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李岚岫建了個微信群組,成員只有她,仇明川和圖春。群組的第一條消息就是李岚岫發的,她問說:上次把我一個人扔在荒郊野外是誰出的主意?主動點站出來,我大人不計小人過,既往不咎啊。
沒人回她,好幾天,群組都沒動靜,只有李岚岫每天孜孜不倦地發電影優惠券,券也沒有人領,圖春每每打開微信看到,那優惠券都已經過期。派出所裏實在是忙,小趙請辭,癟子團懷孕,每個星期都要産檢,冬冬總要作陪。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趁着某天癟子團去産檢,癟子團的親爸親媽,公公婆婆特意跑來找顧小豪打招呼,癟子團孕檢有兩個指标不達标,需要調理,兩對老人都希望能減少她的外勤頻率,癟子團要強,是不會主動來找顧小豪提的,他們老人家到底還是擔心,懷孕不容易,萬一磕磕碰碰,有所閃失,到底誰來負責就牽扯不清了。
顧小豪聽了,滿口答應,等人一走,他轉頭就罵毛頭手腳慢,一杯茶半天泡不來,罵圖春消極怠工,掃個地,擦個桌子都能磨蹭半天,他還罵冬冬,交上來的報告都是錯別字,永輝超市寫成永旺,金門路寫成精門路,罵了兩句,意識到冬冬不在,顧小豪磨磨牙齒,眼裏兩道兇光只好又對準了毛頭和圖春。
派出所裏人手嚴重不足,圖春無論什麽班,天天出外勤,別說看手機了,吃飯都是站在路邊匆忙扒兩口。
這天半夜,李岚岫找過來,她帶了田螺肉和水晶肴肉,圖春正好還沒吃晚飯,便和顧小豪請了半個鐘頭假,去和李岚岫碰頭。李岚岫還帶了兩罐雪碧,她說是冰的,圖春拿起來,易拉罐渾身往外冒溫汗。李岚岫用手扇風,說:“熱死人了。”
她把吃的放在圖春自行車的後座和坐墊上,圖春光顧着吃喝,一聲不響。李岚岫瞄着他,又說:“你啊是黑了點?”
圖春咽下嘴裏的東西,摸摸手肘:“天天在外面曬。”
“這麽忙啊?啊是天氣熱,大家的火氣都比不熱的時候旺?”李岚岫興嘆,“人真的很奇怪,一點溫度就能改變心境,傷春悲秋,自作多情。”
圖春擡眼看她,說:“明天應該會好一點,調了人過來幫忙。”
李岚岫說:“那你翻譯的東西翻好了沒有?啊要我幫你排一下版,去快印店裏印一本出來,當作紀念好了。”
圖春說:“也沒有什麽紀念意義……”
李岚岫直瞪眼:“那你翻來幹嗎?”
圖春皺皺眉頭:“人一天吃三頓飯就夠了,吃多了還會長胖,那你還吃夜宵幹什麽?”
李岚岫肩膀一聳,笑了,眼光流轉:“近朱者赤,看來你最近和小仇走得蠻近。”
圖春忙說:“都沒再見過了。”
“那再見見吶。”
圖春低頭吃菜,灌雪碧,輕聲說:“再說吧。”
李岚岫看看派出所的方向,問圖春:“欸,你昂考慮過換份工作?”
一聲嬰泣似的怪叫從草叢裏傳來,圖春望過去,一只渾身雪白的貓咪竄到路上,翹着尾巴無聲地走開了。圖春說:“再說吧。”
李岚岫不響了,喝了兩口雪碧,忽然吐了一地,花容失色:“要死了!有蟲子!!”
她還抓過那裝田螺肉和水晶肴肉的快餐盒往亮光下湊,這宵夜菜色上也落了幾只小黑蟲,李岚岫憋出個笑,感慨萬千:“人就是話太多!吃東西就吃東西吧!講那麽多幹什麽!這下好了吧,吃的都被蟲子捷足先登了,以後吃東西,誰也別和我說話,讓我先吃個痛快!圖春,你剛才吃那麽起勁,該不會吃了一肚子蟲子吧。”
“補補蛋白質。”圖春說,用筷子挑去田螺上一只小飛蟲,夾起來吃。李岚岫咂舌,圖春道:“不要浪費。”
那邊廂,顧小豪從派出所裏出來了,他看到李岚岫,眼神一縮,盯準了圖春,道:“吃了半個小時了吃完了沒有??馨泓花園門口有人打架,我們跑一趟!”
圖春抹了下嘴,趕緊上前聽候顧小豪差遣。李岚岫吐吐舌頭,和圖春揮了下手,抱起剩下的菜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換班之際,圖春見到了三名新同事,一個民警,兩個輔警。民警是從石路那裏調過來的,姓蔣,年紀和顧小豪差不多,腆着個啤酒肚,也是個老茶客,大熱天還用保溫杯喝熱茶,和毛頭相見如故,大談茶經。那兩個輔警都很年輕,一個姓胡,一個姓王,小胡給在場的人排煙,軟中華,轉眼一包就派沒了,他又掏出一包,每張辦公桌上都放兩根。小王長得憨厚,肉眼睛,肉臉蛋,看着喜氣洋洋的,逢人就喊哥,說話中氣十足,握手時滿手都是勁,熱情極了。
顧小豪拿起香煙,小胡忙給他點上,顧小豪漫不經心地一揮手,說:“格麽以後圖春你帶帶小胡和小王,班我重新排一下,大家都留個聯系方式。”
圖春受寵若驚,看看毛頭,毛頭正在聞老蔣帶來的茶葉,兩人的眼神碰上了,毛頭笑笑,圖春也陪個笑。和小胡,小王留了個電話,加好微信,他就走了。
顧小豪也下班了,和圖春前後腳出了派出所,圖春拿自行車的時候,顧小豪咬着香煙找他講話,他先抽了兩口煙,才說話:“你也好帶帶別人了。”
圖春看了眼派出所樓上,沒有響,窗戶打開着,一只麻雀在窗臺上停了瞬,撲扇着翅膀飛走了。
顧小豪又說:“啊是恩哆姆媽到烏鎮白相去啧啊?”(你媽媽是不是到烏鎮去玩了?)
“欸,幫小姊妹一道。”(是的,和小姊妹一起。)
“事體辦得蠻好歪?”(事情處理得還行吧?)
“蠻好。”(蠻好。)
顧小豪說:“要是厭氣麽,噻到矜矜嗒去白相相。”(要是嫌悶呢,就到矜矜那裏去玩玩。)
圖春點了點頭,側過身捂着嘴打了個哈欠。顧小豪還在吃煙,說:“格麽倷先走吧。”(那你先走吧。)
圖春應下:“格麽我先走啧……”(那我就先走了……)
回到家裏,圖春又餓又累,喝了杯溫水,煮了碗雞頭米祭了祭五髒廟就去淴浴,準備休息了。他才在床上躺下,仇明川的電話來了,他問圖春:“你在上班啊?”
圖春卷在被窩裏,說:“剛剛下班。”
“今天你媽媽煮不煮飯?”
“今天我媽媽和小姊妹去烏鎮玩了。”圖春說,問他,“怎麽了?”
仇明川說:“我的媒婆師妹說你媽媽做飯很好吃。”
圖春笑了,翻了個身,仰面躺着,捏捏眉心:“她又沒吃過……”
“她說你說過的。”
圖春還是笑,問仇明川:“你在哪裏?”
仇明川說:“在工作室裏,你要過來看看嗎?我發個定位給你。”
仇明川的定位很快發到,定位點在李公堤。仇明川發消息問圖春:你要過來嗎?
圖春想了想,還是爬了起來,換好衣服去找仇明川了。他打車過去,快到時,問了仇明川一聲要不要帶點早飯給他。仇明川沒有回,的車開進園區,圖春看到家便利店,讓司機在店門前停了會兒,他下去買了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兩個茶葉蛋和一大罐橙汁。
仇明川的工作室位于李公堤深處,邊上是家私房菜館,再邊上是間咖啡店,這個時間,無論是菜館還是咖啡店都是大門緊閉。圖春一眼就看到了仇明川,他坐在兩扇漆黑的木門前面吃香煙,他身上是寬松的短袖t恤和亞麻布褲子,看上去像困衣(睡衣)。他躬着背,垂着手,光着腳,鎖骨和腳背沐浴在陽光下,他和圖春揮了下手裏的煙。
圖春下了車,邊走邊說:“我以為你不抽煙的。”
仇明川一聳眉心,一撇嘴,說:“之前想戒,就開始喝可樂,後來發現可樂沒什麽喝頭,就改回來了,戒不掉,太早抽煙了,要是前兩年才抽估計還能戒。”
圖春晃了下提着的早點心:“發了微信給你,你沒回,我就随便買了點,你要吃一點嗎?”
仇明川仰起了脖子看圖春,他的眼睛似乎因為受不了太過燦爛的日光而眯縫了起來。他的睫毛很長,鼻梁高挺,上嘴唇的嘴角天生往上翹起。他問圖春:“你有男朋友嗎?”
“啊?”圖春打了個格愣,好一歇才說:“沒有……”
仇明川彈煙灰,還是那樣擡着頭看着圖春:“我二十六,馬上二十七,沒正經工作,別的不多,錢和時間比較多,平時有空就捏捏泥巴,靠關系賣賣泥巴,巧了,也沒男朋友。”
圖春亦沒有移開視線,他道:“那現在要進入第一輪為男嘉賓留燈還是滅燈的環節了嗎?”
仇明川樂得合不攏嘴,颠着肩膀站起來,把那兩扇黑木門打開了,用身子抵住厚實的門板,示意圖春進去。
工作室寬敞而空曠,挑頂極高,貨艙似的,一點動靜就能引起長長的回音,陳設簡單極了,要說家具,只有張長桌子和一臺顏色鮮紅的單門冰箱。
嵌在天花板中間的中央空調供應着冷風,仇明川光着腳在地上走來走去。
他把所有窗簾都拉上了,又走去桌邊,翻了半天,找到只遙控器,對着南面的牆上一按,一卷白幕布徐徐降下。那擺着各色顏料和稿紙的桌上還藏了臺筆記本電腦,仇明川挖出電腦,連上投影儀,在幕布上播電影。
室內唯一的光源來自地上的一盞落地燈,它遠離幕布,靠近一尊頂天立地的灰模,它得和天花板差不多高了。屋裏還有些石膏像,散落在各個角落,有些像人臉,有些從某些角度看很像跳起來、飛起來的獸禽。另有三只紙箱挨着桌子壘着,圖春低頭一看,紙箱上貼着張郵寄信息表格,箱子裏裝的是從美國亞馬遜網站上買的東西。
仇明川還在鼓搗投影儀,用遙控器調音量,圖春這才注意到挂在窗簾附近的音響,音響也是黑漆漆的,和深色的窗簾宛如一體。電影裏的人物開始說話了,音量适中,劇情顯然已經進行了段時間了,一個老師沒頭沒腦地沖學生發脾氣。仇明川跟着那群孩子笑了幾聲,丢開遙控器,從便利店袋子裏拿出個肉包子,問圖春:“你吃了沒有?”
圖春點了點頭,又搖頭。
仇明川笑着看他,單手叉腰站着:“那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
圖春說:“吃了碗雞頭米,準備睡覺了,想等睡醒了再吃,你打電話給我,我就過來了。”
仇明川若有所思地說:“哦,那看來你是蠻看得中我的。”
圖春碰了下耳朵,側過臉去看電影,仇明川在他耳邊哈哈笑,圖春偷睃了他一眼,仇明川正把包子一掰為二,挑裏面的肉餡吃,他手裏還夾着煙,嚼一會兒肉,吃一吃煙,肉和煙都吃完了,他又點了根,叼着香煙開橙汁瓶子。
圖春剝了只茶葉蛋,遞給仇明川,仇明川吃了半顆,從冰箱裏拿了兩個玻璃杯出來,放到桌上,又跑了一趟,抱着盒蛋糕,提着瓶礦泉水回到了桌邊。他把桌上的雜物推開,給食物挪出了地方,幾支鉛筆掉到了地上,圖春把它們一一撿起來,他再擡起頭時,一嗅鼻子,瞅着那蛋糕,問仇明川:“這個蛋糕,榴蓮味的啊?”
仇明川舉着玻璃的礦泉水瓶子問他:“水還是橙汁?”
“水吧。”圖春說。
仇明川喝橙汁,用手指挖榴蓮蛋糕吃,一口蛋糕,一口剩下的那半顆茶葉蛋。他吃了會兒,和圖春說:“你不吃榴蓮?那沒辦法,我吃的。”
圖春笑笑,他吃剩下的那個包子,也把它一掰為二,他拱了下仇明川,仇明川把裏頭的肉餡一口咬走。包子皮溫溫的,圖春就着冰水,慢慢地吃。他和仇明川齊齊望着幕布。
意大利語的電影,英文字幕,圖春聽不懂,又是半道開始看,只好專注地看字幕。工作室裏沒有椅子,他站了會兒,腳酸腿脹,就靠着桌子半倚半站着了,仇明川直接坐到了桌上,把蛋糕放在腿上,他突然說話,很小聲地問圖春:“你看過這個嗎?”
圖春搖搖頭,也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很喜歡看電影?”
仇明川舔了舔手指,在衣服上擦手,笑着說:“我不是喜歡看電影,只是喜歡逃避現實。”
他大約是吃飽了,把蛋糕放回了冰箱,喝完杯裏的橙汁,猛吸了幾口煙,在一塊木頭調色盤上掐滅了煙屁股,抓了條髒兮兮的圍裙穿上,那圍裙的口袋裏插着不少精巧的小鏟子,小刀,他走到那尊三米來高的灰模前,先調整了下落地燈的光線,直到那光束集中在灰模的頂部了,他才爬上豎在雕塑旁的一架梯子。
他坐在梯子上撫摸那深灰色的雕像。
圖春看不清雕像的細節,說不清楚它到底是什麽,它像是有人臉,有人形的一個人,正捂住半邊臉孔,沉思着什麽,又像一塊飽經風雨的頑石。
圖春好奇問:“這是人像嗎?”
仇明川說:“對啊,我的像啊。”
言罷,他扭頭沖圖春比了個捂住右半邊臉的樣子,左眼微微閉起來,還問:“像嗎?”
圖春搖頭,如果這雕像真是一個人,那這個人未免太醜陋,露在外面的眼球爆凸,蒜頭鼻子,鼻孔碩大,一對厚嘴唇好像永遠合不攏,他的口氣可能都是惱人的,頭發也很稀疏,手臂細瘦,像孩童,身軀倒是成人的身軀了,光着,有些雞胸。一點都不像仇明川,倒像鐘樓怪人。
仇明川轉了回去,從那雕像的眼窩裏摳了點泥巴下來,拍在他耳後,他揉着,撚着,輕推慢摩,說道:“我會被人搬去一座公園,一直看着他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別處:“一直看着你們。”
圖春默默喝水,沒有響,幕布上忽然出現一對裸露的乳房,渾圓飽滿,一個小男孩兒落荒而逃。
仇明川大笑,從嘴裏拿開香煙,抖落煙灰,說:“還是要熱愛生活,你看,生活随時都會給你一對巨乳,美不死你。”
但生活也會随時給你一場死亡。
電影裏,男孩兒的母親死了。
正是哀傷的時候,電影裏的人物都好似游魂,工作室裏冷得駭人,好像也充斥着死魂靈,桌上的一只手機兀地亂震,亂響。
圖春和仇明川說:“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你看看。”
圖春拿起來看:“沒有備注。”
仇明川聳了下肩:“那大概是賣樓盤的,不用管,幫我挂了。”
他吃香煙,靜靜地看了會兒電影,又靜靜地把捂住臉的男人的脖子造得更細,更脆弱。男人的脖子成了牙簽似的一根,好像随時都會因為承受不住他大腦袋的重量而斷裂,所以他不得不用手托住臉,遮住臉。他太醜了,醜得不堪重負。
圖春想起來什麽了,他問仇明川:“你看過《象人》嗎?”
仇明川直笑,他的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這一次,仇明川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他用沾滿灰泥的手接了電話。他不說話,光是聽着,喝圖春杯子裏的水,看着他。他的目光在閃爍,那滿溢的傲慢也跟着抖動,若隐若現。圖春往杯子裏添了些水,仇明川低下頭,還是喝水,還是不響。他的手沒有放下來了,聽了會兒電話,扔下了手機,問圖春:“你接下來有事嗎?”
“沒什麽事。”
仇明川空落落地望着地上,繼續問:“那你明天要上班嗎?”
圖春明天正好休假,有空。仇明川笑了,看着他說:“要不要一起去太湖上玩玩?”
圖春不解,仇明川也沒有多做解釋,他從桌子底下拉出個行李包,蠻拆開桌邊的那幾只紙箱,原來裏面全是影碟,他抓出這些影碟往包裏塞。
“帶去船上看。”仇明川說。
圖春更疑惑了:“船?”
仇明川半擡起頭,朝他眨了眨眼睛:“對啊,船。”
圖春沒想到,一個小時後,仇明川真的把他帶上了一艘船——一艘停泊在太湖某家游艇俱樂部碼頭上的豪華游艇。
兩人站在棧橋上,仇明川穿着拖鞋,脖子上還挂着圍裙,手背上都是泥,他沖圖春努努下巴:“進去啊。”
圖春抓耳撓腮,茶色的窗玻璃上,映出船艙裏幾段浮浮沉沉的人影。
“進去啦!”仇明川笑着推着圖春上了船,幾乎是攆着他進了船艙。
“啊?都有誰啊?我這樣進去,不太好吧……”圖春還在和仇明川啰嗦,人卻已經和船艙裏的男女打了照面。
這時,仇明川從他身後跳了出來,介紹道:“我爸,仇老,記得,千萬不能叫他老仇,聽上去像老幹部,像搞政治的,他搞藝術的,講究人性真善美,講靈氣,政客虛僞,沒格調,和他們混為一談,他聽了會生氣;我媽,洪色,顏色的色,當然是藝名,其實她真名叫蘋蘋,蘋果的蘋,我外公說賤名好養,他以前養過一條狗,也叫蘋蘋,別和我媽提多羅西·蘭格啊,因為‘她只是生在了對的時代’;她邊上這個口袋裏一定裝着三支手機的男的,我媽的助理,行舒,最愛助人為樂,什麽忙都能幫,哦,別靠近聞他的胡子,一股子陰毛味;賈晉,以前是我們家司機,負責打掃車裏的嘔吐物,為我媽翻山越嶺買脫脂牛奶,腿腳靈活,嘴巴也能幹,靠着這兩項本領泡到了我姐,現在麽,還是每天打掃嘔吐物,為了每250毫升少的五十卡路裏翻山越嶺;我姐麽,就是這位敏感的孕婦了,你看她又要掉眼淚了;雪雪阿姨,這裏面最可愛的一個人,可惜兒子賭博,還要繼續為我們家做牛做馬,洗我爸的內褲,每個星期去一次專櫃幫我媽提那些她一輩子都買不起的衣服,皮包,每個月賺的錢還不夠我們吃一頓魚子醬,一餐牛扒;二叔,畫畫畫不過我爸,轉行開有機農場,養豬比我們所有人都在行,他吃東西精細,精挑細選,男的女的無所謂,只要別過了十七歲,不然你讓他多看他們一眼他都覺得折壽。
“我,你已經認得了,你看看,這裏每個人都一副想殺了我的樣子就知道我有多受歡迎了。
“我男朋友圖春。”
仇明川說完,把行李包甩到肩後,往狹窄的過道裏走去,還喊圖春:“你過來嗎?”
圖春愕然,仇明川的這群家人朋友他也只敢囫囵吞棗看個大概,什麽話都說不上來,趕緊跟上仇明川,搖搖晃晃地下了一層,閃進了間套房。
房間裏沒有窗,三面牆壁上各裝飾着一只四方形的玻璃魚缸,裏頭養了水母,背景燈光會變顏色,調得很黯,水母悠閑地浮動着。
仇明川徑直走到電視機前,電視櫃下放了臺游戲機,兩只手柄正插着接線充電。仇明川開了電視,開了游戲機,從包裏挑了盤藍光碟出來,塞進游戲機,揣着手柄坐到了地上去。他用圍裙擦擦鼻子,屁股在地毯上蹭着往後挪,靠到床尾,盤起腿,不動了。
圖春坐到了床上,思前想後,還是說:“我去和你家裏人再打聲招呼吧,有點不太好意思……”
仇明川說:“你和我談戀愛搞對象,又不是和他們談戀愛搞對象,管他們幹什麽,他們和我只是有血緣關系。”
圖春說:“血緣關系,蠻重要的。”
仇明川咧嘴笑,拍了下圖春的腿:“幫我拿個煙灰缸過來吧。”
圖春裏裏外外找半天都沒找到煙灰缸,最後把浴室裏放肥皂的瓷碟子拿了出來。
仇明川點香煙,一指屏幕:“世界上有兩個偉大的布列松。”他接着說:“一個我媽喜歡的,一個我喜歡的。”
圖春一看地上的影碟盒子,布列松的《扒手》。他也就地坐下了。
“你看過嗎?”仇明川問,他的腳碰到了圖春的腿,兩人都擡起了眼睛,望着對方,圖春點香煙,點了點頭。
仇明川把鞋子脫了,兩只腳往圖春的褲子下面塞。圖春靠近了他一些,搓搓他的腳背,扯下床上的床罩,蓋在了他的腳上,然後,輕輕地,把手也覆了上去。
他們一部接着一部看電影,有些圖春看過,有些沒有,反正一會兒地球要被豆莢星人毀滅了,一會兒一個憂郁的新娘靜靜等待世界末日,又一會兒地球上只剩下會說話的人猿了。還有愛情,男人愛上女人,迫切地穿過繁雜的人流擁抱彼此;男人愛上男人,共度一段周末後分開了;一對夫妻聚聚散散,他們說人的孤寂是永恒的;空房間裏伸出來一只手。
圖春逐漸分不清外頭是白天還是黑夜了,他靠在床尾眯着了一小會兒,醒過來時,仇明川正在看《夏夏夏》,一邊吃煙一邊笑得渾身發顫。仇明川發現圖春醒了,坐到了他身上,圖春要說什麽,仇明川捂住了他的嘴,眼睛往上翻,看着圖春身後的某個地方,他不讓圖春回頭,圖春只好由他抱着,聽他呻吟了起來。
“嗯,嗯……對對,就是那裏,幹我……幹我……圖春……好爽……”
圖春面紅耳赤,仇明川還在幹叫床,愈演愈烈,聲音大得吓人,一會兒嗓子就啞了。他再喊不出什麽後,清了清喉嚨,吃了口煙,低下頭看圖春:“你怎麽也不配合一下?”
“配合?”圖春意識到了什麽,“配合給誰聽?”
仇明川說:“煩死了,剛才已經來敲過門了,我裝睡覺,現在又來,衛兵查崗都沒有他們這麽準時。”
圖春無奈,仇明川伸手抓起只酒杯喝酒:“還好,送來的酒不難喝。”
他把酒杯遞到圖春嘴邊,喂他喝了口,香槟酒,喝進嘴裏,像炸開了花果味的氣泡炸彈,噼裏啪啦,熱鬧極了。圖春舔了舔嘴唇,摸到煙盒和打火機,點了一支煙。
仇明川還坐在圖春身上,他的聲音忽然一沉,認真地問圖春:“我能舔一下你的眼睛嗎?”
圖春惶惑:“舔眼睛?”
仇明川用力點頭,伸出手來摸圖春的臉,他的手上什麽味道都有,煙的,酒的,泥土的,風霜雪雨的。
“我之前看一個電影裏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舔眼睛,很親密,別人當笑話一樣講,我一直很好奇舔眼睛是什麽感覺,但是我又很讨厭碰別人,你嘛,你還不賴,而且我有點醉了,人醉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可以碰碰你,我沒那麽讓我自己讨厭了……”仇明川的身子晃了下,眼神也跟着亂晃,他打個酒嗝,雙手環住圖春的脖子,笑着說,“我腦子可能問題,我喜歡男人,但是我讨厭他們碰我,我也讨厭碰他們,我真的有問題,問題很大,欸,圖春,你沒戴隐形眼鏡吧?”
圖春笑了,仇明川敲敲自己的腦袋,嘴裏咕哝着什麽,人往邊上倒去,圖春扶住了他,仇明川一顫,圖春一個猶豫,手稍松開了些,仇明川大聲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貼近了他,下巴沖着他的鼻子,輕輕地用嘴唇碰了下圖春的眼皮。接着,他用舌尖碰了碰他的眼睛。
“好鹹!”仇明川怪叫了聲,摔在了圖春邊上。圖春把他從地上拽起來,讓他坐好了,看着他連連搖頭:“你不是在找男朋友的。”
仇明川咯咯笑,道:“你不喜歡我?我哪裏不值得你喜歡了?不夠好看?不夠高?不夠幽默?不夠有錢?還是我太好看,太高,太幽默,太有錢?”
圖春幽聲說:“不是這麽講的。”
“那怎麽講,你講講看,我們探讨探讨吧,愛情是什麽,戀愛是什麽,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更需要愛,還是吃得太飽穿得太暖得人才有資格追求愛情,該怎麽說,純粹的愛情。”
圖春不響,仇明川慫他:“你說我不是在找男朋友,那你說我在找什麽?”
圖春還是不響,他看着仇明川,他躺在地上笑,目光赤誠。
圖春說:“我翻譯到過一句話,一直翻不好,我到現在也不清楚我有沒有翻譯對。”
“什麽?”
“愛情是漫長的遺忘。”
仇明川說:“這不是聶魯達說的嗎?”他想了會兒,改口了,“不對,聶魯達說的是愛情太短,遺忘太長,你知道聶魯達吧?”
他跳起來,在包裏翻半天,換了盤碟,他們不看洪尚秀了,看《追捕聶魯達》。
濃妝豔抹的聶魯達出現在電視上時,仇明川哀嚎着捂住了眼睛:“我拒絕這個胖子在我面前吟詩!!”
圖春笑出來,把他轉過來,讓他背朝着電視機,說:“那你就聽聽吧。”
“可是我聽不懂!”仇明川繼續嚎叫:“圖春啊!你這樣是找不到男朋友的!你會一個人孤獨到老!!”
“我怎麽了?”
“你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麽好?你知不知道人是不能慣着,寵着的,你要對他不好,他才會來讨好你,才會對你另眼相看,你太好,他就覺得理所當然,有恃無恐。這樣談不成戀愛,你得讓他患得患失,愛情不是碰撞出來的,是想出來的,是疑神疑鬼疑出來的。”仇明川指着自己的腦袋,“是幻覺。”他盯着圖春的煙,“是你抽的煙。”
圖春不響,低頭吃香煙。
仇明川問他:“那我還能去你家吃飯嗎?我很想去你家吃飯!”
圖春擡起眼睛,說:“我媽下個禮拜三回來,你來吧。”
仇明川笑了,他伸了個懶腰坐回了圖春身邊,他靠着他,呼吸漸緩,睡了過去。圖春把他手裏的煙拿走,給他墊了個枕頭,蓋好被子,悄悄起身,去了外面透透氣。
天黑了,圖春爬到了上一層,他在甲板上遇到了仇明川的姐姐,這懷孕的女人四肢纖長,唯有肚子高高隆起,她的兩頰甚至是凹陷的,鎖骨支棱着,胸前的肋骨非常明顯。女人在點煙,看到圖春,放下了煙,笑了笑,說:“你餓了吧?我讓廚房弄點東西給你吃。”她又說:“其實剛才有讓廚房送東西給你們,但是小川沒要,他人有點任性,你多包含。”
她領着圖春往餐廳去,還問:“你在哪裏工作啊?蘇州人嗎?”
圖春跟着她進了餐廳,女人安排圖春坐下,繞到冰箱後面,過了會兒,她出來了,身後跟着仇明川口中的“雪雪阿姨”,這中年婦人顯然已經睡下了,穿着困衣,拖鞋,頭發蓬亂,她邊盤頭發邊往圖春這裏看。
圖春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個……我自己弄點吃的就好了,不用麻煩了。”
仇明川的姐姐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啊,你坐啊,坐。”
雪雪阿姨已經打開冰箱,忙碌起來了。圖春說:“還不知道怎麽稱呼……”
仇明川的姐姐眨眨眼睛,她抓着椅子站着,站得很不穩,半晌才說:“你叫我lisa好了。”
lisa坐在了仇明川對面,雪雪阿姨很快就張羅了兩碗面條,圖春過去幫忙把兩碗面端到了桌上,lisa抱着胳膊,皺着臉說:“下一碗就好了,幹嗎多事?好了好了,你去睡覺吧。”
圖春把兩碗面都攬了過去,笑笑,說:“面條蠻香的,我估計一碗不夠我吃,謝謝阿姨。”
雪雪阿姨沒有響,轉身走開了。
lisa點了根煙,她看着圖春吃面,圖春盯着面條,偶爾望一望夜景,一串拱橋形的霓虹遠遠的,一些山影也遠遠的,什麽都很黯,很遠,什麽都在往兩旁退開。夜風興起些波瀾,船很穩,只是面湯晃晃蕩蕩,好像随時都會撒出來,圖春趕緊端起碗喝光了湯。他放下碗的時候,lisa忽然掉下了眼淚,淚眼朦胧地望着圖春,說:“小川也很辛苦的,今天其實是為了幫他慶祝生日。”她用一根手指抹眼淚水,“他很辛苦的。”
lisa顫抖着吃香煙:“最可怕的是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做的一些事,長大之後才明白那是很錯,很不對的事情,這些事會折磨你一輩子。”lisa握住了圖春的手,情緒激動,難以自持:“他第一次帶男朋友見我們,他肯定是深思熟慮過你們的關系的,你對小川好一點好不好?我沒辦法,我做不到……”
她的神情仿若夢游,說的也仿佛是呓語,圖春默默點了點頭,lisa擦幹眼淚,扶着桌子,扶着牆壁走了出去。
圖春見狀,便說:“要我送你回去嗎?”
lisa使勁搖頭:“你吃吧,吃吧。”
圖春只好作罷,目送她出去,歇了歇,吃光了第二碗面條,洗好了碗,在廚房找了些面包巧克力帶回了房間。
仇明川還睡着,好些水母都沉在了缸底,只剩觸須在抖動。圖春輕聲和仇明川說:“我拿了些面包什麽的,你要是餓了,起來吃點吧。”
仇明川拉起被子,裹緊身體,抱住了圖春的胳膊,過了會兒,他開始說話,微微的,細細的,圖春聽得清,卻聽不懂,可能是意大利語吧,聽上去像在哭訴,像在忏悔。
這一整晚,圖春都沒怎麽睡好,總是做夢,夢到象人躺在床上壽終正寝,象人的樣子太吓人了,還很逼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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