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窗,塞了把錢出去,說着:“你想做榮譽校友啊?我轉點錢給你,你一個電話打給老何他舅公,說,谷老師啊,我李岚岫對美院的栽培教導感激涕淚,我想給美院建個樓,你看他是不是馬上也叫你榮譽校友。”

李岚岫說:“那好的呀,那你現在馬上把‘這點’錢轉給我,我是蠻想在美院留名的,不像仇少爺視功名如糞土。”

開出收費站,把窗關上,仇明川道:“想留名還不簡單啊,錢都不用,拿支毛筆跑去大門上寫下一筆,李岚岫到此一游。”

李岚岫說:“你啊是最近手頭緊,你爸停了你的卡啊?講起錢來怎麽一點底氣都沒有了呢,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滿身銅臭的小仇了歪。”

仇明川伸手過來要拍李岚岫,李岚岫靈活地避開,和圖春比比眼色,問他:“你猜他是學什麽的?你看看他的手。”

仇明川那沒能得逞的右手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回了方向盤上,和他的左手貼緊了瞬,旋即分置于方向盤兩邊,大喇喇地曬着太陽。他的手指瘦長,蔥白色,皮膚下透出血管的脈絡,手指并攏時,像一把玉雕的蘭草,極具裝飾效果。

圖春說:“鋼琴?”

“我們是美院,又不是音樂學院!”

“那畫畫的……”

李岚岫高聲說:“雕塑啊!十根手指頭靈活得要命。”

仇明川壞笑着說:“我的手是蠻靈活的。”

李岚岫甩甩頭發:“好了啊,開什麽黃腔?”

圖春笑了,他看着李岚岫道:“你不是學雕塑的吧?你喊他師兄,我還以為你們同系。”

李岚岫擲地有聲地說:“怎麽可能,沒有人和他仇明川同系啊,我剛才沒和你講清楚,他學雕塑,但是他這個雕塑要再細分一下的,他是雕塑系憤世嫉俗班,要和他同班,一呢世代喝墨水,喝顏料,二呢拍賣行裏起碼進進出出兩三趟,老爸的畫挂在大都會,老媽的影集全球暢銷,叔叔……”

“五百只鴨子可以歇歇了啊,我說車裏怎麽一股養鴨廠的味道。“仇明川打斷了她,李岚岫不依不饒地:“哦喲,你還知道養鴨廠是什麽味道啊?我還以為你只吃過八寶鴨,甫裏鴨,你媽媽沒告訴過你啊,鴨子都是樹上結的,沒有氣味的,欸,你從小吃的是金鴨子還是銀鴨子啊?”

仇明川笑開了,啞着聲音說:“沒見識,我吃金湯勺,銀湯勺長大的。”

話題還是回到了吃上,李岚岫好奇地問:“格麽你綁架了我們兩個到底要帶我們去哪裏?”

仇明川賣關子,就是不說,車開進上海,他直奔外灘,駛過幾幢別致的洋房。李岚岫道:“要是這裏上的菜也不合你胃口,你啊是要綁架我們去廣州啊?”

仇明川道:“去廣州沒有問題,主要是你話這麽多,一帶你上飛機,空姐就來問我,先生先生,這五百只鴨子不能坐客艙,要去貨艙,囔麽你說我怎麽辦吶?”

李岚岫做餓狼撲食狀沖仇明川龇牙,卻不響了,打了個哈欠,她和仇明川你一言我一語聒噪了一路,也說得口幹舌燥,頗為疲乏了,她靜靜地坐在車上,開了點窗,點了支煙。

仇明川後來帶着李岚岫和圖春去了家開在老洋房裏的粵菜館,李岚岫頭一次來,看什麽都新鮮,仇明川點完菜,她拿手機出來翻看着別人發在點評網站的用餐評論,揶揄地說:“跟着仇師兄麽真是享口福,米其林星推薦随便吃。”

仇明川給圖春和李岚岫倒茶,說:“你啊是看電影都是按照IMDB前250名榜單找電影看的啊?”

李岚岫放下了手機,撐着下巴,陰陽怪氣地說話:“到底是出過國的,這麽洋氣,還IMDB,我就只會用用豆瓣,看看豆瓣250。”

圖春聽笑了,仇明川也笑,李岚岫稍掩住了嘴巴,不看他們,眼烏珠亂轉,繃了會兒,自己也笑了。

三人大吃了一頓,一頓早茶吃成了下午茶,從餐館出來,順道去買了些酥點心,下午四點半正式出發回蘇州,孰料碰上高速堵車,都快六點了還沒能出上海,李岚岫連聲叫苦:“囔麽完結了!明天真的交不出稿了,天黑前啊能到家?”

仇明川說:“蘇州最近啊有什麽吃宵夜的好地方?”

李岚岫服了他了:“上頓才吃完就想下頓!不對啊,不可能要開這麽久吧?七八點總歸能到蘇州了吧?”

仇明川說:“總比吃了上頓沒下頓好。”

圖春看收費站近了,低頭掏錢,說:“過路費我來出吧。”

李岚岫點點頭,附和道:“對的,現在相親都流行AA的,剛才小仇昂緊(硬是)不肯收你的錢,那麽高級的餐館,也不好意思拉拉扯扯,你現在是要意思意思的,他收不收就看他了。”

圖春的眉毛糾成一團,好氣又好笑地打量李岚岫,他瞥見仇明川從鏡子裏看他,撓了兩下臉頰,說:“頭一次知道鴨子這麽有靈性,不但會說人話,還特別會瞎說八道。”

仇明川哈哈笑,李岚岫掐圖春的胳膊,圖春讓着她,推着她,說:“你不要亂動,你有東西掉了,我撿起來給你。”

李岚岫抓起包伸手進去挖了一通,不明所以,圖春從地上摸起來個什麽東西,用兩根手指頭捏着遞到她面前,說:“喏,你的媒婆痣。”

這下,仇明川樂得吹呼哨,前仰後合好不開心,李岚岫作勢要打圖春,但也只是咬了咬嘴唇,瞪了瞪眼睛,她人是笑笑的模樣,最後也沒出手,抱緊了胳膊歪到另一側車門上,閉起眼睛誰都不睬了。車裏瞬間安靜了下來,唯獨冷氣微微輕響着。圖春拿出手機,專注地看着。鈴木的那本筆記本,他還剩十來頁沒翻譯好,有些詞句,他苦于無法精準表達,遂把它們拍成了照片,時不時就拿出來看一看,想一想。

中途,仇明川在千燈服務區歇了歇,圖春換去了前排,仇明川從後備箱找了件外套出來,疊成個枕頭塞到了李岚岫的脖子下面,她一個人躺在後排,腿蜷在座椅上,睡得很沉。圖春點煙,仇明川不抽煙,他喝可樂,等圖春吃完香煙,他們又回到了車上。

就在這關門開門,低頭擡頭,半罐可樂,一支煙的功夫,天完全黑了。

仇明川說:“可以考慮晚飯吃什麽了。”

圖春一看時間,給茉莉花打了個電話,忙音響了一下就通了,他輕輕地講話:“姆媽,夜飯倷自己先吃吧,我估計要晚點。”

茉莉花說:“我等等倷。”(我等等你。)

圖春說:“估計八點多好到屋裏。”

“好格,我等等。”

圖春點了點頭,又說:“倷肚皮餓麽先吃好了,否要餓過頭。”(你肚子餓了就先吃好了,不要餓過頭。)

茉莉花輕柔地說:“曉得啧,我先拷碗湯吃吃,焐呲支大骨頭湯。”(知道了,我先盛碗湯吃吃,炖了個筒骨湯。)

這通電話講完,仇明川和圖春道:“不好意思啊,搞的你晚飯沒辦法回家吃,沒想到路上會這麽堵。”

圖春說:“我媽說她等我回去吃。”

仇明川道:“哦,那蠻好。”他又問,“你媽媽自己做飯啊?“

圖春反應了會兒才點頭稱是,他看了看仇明川,他又看到了他那雙漂亮的手,它們不像真的,缺乏活力,死氣沉沉,十根手指共存共依,卻又完全孤立,它們非常适合被擺在櫥窗裏,被放置在聚光燈下,被各種目光洗禮着,被人饒有興致地欣賞着。

圖春突然說:”不然一起去我家吃飯吧?“

仇明川愣住,神色一時僵硬。圖春輕聲笑,說:“好像突然提這個有點奇怪,算了,當我沒提過吧。”

仇明川笑笑,沒接話,他在下一個出口換道,下了高速。開了十來分鐘,路上便只剩下他們這一輛車了,周邊放眼望去皆是農舍,沒有路牌,也漸漸地,看不到路燈了。仇明川熟門熟路地把車從柏油馬路開到了泥土地上,又開進了片滿是沙礫的荒地,颠簸了十來分鐘,他停車,熄火,從車上下來,還招呼圖春也下車。

圖春有些猶豫,車外黑蒙蒙的,兩旁全是田地,燈火難覓,星月無光,不似人間,怪陰森的。

風簌簌地吹拂着稻莖,像落雨。

仇明川和圖春道:“停在這裏,等她醒了,吓死她!哈哈。”他拍了下車門:“走啊!”

圖春說:“這裏是……”

仇明川聳肩攤手,看着圖春,眼睛晶亮:“哪戶人家的水稻田吧,走啊,帶你去個地方,去看火車。”

圖春下了車。

他走在仇明川後面,他們走過了條将将能容下一人兩腳的細長田埂,經過幾座墳頭,在樹葉娑娑作響的林間穿行,最後來到了一片矮土坡上。仇明川爬上去,接着,身形一矮,人隐去了。圖春忙跟上去察看,他看到一條鐵軌橫在他眼前,仇明川跑到了鐵軌上,正張開手臂踩着軌道,歪歪斜斜地尋找着平衡,他看到圖春了,和他揮手,說:“廢棄了的,沒有火車會過來的。”

他們的頭頂還是沒什麽光,偶爾有兩顆明星似的鑽點閃爍幾下,下一秒,它們就開始往上爬行——那是飛機,不是星光。

圖春滑下了土坡,他走在鐵軌邊上,走在仇明川的邊上。仇明川已經走得很穩了,他把一只手插進了褲兜,只剩下右手時不時在空中摸索一下。他問圖春:“你一路上都在看手機,看小說?”

圖春低着頭,緩步慢行,說話也緩緩,慢慢的,他道:“哦,不是,是一些東西,日文的,我想把它翻譯出來。”稍沉默了瞬,他的聲音低沉下去,說道:“寫那些東西的人前一陣子自殺了。”

仇明川問:“你做翻譯的?”

圖春說:“不是的,我做輔警,之前我們片區來了個日本人,我負責接待。”

夜晚靜悄悄的,蟬聲若有似無,圖春握了握拳頭,不響了。

仇明川跳到了枕木上,一大步一大步地往前走,不以為意地說:“這也沒什麽,人連自己要不要出生都沒法選擇了,你連他想怎麽去死的權力都要剝奪啊?連這點自由都沒有那真是太沒意思了。”

圖春擡頭看他,仇明川正望着遠方,他一指,圖春跟着看出去,一團黃色的光芒墜到他眼前,緊接着響起了尖銳的鳴笛聲,一輛火車正朝他們開過來。

圖春高呼:“不是說廢棄了的嗎?”

他趕忙跑得離鐵軌更遠。仇明川卻沒動,他站在鐵軌中間大笑着盯着那火車,他還張開手臂歡呼。圖春出了身冷汗,朝他喊:“你不要命了??”

他想去拉他,卻夠不到,火車已經離他們非常近了,圖春的眼角裏擠滿了白茫茫的光,地面在顫動,荒草被風壓倒,石子一粒粒蹦開。圖春一咬牙,跑到鐵軌上,拽住了仇明川調頭就跑,那火車幾乎是貼着他們的身子駛過去的,兩人跌坐在地上,圖春驚魂未定,呼吸間充斥着熱風,還有水産,谷物和煤炭的味道,他坐在地上喘氣,滿腦子都是轟轟隆隆的響聲。

他和狄秋也去看過火車,狄秋的膽子比他小,站得離鐵軌更遠,表情更緊張,更慌亂。火車開過來,他捂住耳朵,火車開走了,他笑着追上去兩步,摘下鐵軌邊一朵紫色的野花,在手指間撚動,往前走,往一條隧道的入口走。

狄秋穿的是白襯衣,藍色牛仔褲。

鏽色的鐵軌餘顫未息。

索羅索羅,索羅,索羅,索索羅羅,鋪天蓋地的都是狄秋的腳步聲。

眼前黑了,又亮了,樹葉在陽光下搖動,綠意盎然。接着,便又黑了。

這不是狄秋和他共處的記憶了,是一部電影的開場了。圖春爬起來,擦擦手,擦擦臉。

仇明川的笑聲在風中擴散。他也站了起來,他追着那火車跑,大聲說:“等會兒送你們回家吧!下次去你家吃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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