣假貨。”

安昊笑說:“甲骨文在甲骨文上班啦。”

安昊最後介紹一個穿黑色蕾絲長裙,帶着頂金黃假發的濃妝豔抹的人給圖春認識,說:“這是老狗,房産經紀。”

老狗忙着點歌,看也沒看圖春,只伸出手搭了搭圖春的手指,說了聲:“hi。”

他的嗓音粗啞,圖春吓了一跳,第二眼看過去才注意到老狗的喉結,圖春幹巴巴地回了聲:“你好……”

老狗擡起眼皮,看到圖春,端詳了他好久,忽而一把把他拉近了,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安昊在旁忍不住打趣:“你省省吧,去我後面排隊啦。”

老狗還看着圖春,圖春也還看着他,他看着他突出的喉結和薄薄的嘴唇,圖春絞盡腦汁,終于是想起來了,聲音一高:“何岑渡的展覽?”

安昊大呼不可思議:“我還以為是開玩笑的!”

老狗翻個白眼,推開安昊,讓圖春坐在他身邊,手搭在他腿上,靠近了問他:“你啊是岫岫的朋友?”

安昊伸長脖子湊過來,聽到李岚岫的名字,一拍大腿,索性致電李岚岫,把她也叫來了。李岚岫正在李公堤吃飯,眨眼就趕到了,她不光自己來了,還帶着男朋友小鋒一道。小鋒文氣,戴眼鏡,穿襯衣西褲,可兩杯洋酒下去,再兜不住斯文,逮住誰就勸酒,就猜拳,搖色子,吃花酒的本領他樣樣精通。李岚岫受不了小鋒的高分貝,找到圖春,挨着他講話。她說:“圖春,我沒看走眼。”

圖春看她,她卻看安昊,安昊在點歌,羅根坐在他邊上和他說話,羅根說一句,安昊點一點頭,笑一笑,兩人湊在一起吃香煙。安昊點了首達達的《南方》。

圖春默默喝檸檬茶,正輪到百麗的《青藏高原》,她縱情高歌,伴奏混響幾乎蓋過了包間裏所有其他聲音。李岚岫非要在這個雜音最多的時候和圖春說話,抓着他,靠得非常近。她的呼吸弄得圖春的脖子發癢,她說:“你要看緊一點。”

百麗破音了,老狗直喝倒彩。圖春沒聽清李岚岫的話:“你說什麽?”

李岚岫掐他的手背,擡眼看安昊。安昊已經從點歌機邊上走開了,小甜攔住了他,拍着他的褲腿和他說話,還一直有別人在喊他,沒有人不認識他,沒有人不想找他喝杯酒,說會兒話。李岚岫和圖春說:“你少來,不要和我裝傻啊,你這個人就是有這個問題,彎彎繞繞。”

圖春問她:“巴厘島啊好玩?”

李岚岫翻起眼皮,抖索了下身子,小鋒和百麗劃拳劃得正激烈,還引來了JC和老狗在他們身上押注。

“五!!十!!”

“喝!喝!!”

小鋒這輪輸了,三只手一起灌他酒,酒液灑了他滿身。

李岚岫點香煙,說:“你省省吧,巴厘島不是這個。”

圖春比拇指:“你結棍。”

李岚岫咬住嘴唇笑,還要鬧圖春,安昊過來了,及時分開了兩人,問李岚岫:“安媽媽的花生牛奶你啊要吃?”

李岚岫瞪眼睛,挺直腰杆,在胸口比了個半圓:“我胸夠大了吧,再大就不好看了,你啊知道平胸比較時髦啊?”

安昊和圖春對視着,一同笑了。李岚岫吃了兩口煙,忽然攬住安昊,語重心長地在他耳邊喊話:“我和你說,圖春這個人,有點毛病,你遷就遷就他,啊曉得?”

甲骨文在唱梁靜茹版的《純真》,音樂輕曼,李岚岫的話連圖春都聽到了,他朝安昊使眼色,眼神卻撲了個空,安昊還在聽李岚岫說話,還很認真,專心地聽着。他回說:“他蠻好的,我看沒什麽毛病啊?”

李岚岫搖頭晃腦:“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他這個人……他……”

圖春和安昊都等着她的高見,李岚岫一瞥屏幕,跳起來,跑到前頭,拿過麥克風,喊道:“我的歌!”

她唱了首《一個人的精彩》。

後面那首正好是安昊點的《南方》。

前奏剛完,曉冰進來了,她看也沒看屏幕就大喊大叫:“武漢怎麽算南方呢!!”

底下噓聲一片,曉冰扶住腰縱聲大笑,她一個一個地打量包間裏的人,一個一個地打招呼,一圈看下來,她那兩道迷離的目光回落到了圖春身上,邁開步子朝着他就走了過來。她走近了,一個不小心,崴了腳,直接摔進了圖春懷裏。曉冰身上的酒味已經很重了,和清淡的果味香水混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圖春手忙腳亂地扶起她,讓她坐好。曉冰卻坐沒坐相,黏着圖春,一條腿架到了鄰座百麗的大腿上。百麗吃西瓜,吐瓜籽,看看曉冰,捏了捏她的小腿,比了個眼色,問說:“你一個人來的?沒有誰送你過來啊?”

曉冰胸膛起伏,仿佛在笑,伸出手指壓住了嘴唇:“噓!天機不可洩露。“

百麗還在捏她的小腿,手指一用勁,曉冰嚎叫:“你不要開鞋店賣假鞋了,去開按摩店吧!”

百麗啐了口:“瞎七搭八!”她的眼珠滴溜一轉,瞅着圖春,辯說,“你們都不要再在新朋友面前造謠我了啊好?圖春!我是戴百達翡麗才被他們叫百麗!!”

她一伸手,秀她的腕表給圖春看,曉冰順勢扒拉着百麗的胳膊坐了起來,屁股擠着圖春,手在他的衣服上褲子上一通亂抓,摟住他的脖子和他說話:“你讓安昊別唱了,你唱吧,我還沒聽過你唱歌,我們合唱一首吧?我唱任靜,你唱付笛聲,欸,就婦炎潔廣告那倆。”

百麗笑着抽了曉冰的腳背一下。曉冰完全爬到沙發上,爬到圖春身上了,圖春推不開她,被她的酒氣,香氣熏得實在招架不住了,遂向安昊求助,安昊被他們逗笑了,邊笑邊唱歌,沒有要解圍的意思。圖春找到李岚岫,李岚岫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吃着葡萄比嘴型:“爛桃花,爛桃花。”她不管他,也不管爛醉如泥的小鋒,翹起二郎腿玩手機。

圖春無計可施,小聲和曉冰說:“走光了,走光了。”

曉冰癡癡點頭,似是醉得很厲害了,閉着眼睛依偎在圖春肩頭,嗯嗯哦哦地跟着音樂哼歌。圖春伸長胳膊抓來個抱枕按在她腿上。

不一會兒,溫洋進來了,他站在門口就點香煙,招呼也不打一聲,眼皮都不擡一下。老狗和百麗交換了個眼色,百麗拱了拱曉冰,曉冰睜開一只眼睛,懶洋洋地說:“老狗,幫忙點首歌啦。”

老狗賭錢賭得正起勁,所有寶都押在了這一注上,把JC打發去點歌。JC直接把《南方》切了,下一首歌跳到了《你那麽愛她》,老狗和百麗好一頓笑。安昊過去一人拍了他們一下,低聲數落了兩句,老狗一扭腰,抓着安昊的衣領把他拉近了講悄悄話。圖春稍直起身子,曉冰咕哝着又把他按了回去,圖春看到安昊的嘴巴在動,好像在講:“別弄他啦……要結婚了,結婚了……”

圖春忍不住去看溫洋,他站在門背後吃香煙,音樂響起來了,歌詞都跑過兩句了,始終沒人唱,還是曉冰爬起來找到麥克風,兩個男生合唱的歌,她起了個女生的調子,高得離譜,沒人願意跟近,成了她的獨唱,這下好了,曉冰唱上了瘾,變身麥霸,不光唱自己點的歌,還把別人點的也唱了,一首接着一首,她唱到聲音沙啞,溫洋吃空了煙盒,他終于走過來。

溫洋把空煙盒丢到桌上,催曉冰:“幾點了?回去了回去了!你明天不是要去橫店嗎?”

曉冰吐吐舌頭,她人從圖春身上下來了,但身體還緊靠着她。溫洋和她說話,她時不時幹嘔一聲,就是不起來。溫洋拿了個垃圾桶過來,說:“你要吐吐這裏!”

曉冰說:“我不要吐。”

“那回家。”

“你回家。”

溫洋氣煞,一把提起了曉冰的胳膊。安昊過來攔了下:“等等我送她回去。”

曉冰一轉身抱住了圖春,賴着他,說什麽都不撒手,說:“等會兒成哥要過來,他在獨墅湖那裏拍夜戲。”

圖春傻傻問:“啊?那你抱着我……更不合适吧……”

安昊好言相勸:“好了好了,叫杯茶吧,解解酒。”

溫洋不響,坐下了,安昊要來兩杯濃茶,茶水送到,安昊遞給溫洋一杯,說:“你喝酒了?那還是別開車了,找個代駕吧。”

溫洋看着他:“啊有香煙?”

安昊掏出煙,溫洋點了一根,講起了蘇州話:“等歇悠悠過來接我。”

曉冰尖叫:“講普通話啦!!”

圖春一吓,試着安撫曉冰,說:“他說等會兒有人來接他。”他拿起茶杯,吹開了些熱氣,遞給曉冰。

曉冰喝了一口,還是覺得燙,直吐舌頭。溫洋兇神惡煞地剜了她一眼,邊罵邊找了個杯子,用冰水兌熱茶:“叫你不要喝那麽多,你不是喉炎才好嗎?啊是又想去醫院挂急診?下次肚子痛,喉嚨痛你自己打120,別來煩我!”

曉冰默默喝茶,高聲唱歌,圖春擠在她和溫洋中間,手背上濺到了不少溫洋的唾沫星子,耳膜被曉冰震得發痛。他費勁地站起來,道:“我去打個電話。”

時間不早了,接近零點了,他發了條微信和茉莉花說了聲,今晚他可能會晚些回家。茉莉花還沒睡,打電話問圖春人在哪裏。圖春才要回答,看到安昊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他走到他邊上點煙。

茉莉花還在追問:“啊是嘞外頭白相啊?”(是不是在外面玩啊?)

“嗯,幾個朋友唱唱歌,”圖春說完立即打補丁,“倷吩看見過格。”(你沒見過的。)

“哦,哦,格麽倷自己當心點,夜裏相晚麽噻打的轉來,踏腳踏車忒危險啧。”(哦,哦,那你自己當心些,晚上晚了就打車回來,騎自行車太危險了。)

圖春說:“曉得啧,倷困吧,否要看電視劇啧,眼睛看得幹煞。”(知道了,你睡吧,不要看電視劇了,眼睛看得太幹了。)

“曉得啧,曉得啧,我困啧。”茉莉花疊聲答應,卻沒挂電話,就是不出聲了。圖春挂了電話。

安昊吃了半支煙了,微笑打量圖春:“還以為你跑了。”

圖春拿了他手裏的煙,抽了兩口,緩緩吐煙霧,說:“當夾心餅幹吃力死了。”

安昊靠牆站着,笑着。圖春說:“和我媽說一聲。”

“你今晚不回家了?”

圖春深悶了一口,香煙燒去大半,他道:“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們要弄到幾點。”

“不想應酬的話我們走好了。”安昊說。

“不太好吧。”

安昊說:“沒關系的。”他又說:“我媽今晚又是通宵麻将。”

那一長截煙灰掉到了地上,圖春低下頭,煙灰碎成了粉末,看不清,找不到了。他輕聲說:“讓她當心點身體,麻将館裏空氣不太好,坐久了還是要活動活動。”

“打麻将前天天去運河那邊的健身步道暴走。”安昊說。

圖春笑了笑,一撇頭,看見玻璃大門裏面走出來兩個人和一具行屍走肉——羅根和李岚岫把小鋒架了出來。小鋒不省人事,襯衣,西褲一塌糊塗。安昊過去搭了把手,把小鋒靠牆安置好。圖春和羅根跑到街上攔車,出租車開到ktv門口,幾人合力把小鋒塞上了車。李岚岫和司機報了個地址,碰地關上了車門,出租車眨眼就沒影了。圖春看看李岚岫,想問什麽,沒響。還是羅根問了出來,他問:“你不和他一起走?”

李岚岫振振有詞:“我們不住一起啊,就算住一起,我是他女朋友,又不是他媽。”

安昊說:“媽也不管這個,保姆,保姆。”

李岚岫翻了個白眼,打了個寒戰,她穿的是短袖熱褲,夜風還是偏涼,她沒再多說一句,豎起肩膀跑了回去。羅根還杵在原地,一搖頭,一嘆氣,苦着臉說:“女人,真是搞不懂。你對她好吧,她懷疑你是不是做了虧心事,你對她沒那麽好,她又嫌你不夠溫柔,不體貼。你說好吧,那我溫柔點,她肚子痛,你弄紅糖水給她喝,你買衣服送她,別人都誇她衣服好看,她又說你怎麽懂這麽多,你該不會是同性戀,好吧好吧,不說這些,那我能不能希望你也能對我溫柔點,為我考慮一點吶?她就說,我又不是你媽!你去找你媽了吧,她又唾棄你戀母,網上怎麽形容的?媽寶!”

安昊啧啧嘴巴:“小甜一拳頭是把你對女人的所有幻想都摧毀了。”

羅根嗤了聲,和安昊握了下手,提醒他:“那下個月你從廣州回來聯系我吧,不要忘記啊,有點刮痕也沒關系的。”

羅根也打了輛車走了。

圖春和安昊往包間回去的時候,圖春問了句:“你下個月要去廣州?”

“去進點貨。”安昊說,頓了頓,問他,“你要不要一起去?我也就去兩天,你啊請得出假?”

“大概幾號?”

“月中吧。”

圖春盤算了番,猶豫了會兒,到了包間門口,安昊要進去,他才說:“應該可以的。”

安昊笑着摸了把圖春的脖子,趁他不備,攬過他親了他一口。圖春追過去,追進了包間,那包間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許多生面孔,圖春看到成哥了,他的身邊圍着一票年輕男女,曉冰就坐在這些年輕人中間,成哥的左手邊,她安靜地吃哈密瓜,喝茶。她的酒好像醒了,眼神重新恢複了光彩,機敏銳利了起來。成哥的手在她裸露的大腿上撫來摩去。

安昊上前熱絡地和這些陌生男女打招呼,派名片,這些年輕人都是成哥帶的劇組裏的小配角,他們剛結束一場夜戲,出來放松放松。

又是曉冰的歌,她接過別人遞來的麥克風,走到屏幕前唱歌。她邊上的女孩兒順理成章地坐到了成哥邊上。成哥的手總是放在坐在他左邊的女人腿上。

這些人都管曉冰叫“成嫂。”

溫洋待了沒多久就走了。

突然多了這麽許多人,李岚岫半天輪不到一首歌,逐漸是意興闌珊了,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圖春看到,遂問她:“要不要送你回去?”

李岚岫搖搖頭,抱住圖春的胳膊,眼睛耷閉耷閉地靠在他肩頭,說:“回去更沒勁,你不要亂動啊,我歇歇。”

成哥帶來的女孩兒裏有兩個是某個偶像團體的成員,她們點了好幾首自己團體的歌,跑到屏幕前又唱又跳。老狗和百麗他們逐漸也不唱歌了,吃香煙,吃水果,磕瓜子,閑散地坐着,聽別人唱歌,鼓鼓掌,聊聊天。李岚岫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說話。到了後半夜,她不聊電視劇,不談餐館,對星座也完全喪失了興趣,徹底地困了。

圖春說:“送你回去吧。”

李岚岫忽而睜大了眼睛,來精神了,揪住圖春說:“圖春,我請你吃早飯吧。”她喊上了忙着和成哥應酬的安昊,等他過來了,便說:“昊昊,昊昊,我請你們吃早飯吧!”

安昊一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五點,鬧了個通宵。他說:“正好有些餓了,那走吧。”

他們走時,包間裏的歡樂還沒散場,曉冰跟着他們出去,清晨陰冷,她披着成哥的外套在外面抽煙。

“那我們走了啊。”安昊說,拉緊曉冰肩上的外套,“當心身體。”

曉冰打了個手勢:“再聯絡吧。”

和曉冰分別後,上了車,安昊告訴圖春和李岚岫:“樂隊解散了。曉冰要和成哥結婚了,回青島見過家長了。”

圖春默不做聲,李岚岫沉寂了會兒,提議說:“沒勁死了!我們玩成語接龍吧!也不算接龍,四個字裏面有男和女就可以,我先來哦。癡男怨女。”

安昊一聳肩:“善男信女。”

輪到圖春,他說:“這算什麽接龍啊。”過了會兒,他道:“飲食男女。”

“好男好女!”

圖春說:“你這個是電影名字!”

“你那個不也是嗎?”

“除了是電影名字還有這個詞的啊!”

李岚岫耍賴皮,不肯改,安昊停在紅燈前,笑着接:“紅男綠女。”

李岚岫放下了車窗趴在窗口,街上冷清,只有樹和灰撲撲的柏油馬路。她說:“男歡女愛。”

圖春說:“男耕女織。”

李岚岫大聲說:“夫唱婦随!”

圖春說:“不是要男和女嗎?”

“奇怪,夫不是男,婦不是女嗎?你小學沒畢業啊?”

圖春說什麽都不肯玩了,李岚岫和安昊道:“他的毛病就是發起耿勁來要人命,你看看,玩個游戲都要耿。”

圖春不響,安昊笑得停不下來,李岚岫繼續拿話梭圖春,說:“你耿什麽啊?你想不出來,那你拿手機查啊,認輸也沒所謂啊,我們又沒賭什麽,你賭氣啊?”

圖春總歸是不響,擡杠沒有人響應,李岚岫也不吭聲了。安昊把車開回了市區,他找的那家早點店已經開門了,只是水還沒燒開,三人要了兩碗泡泡馄饨,三只肉湯團,只能等着。李岚岫餓壞了,跑去隔壁先買了個雙釀團子,捧着吃,墊墊肚子。圖春去買了瓶礦泉水,問店家要了點熱水,摻了杯溫水。

圖春問安昊:“不送曉冰回去不要緊吧?”

李岚岫踢了圖春一腳:“你真的蠻愛多管閑事的。”

“我還算愛管閑事啊?”圖春争了句。李岚岫吃了滿嘴的芝麻,點點頭:“也是,你要是愛多管閑事,早就幫我把狗找回來了。”

安昊好奇:“什麽狗?”

圖春要說,李岚岫不許他講,要捂他的嘴巴,安昊更好奇了,三人鬧作一團的時候,早點店外頭進來了個年輕男人,那男人要了十顆生的肉湯團,十顆生的芝麻湯團,打包帶走。他說話輕聲輕氣,胡子拉渣,打扮倒很清爽相。他頻頻偷看李岚岫。李岚岫一心吃手裏的團子,一口接着一口。直到那年輕男人騎着電瓶車走了,李岚岫才說:“我前前男友,養狗那個。”

安昊說:“到底什麽狗?”

圖春說:“他住這裏附近?你不早說……不然換別的地方吃了,馬醫科也有肉湯團吃的。”

李岚岫皺起鼻子,皺起眉毛:“幹嗎要躲他啊?他不住這裏附近啊,他是兒科醫生,唉,我怎麽知道他今天會過來,不是啊,就算他過來了,那又怎麽樣?”

安昊插嘴:“馬醫科那個肉湯團的釀有股臊味,不好吃。”

李岚岫深表贊同,和安昊說:“就是之前我和他一起養了條狗,分手了之後,狗跟了他。”

圖春說:“那種狗按照規定是不能養的,她半夜三更到我們派出所舉報無證養狗。”圖春清喉嚨,“她穿了畫畫穿的圍裙,上面都是紅顏料,我還以為她殺了人來自首。”

李岚岫說:“好了,好了,以後都不要講了,到此為止了啊。”

三人的湯團和馄饨上了桌,圖春拿起勺子要吃,一擡頭,看到先前那年輕男人開着電瓶車又經過了早點店門口,眼神一探一望的。安昊坐在圖春邊上,似乎也發現了那男人和他鬼鬼祟祟的舉動。他一笑,湊過去,親了李岚岫的臉頰一下。李岚岫手裏的塑料勺子差點沒掉了,她嘻嘻哈哈地捶了下安昊:“你幹嗎?”

圖春親了她另外半邊臉孔一下。

李岚岫捂住了嘴巴,睫毛撲閃撲閃,最後還是笑了出來。她問他們:“大清老早,你們發什麽毛病?啊要現在叫車送你們去廣濟看看。”

安昊咬了一小口肉湯團,被湯汁燙得倒抽冷氣,說:“你看上去好像需要點安慰的樣子。”

李岚岫挑眉毛:“還好你長得好看,說話不讨厭。”她的矛頭瞬間轉向圖春:“那你呢?”

圖春笑着看安昊,點了根煙,喝溫水。

李岚岫不吃東西了,教訓起他們兩人:“你們也太自以為是,自作多情了吧!我和他已經結束,沒有續集了,他過得再好,我也不會耿耿于懷,他過得不好,我也不至于幸災樂禍。”

圖春說:“好了,李大師,口水都噴我碗裏面來了。”

安昊和他換了碗馄饨:“那你吃我這碗。”

李岚岫大呼受不了,三兩口解決了肉湯團,掏出化妝包,對着鏡子抹口紅,描眉毛。圖春吃得最慢,等他吃好,三人走到了馬路上,路上還是沒什麽人,天空青灰色,雲朵絲絮一般,日光和煦,就是有點悶,有點潮濕。風過來,賴在人的皮膚上,不走了。

李岚岫用手擦擦額頭上吃出來的熱汗,站在馬路中間敞開了雙臂,圖春和安昊自覺地站到她左右兩邊去,挽住她,兩人的左右手在她背後碰到了一起,互相握住,擁着她往前走。李岚岫笑了出來,嘬嘬兩聲,一人往他們臉上留下一抹鮮紅的唇印。

安昊交際廣,認識的人多且雜,圖春跟着他結交了一群又一群的新朋友。

這是在博物館作導覽的天想。那是陳伯。這是沐野,吃素,最近籌劃開一爿素菜飯店,還有玩塗鴉的小刀,法院的阿明,律所的大頭……十根手指頭加上十根腳趾頭都數不過來這些新鮮的人物。他們有的正青春,有的明顯上了年紀,圖春經安昊介紹,還認識了一位開茶社的範老先生,年有古稀,銀須鶴發,精神頭好極了,三不五時就約他們去旺山的挹翠軒聽評彈。安昊朋友雖多,各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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