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圖春名下那套玲珑灣的房子是精裝修房,本生打算給他做婚房的,可從付下訂金到交房,圖春的男女關系遲遲沒有進展,房子只好空在那裏積灰,茉莉花每個月去打掃一次,除除塵,通通風,日子一長,房子裏原先配套的家具衛浴如今看來都有些過時了,圖春提起搬家後,茉莉花心思也活絡了,便和圖春商量重新裝修。圖春要上班,管不了那麽多,茉莉花樂得包攬這樁事體,聯系了家裝公司,天天跑家具城,貨比三家,挑地磚,看吊燈,微信朋友圈也不分享消消樂進度了,關注了些什麽“時尚家居”“北歐簡約居家風”之類的公衆號。茉莉花有時在外面弄到很晚,沒法回來做晚飯,圖春便在外面湊合吃一頓,托新增人手的福,他近來清閑不少,早班一般都是他和小胡搭班,吃過早飯,圖春篤篤悠悠踏腳踏車去上班,小胡勤快,圖春到時,小胡總是已經換好制服,給每人都泡了杯茶,看到圖春,還要來給他派煙,派的依舊是軟中華,要吃就一起吃,不吃的話,大家都省下來,放到抽屜裏存着。
圖春拿笤帚簸箕掃地,小胡也不閑着,洗抹布,擦桌子,澆花,抹玻璃櫃子。
熱天裏說不出的悶苦,但早晨還是有個把鐘頭是有風的,一點都不涼快,只是能透透氣,趁這個時候圖春和小胡就把窗戶和門都打開了通風,顧小豪總是踩點進來,抓住這最後的舒暢時刻在窗邊吃一支煙。九點一過,太陽辣花花,暑氣蒸騰,門窗都緊閉起來,一屋子人穿好外套吹冷氣。癟子團受不了凍,搬到了一樓去,坐久了又出熱汗,汗流浃背,胳膊和腋下還起了小疹子,冬冬和顧小豪打個報告,從家裏搬了臺電風扇過來給她用。
冬冬和癟子團不久前領了證,住也住到一起去了,平常同進同出,癟子團的肚子越來越大,不方便擠公交坐地鐵了,冬冬置辦上了輛小轎車,天天接送,準點上班,掐點下班。
這天,毛頭和圖春同一個班,兩人許久沒見,免不了寒暄幾句。毛頭坐在桌邊,搖着柄紙扇子,和圖春說:“冬冬哆有可能弗辦酒水啧。”(冬冬他們有可能不辦酒席了。)
圖春坐在空調下面縮手縮腳,擡擡下巴“啊“了聲。
同在辦公室裏的還有小王,他給毛頭的保溫杯裏添了點熱水,送到毛頭手邊。毛頭吹吹熱白氣,咂吧咂吧嘴,一擡眉毛,瞅着圖春道:“冬冬弗是屋裏條件弗囔夯好麽,新房子格首付還是兩家頭一道出格,車子啊是癟子團哆買格,癟子團格小娘魚倒蠻有青頭,講啥格,花尬許多銅钿辦酒水還弗如到辰光投資嘞小寧身浪,以哉養小人諸何巨,倷是弗曉得……”(冬冬不是家裏條件不怎麽好嘛,新房的首付還是兩個人一起出的,車子也是癟子團買的,癟子團這個小姑娘倒蠻穩重的,說什麽花那麽多錢辦酒席還不如到時候投資在小孩身上,現在養小孩多貴,你是不知道……)
毛頭頗有感觸地搖晃腦袋,好不郁悶。
圖春笑了笑,說:“格麽啊蠻好。”(那也蠻好。)
毛頭又說:“塞是癟子團哆爺娘有點背弗過來,想想啊是格,囡嗯養到唉囔大,結婚啊有啥弗好好辦一辦格?噻是要面子格寧,倷講啊是?”(就是癟子團的爸媽有點轉不過彎,想想也是,女兒養到這麽大,哪有結婚不好好辦一辦的?都是要面子的人,你說啊是?)
圖春不響,毛頭的目光睃到了小王身上,道:“倷囔褲子吩換啊?”(你怎麽沒換褲子?)
小王一笑,道:“格條褲子料作估計弗囔好,悶得嘞,弗透氣,倪姆媽超市裏幫我買呲條顏色樣子噻差往弗哆格。”(那條褲子料子估計不怎麽好,很悶,不透氣,我媽媽去超市裏幫我買了條顏色款式都差不多的。)
小王還說:“上夜班啊看弗倒出。”(上夜班也看不太出。)
他望了眼圖春,圖春和毛頭道:“倷弗講我啊吩發現……”(你沒說我都沒發現……)
小王扯着褲腿,給毛頭和圖春展示:“啊是看弗出?一模一樣!”
毛頭眉頭一皺,聲音低低的,說:“有規定格,倷還是去換換吧。”(有規定的,你還是去換一下吧。)
小王聽了,陪着笑,走了出去。毛頭繼續和圖春道:“親親眷眷麽弗少噻勒嘿機關裏做事體格,閑話傳得諸何快啊,我啊是聽倪大舅舅哆小朋友講格,嗯倷幫癟子團哆舅媽一道嘞稅務局做事體。”(親戚裏不少都在機關裏做事,話傳得很快的,我曳是聽我大舅舅的朋友說的,他和癟子團的舅媽一塊兒在稅務局做事。)
圖春說:“啊是嗯哆自己格事體。”(也是他們自己的家事。)
毛頭笑了,點了點頭,沒多久,小王就從門外進來了,滿頭大汗,跑到空調下抖衣領,道:“真格熱煞特寧,跑一趟,換條褲子出呲一身汗。”(真是的,換了條褲子換出了一身汗。)
毛頭道:“格麽倷去幫老顧提提意見公費買紮電風扇,倷弗是最會搗漿糊啧麽,挨格漿糊倷要是搗出來,我幫小圖請倷吃飯。”(那你去和老顧提提意見公費買只電風扇,你不是最會搗漿糊的嗎,這個漿糊你要是搗出來,我和小圖請你吃飯。)
小王讪讪地說:“囔麽漿糊啊吩開始搗了麽,我噻被老顧屁股浪一腳踢出去啧,癟子團大呲咂肚皮,自己從屋裏相帶紮電風扇過來用用啊要被嗯倷厭辨浪費電。”(那漿糊還沒開始搗,我就被老顧屁股上一腳踢出去了,癟子團懷孕,自己從家裏帶只電風扇來用用都被他說浪費電。)
毛頭對圖春道:“要麽倷去幫老顧講講吧。”(要不你去和老顧說說吧。)
圖春說:“我去講啊是被屁股浪一腳格事體。”(我去講也是屁股上要挨一腳的。)
毛頭眼睛一鼓,道:“咿!囔會吶!老顧要踢倷麽啊要看看嗯哆爸爸姆媽格面子歪,弗會格,弗會格。”(咿!怎麽回呢!老顧要踢你那也要看看你爸爸媽媽的面子的,不會的,不會的。)
小王轉過頭來,看了眼圖春,圖春沖他和毛頭笑着,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對毛頭道:“我嘶弗去……倪爺娘有點啥面子,我聽說老顧哆兩個兒子啊是來倷表妹搭上英語課啊?要麽倷去講講吧。”(我不去……我爸媽有點什麽面子,我聽說老顧的兩個兒子是不是在你表妹那裏上英語課啊?要不你去說說吧。)
毛頭搖頭,人往後靠着,道:“啊弗是倪表妹教,老顧哆上格是外國寧格課。”(也不是我表妹教,老顧他們上的是外國人的課。)
小王吹夠了涼風,去倒水喝,飲水機咕嚕了聲,辦公室裏靜了下來。圖春整理桌上的暫住證資料,毛頭喝茶,搖着扇子也不吭聲了,這沒人說話的檔口,桌上的電話響了,毛頭接了電話。永輝超市快打烊了,抓了個小偷,喊他們過去。
圖春站了起來,小王放下了杯子,毛頭卻還坐着,翹着二郎腿,品茶。圖春一瞥他,問了聲:“倪以哉過去?”(我們現在過去?)
毛頭旋上保溫杯蓋子,點了點頭,圖春還杵在原地,小王也不動,直到毛頭起身,他們才跟着他下了樓。
小王開電瓶車,毛頭讓他先出發,他和圖春都踏腳踏車,兩人開好車鎖,圖春給毛頭派了支煙,親自點上。毛頭笑了笑,吃了兩口煙,才和圖春一塊兒踏去了永輝超市。
超市裏抓的這個小偷是個女孩兒,大肚皮,穿着困裙,拖鞋,素面朝天,一張臉孔稚氣未脫。小王問她多大了,女孩兒說二十五,毛頭說:“未成年有未成年保護法,成年了沒有,你想想清楚。”
女孩兒忙說:“十六!”
毛頭面孔一豎,女孩兒揪揪裙角,說,十七。
毛頭道:“真的是十七?”
“十七呀!騙你們幹什麽!”女孩兒理直氣壯,“我沒成年,你們不能抓我去坐牢的。”
毛頭推開桌上的qq糖和兩只肉松面包,問她:“你爸爸媽媽電話呢?”
女孩兒犯倔,低頭哭了。圖春道:“那你小孩的爸爸的電話呢?”
女孩兒猛地擡起頭,發起了狠:“我是孕婦!你們不能抓我!要抓我去坐牢也要等我把孩子生下來你們啊知道!”
小王小聲和圖春說:“電視劇估計看得蠻多。”
毛頭拍了下桌子,嗓門拔高:“好了啊!偷了東西啊是你還有道理了?年紀輕輕,人家在讀書,在上學,你大着個肚子到超市偷東西!你就不怕碰到你同學,你朋友?啊坍臺?啊丢人!”
女孩兒的氣焰又低迷了,眼裏水汪汪的,哭訴道:“我要是有錢我會來偷啊?我沒有錢!我要餓死了!我的小孩子也要餓死了!他又不管我,天天去網吧,我和他說不要去了,他還打人,怎麽不把這個小孩子打死呢!”
說着,她用力捶自己的肚子,圖春忙去拉,女孩兒嘤嘤地嗚咽:“我知道錯了,但是我真的沒有錢,你們行行好,放過我吧,我保證下次不再偷了。”
她話音落下,那站在一旁的超市經理說話了,道:“你們不要相信她啊,上個月,上個星期,她都這麽講,我們的錄像都存着呢,就是怕有這種人。小姑娘,你阿是知道錄像只保存七天?所以一個星期來一次?你以為我們沒存下來啊?”那經理又說:“之前我們看她也是蠻可憐的,小小年紀,大着肚子,放了她一馬,現在又來搞這套,不然我們也不會報警。”
圖春問道:“那那個男的在哪間網吧?”
經理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啊?你阿是相信她說的話阿?”
女孩兒嗫嚅道:“科技學院那邊那個……”
圖春回頭一看毛頭,還要說什麽,毛頭眼神一凜,圖春噎住了,默默退後,小王跟進,上前道:“好了啊,你不要在這裏哭天搶地了,自己當初麽不把腿夾夾緊。”
圖春道:“你肚子也這麽大了,孩子還是先生下來吧,學校裏辦了休學沒有?生好孩子再回去上學。”
毛頭的手背在身後使勁對圖春比手勢,圖春會意,兩人便去了外面說話。圖春道:“要麽我去那個網吧找找看。”
毛頭講着夾生普通話,道:“不要去了,找到了又多一樁事體,我和小王再問問看她她家裏人的電話,你幫我打個電話去問問最近阿有她這個年紀的失蹤人口。”
圖春一支電話打到公安局,對方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說是需要些時間核實信息,稍後給他回音。圖春挂了電話,走回保安室門前,往裏探了眼,毛頭正敲着桌子和女孩兒講話,女孩兒一會兒低下頭,一會兒又昂起下巴,她瞥見圖春,忽地露出了誓死不從的樣子,毛頭跟着她的視線看過來,頻頻和圖春劃眼色,圖春雙手一撇,不管這些了,轉身蕩進了超市。
超市裏幾乎看不到顧客了,到處都是在打掃和清理貨架的員工,圖春走到了熟食區,玻璃櫃子外面只剩下一包花生米和一包涼拌海帶絲,那在擦玻璃櫥窗的中年婦人看到他,從後面繞出來,熱情地拉住他,道:“小夥子,啊要啊?好吃的,合算的!!”
她往他手裏塞這兩包吃食,圖春不好拒絕,揣着它們去付了賬。
公安局那邊倒一下就有回音了,三個月前确實有名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女孩兒,叫鄒書婷,才滿十七,安徽來的,父母都是來打工的,住在馬浜。公安局那邊還傳來張鄒家父母當時上交的鄒書婷的照片。圖春趕快把毛頭從保安室喊了出來,給他看那張照片。
照片上的鄒書婷圓鼻子,小臉蛋,頭發長長的,雙頰飽滿,保安室裏坐着的那女孩兒也是圓鼻子,小臉蛋,頭發也很長,只是像枯草,臉色蠟黃,黑眼圈濃重。
“你覺得阿像?”毛頭摸着下巴問。
圖春來回看,說:“我看蠻像的,家長三個月前報的失蹤。”
毛頭說:“那打電話聯系吧。”他一看圖春手上的熟菜,“你啊真是的,上班的時候買什麽熟菜!你肚子餓了啊?忍一忍嘛!不然你出去吃吧,吃好了再進來,讓人家看到像什麽腔調。”
圖春說:“那我放到自行車上去,順便候候家長。”
毛頭還想說什麽,沒說出口,只是皺着眉,讓圖春趕緊走。
圖春按照公安局發來的聯系信息聯系上了鄒家父母,夫妻倆聽到女兒找到了,喜出望外,他們人正好在附近的朋友家裏吃飯,說是十分鐘後就能趕到。圖春下了樓,把熟菜放進車簍裏,點了支煙,看看自行車,又看看來客茂的大門口,他夾着香煙走去了玻璃大門前,靠着門柱子吃香煙。
約莫五分鐘後,一對中年夫妻火急火燎地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圖春快步上前去和他們确認身份,這對夫妻正是鄒家父母。三人握了握手,圖春領他們進了來客茂,往樓上的超市去。
鄒父不停問:“阿确定是婷婷啊?她嘴巴上面有顆痣的,她有沒有說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裏啊?“
鄒母說:“啊是還和那個阿偉在一起?你們怎麽找到他們的啊?我們也在找附近找過的,天天找,就是沒碰到她啊!”
圖春沒有響,到了保安室門口,他回頭和鄒家父母先墊了墊情緒:“三個多月了,小孩子可能有點不一樣了。”
鄒母眨眨眼睛,從他身旁擠了進去,那女孩兒率先叫了聲,鄒母跟着低呼,女孩兒跳起來就要跑,毛頭按住她,圖春攔住了暴跳如雷的鄒父,小王扶住了昏倒在地的鄒母,這麽一通鬧,救護車過來了,載着鄒家三口人去了醫院,圖春和毛頭跟着上了救護車。
鄒母和女孩兒都被送進了急診,鄒母沒什麽大礙,只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振,蘇醒後被護士從急診室帶了出來。鄒書婷的羊水破了,小孩兒可能要早産。
毛頭過來和圖春說:“也沒我們什麽事了,我們先走好了。”
圖春靠着護士站的櫃臺,說:“嗯哆爸爸呗呲我紮電話,講是格格男小寧格,電話打弗通。”(她爸爸給了我一個電話,說是那個男孩子的,電話打不通。)
“爺娘啊來啧,讓嗯哆自己煩吧。”毛頭說。(爸媽都來了,讓他們自己煩吧。)
圖春看了眼鄒家父母,鄒父和鄒母對坐着,都低着頭,鄒母不停地磨蹭手背。毛頭道:“我去打聲招呼。”
圖春支着下巴,點了點頭。那急診室裏這時走出來個護士,鄒父鄒母都站了起來,那護士說了些什麽,鄒父在空中搖晃,好不容易穩住,一把推開了鄒母,徑直沖進了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鄒母的身體也是搖晃不定,她擺動着右手,毛頭攙了她一下,鄒母摔回了椅子上,渾身癱軟。護士還講了會兒話,鄒母聽着,什麽反應都沒有。那護士往護士站過來了。
圖春問了聲:“不好意思,那家人是怎麽了?”
護士沒好氣地道:“你讓讓,人家的家事你管這麽多幹什麽?”
圖春不好再打聽了,還是毛頭過來,拽着他,鬼鬼祟祟地和他說:“小娘魚要輸血,幫爺娘格血型噻弗一樣。”(小姑娘要輸血,和爸媽的血型都不一樣。)
圖春說:“我們還是先走吧。”
毛頭一回頭,嘆道:“作孽啊!”
圖春拉他的胳膊:“走吧!”
兩人都是跟着救護車來的醫院,不得不再回去拿腳踏車,結果回到停車的地方一看,圖春車簍裏的海帶絲不翼而飛,只剩了半袋花生米。
毛頭道:“弗要緊,等歇到呲店裏幫倷點一份海帶,走吧,小王已經來等倪啧。”(不要緊,等會兒到店裏幫你點一份海帶,走吧,小王已經在等我們了。)
圖春和毛頭道:“我去買包香煙,嗯哆先吃吧。”(我去買包香煙,你們先吃吧。)
毛頭抿抿嘴唇,并沒再勸,和圖春一揮手,趟着車滑下了人行道。圖春站在馬路上看了一陣,直到看不到毛頭了,他才推着車邁開了步子。他往前走着,步伐徐緩,夜風也是徐徐的,溫熱中浸潤着濕意,像是要落雨。圖春臉上忽地是吹到了幾滴水珠,他擡頭看看天,伸出手接了接,風從他指縫中漏過去,沒有雨,可能是哪戶人家的空調滴水。
圖春點了支香煙,停在了留園門口。無知無覺間,他來到了這裏。
圖春把車靠在牆邊,雨始終沒有落下來,落葉倒是有兩片飄到了他腳邊,他坐下了,挖出那半袋花生米一顆一顆地吃。嘴裏吃得發鹹了,他就吃口煙,煙在熱風中迅速燃燒,燒得他手指發熱,呼吸滾燙,喉嚨幹灼,也是吃得很沒勁了。圖春給毛頭發了條短信,他不去吃宵夜了,打算直接回去寫報告。毛頭沒有回他,圖春彈彈煙灰,抖了下裝花生米的袋子,花生衣娑娑地響,他站起來,拍拍屁股,掐了香煙,丢掉了沒吃完的花生米,走了。
這一晚圖春失眠了,輾轉反側,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爬起來戴着耳機看電影。喜劇電影離譜,動作電影催生腎上腺素,純愛電影倒是催眠,他睡着了一歇,僅僅是一歇,一發夢,夢見安昊,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圖春标記了他看完的第兩千兩百部電影後,蹑手蹑腳地出了門。
其實天快亮了,晨光微熹,一團暖彤彤的橘色匍匐在地平線之上,高樓大廈都被襯托得黑漆漆的。
圖春一路騎進了觀前街,好幾個清潔工人抓着竹柄的大笤帚把灰塵從一邊掃到另一邊。
圖春穿過人民路,來到了市一中門口。
太早了,沒有學生,沒有老師,沒有早點攤頭,沒有車,沒有風拂過枝桠的聲音,沒有螞蟻成群結隊,密密麻麻地遷移,沒有雨。
狄秋愛賴床,有時早上還會鬧脾氣,但吃過早飯他就好了,跳起來拍樹枝,蹲下來逗螞蟻,天下起雨,他躲到圖春傘下,嘻嘻哈哈,又是很可樂的一天了。
他愛吃義昌福的菜包子,愛吃包了很多黑芝麻和白糖還有一根油條的粢飯。油條是兩根糾纏在一起,攤販把一根給狄秋,另一根就包給排在狄秋後面的圖春。
圖春倒着騎車,氣壓太低了,天憋着雨,他憋着氣,謹慎地踩踏板,他太久沒這樣騎車了,生疏了,好幾次差點摔倒,但他都扶住車龍頭,穩住了。
他還想到了些別的人,想到仇明川問他,愛情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圖春腳下踩空,晃了兩下,心慌意亂,趕緊一腳踏在地上,停下了車。學校保安室的門打開了,一個保安打扮的人站在門口打量圖春。
圖春扶好車,拍拍胸口,騎開了。
他回到了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隐蔽在一條巷子,一排平房後頭的四幢別墅前。
1號焊了扇鐵門,欄杆上貼着個倒着的福。
2號的門上挂了兩個沉重的鐵鎖,還貼上了一張告示,白底紅字印着:明月理財公司所有,閑人勿近!
3號的門梁上鑲了面八卦鏡,鏡子正對着前面一幢二樓的某戶陽臺。4號西式些,櫻桃色的木門上裝飾着個歐陸風情的扣門環,門鎖是電子的密碼鎖。
圖春在2號的臺階前坐下,他點香煙,吃香煙,發信息給田靜,問她要不要出來吃頓飯。
消息發出去,圖春打了個哈欠,攥着手機。他困了,想睡覺,但他強撐着,抱緊膝蓋,使勁瞪着地上。
明明是作雨的天氣,螞蟻卻不露面,真是奇怪,它們都去了哪兒?無緣無故地就這麽違背了自然規律。
田靜回信了:去吃什麽吶?今天啊?我晚上倒是有空的。
随便,你定吧。
你做人能不能有點目标,目地性明确點啊?
那自助餐好了。
田靜發了個惡魔的表情過來。
圖春回:你不是說要去洲際麽,那就去洲際吃好了。
洲際自助餐電飯鍋裏的飯難吃死了,不要,還有啊,我說的是去吃牛扒,你搞搞清楚。
田靜打字快,一下又發來一條,好多字,好多舊事:去新城花園吧,你和狄秋小丁那時候周末不是一直去吃麽,吃完跑去打籃球,搞得小丁還要去切盲腸,我也好幾年沒去過了,去懷懷舊好了。
圖春回,好的。
一只螞蟻在草叢裏探了頭,接着一隊螞蟻爬了出來,圖春松了口氣,安心地回了家,安心地睡下,安心地見到狄秋——坐在他夢裏,大快朵頤,狼吞虎咽。
狄秋身後好像還站着一些人,白花花,銀閃閃的兩道人影。圖春不敢仔細研究。
圖春和田靜吃的是工作日的晚餐,自助餐廳人不多,兩人坐下後,田靜要了杯氣泡水,圖春點的是可樂。服務生走開後,兩人都還坐着,互相看着,圖春聳了聳肩膀,田靜歪了歪腦袋,撇撇嘴巴。圖春把餐巾攤在桌上,摸了又摸,不出聲,田靜也不講話,抖開餐巾,蓋在了膝蓋上,抱住了雙手。
飲料上桌了,田靜拿起杯子用吸管喝氣泡水,還往裏頭吹氣,咕嚕咕嚕地響。圖春憋不住,先破了功,說:“啊髒啊,別吹了,你先去拿東西吃吧,我幫你看包。”
田靜還在吹氣泡,說:“反正我幹什麽你都要嫌棄,我什麽都不幹也要被你媽媽嫌棄。”
圖春說:“好了啊,不要講那件事了。”
田靜說:“那天她怎麽突然回上去了啊?我都不好意思發短信給你,怕她看你的手機。”
圖春把紙巾上的一絲褶皺給撫平整了,道:“她和老圖在辦離婚。”
田靜大跌眼鏡,湊近上前,話不停了:“我還以為你媽和你爸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麽突然鬧離婚了?這麽多年都蠻好的,我爸前陣子還在牽記他們,說什麽時候一起吃個飯,大家把芥蒂說說開。”
圖春道:“老圖出軌了,”他簡短地講了講圖慶買酸奶的事,末了,總結道:“所以,我們家現在是不能見酸奶的,想吃只好出去外面偷偷買來吃。”
田靜說:“那我們應該來吃自助早餐,酸奶吃到你暢,吃到你反酸。”
圖春一板臉孔:“啊要吃啊你?”
田靜向後靠着直發笑:“你媽媽能下定決心離婚也蠻好,我聽過蠻多她這個年紀老公出軌,還是湊在一起過日子,要不是就是自己也出去找小三,你說不然人到中年,怎麽那麽愛去同學聚會,混的好的去,混的不好的也去,同學聚會,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
圖春說:“我媽也蠻常同學聚會的,她就蠻好。”
“是的呀,你媽媽是蠻好的。”田靜斜跨着包,起了身,圖春也起來,兩人往餐廳走,田靜和圖春打探:“那房子怎麽辦?老圖沒要啊?他淨身出戶啊?你們啊是弄到他婚內出軌的證據了?“
圖春厭煩道:“不要講這個了,講點別的啊行?”
田靜看着他,認真說:“你麽也就沖我發發脾氣了,你和你爸發脾氣麽,一拳打在棉花上,你和你媽,你是不敢發脾氣的,你又沒什麽朋友,我就不信沒人和你打聽過這些事,你麽和不熟的人就假客氣,和我就動真氣。”
圖春力争道:“我怎麽沒朋友呢?你不是啊?”
“除我之外呢?”田靜掰着手指和圖春算數,“小丁算一個吧,狄秋算一個吧,他們兩個之前,你有什麽朋友,你說說看,幼兒園到小學到初中,還不是只有我和你一起玩?他們兩個之後,你又交過什麽朋友?”
圖春彎腰拿了個盤子塞給田靜:“尬過的女朋友不算啊?”
田靜說:“哦喲,說的好像你尬過很多女朋友一樣。”她四下一看,聲音低了,扯着圖春的衣袖說,“尬過的男朋友也可以算一算。”
圖春撇下她,徑直走向沙拉櫃臺。
田靜在他身後喊:“幫我拿點小番茄!”
圖春在餐廳裏轉了圈,盆子裏堆滿了涼菜,繞到壽司生食櫃臺前,見到了田靜,田靜兩手都拿了東西,看到圖春,忙把手上的一份熱菜遞給他,道:“先幫我拿回去。”
圖春一掃她兩只堆得滿滿當當的餐碟,道:“你啊吃得掉啊?我不幫你吃的啊,不要浪費。”
田靜還在等新切出來的吞拿魚片,沖圖春翻個白眼,推了下他。兩人正說鬧,田靜眼梢一動,拱拱圖春,示意他往邊上看,圖春一擡眼,只見不遠處的甜品櫃前,一個少婦帶着個小男孩兒正看着他們。眼波交彙,圖春朝那少婦颔首致意,那少婦挽了下頭發,欠了欠身子,露出個局促的笑容。
田靜和圖春說:“蘇州就是這麽小,吃頓飯,初戀都能給你偶遇到,叫什麽雅還是什麽欣啊?”
圖春說:“路欣雅。”
“哦,對對對。”
圖春又喃喃:“是嘛……”
“是嘛什麽?”
“蘇州真的很小麽……”
田靜不響了,看着圖春。圖春拿走了她手裏的熱菜,走了回去,他喝可樂,把小番茄一顆顆挑出來,分到田靜的小碟子裏。田靜不一會兒也回來了,她才坐下,圖春就起來了,指着廁所的方向說:“我去洗手。”
“你忙死了!”田靜晃晃身子,作勢趕圖春走,“看到了初戀就坐立難安了,你要是在這裏遇到狄秋,我看你要一頭撞死了。”
圖春沒理她,好巧不巧,他從廁所洗好手出來,同先前匆忙對視了眼的路欣雅撞了個滿懷。兩人眼對眼,面朝面,一下子沒人響,都默默的低了低頭,還是路欣雅一手拉着的男孩兒先喊叫了起來:“媽媽!嗯……媽媽!”
男孩兒三四歲的樣子,卻只會嗯嗯啊啊地喊,小小的身子斜杵着,使勁把路欣雅往一個方向拽,神情焦急又迫切。
路欣雅抱起了男孩兒,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哄着,和他道:“媽媽的高中同學,圖叔叔,叫人呀。”
男孩兒不亂嚷嚷了,嘟起了嘴巴,喉嚨裏什麽聲音都不發出來了。
圖春笑了笑,道:“小朋友好啊。”
路欣雅上下颠動着胳膊,看着那男孩兒,柔聲道:“媽媽平時怎麽教你的啊,說得大聲點吶,圖叔叔好,啊是?”
男孩兒羞窘,擡着眼睛從下往上看圖春,手指抓着路欣雅的長頭發,奶聲奶氣地說道:“圖叔叔好,我叫秦思浩,今年……”
路欣雅突然打斷了男孩兒,笑着看圖春:“你還是和田靜在一起了啊。”
圖春忙解釋:“不是的,不是的,不要誤會,她結婚了,我們出來吃個飯,敘敘舊。”
路欣雅點了點頭,把孩子放了下來,從廁所門口走開了些,圖春沒有動,兩人隔着道門口說話。路欣雅問他:“那……你現在怎麽樣?”
圖春說:“蠻好。”
路欣雅被男孩兒拉着往前走了幾步,她的聲音跟着遠了些,輕飄飄的:“哦,蠻好麽蠻好。”
圖春說:“你忙吧……我回去了……”
路欣雅人還在往前走,微笑着和他揮手:“下次有空再聯系吧,下個月同學聚會你要去的吧?”
圖春沒回答,也揮手,男孩兒拉着路欣雅一路往大堂去了,圖春轉過身,疾步走開了。他一回到座位上,田靜就要和他八卦:“欸,路欣雅還是老樣子歪?都沒怎麽變,講話啊是還是那麽嗲啊?”
圖春說:“你去和她說說話不就知道了嗎?”
田靜道:“你幹嗎,吃火藥了啊?你們都說了些什麽啊?”
“聊我和你出軌搞婚外情。”圖春夾三文魚片吃,被芥末辣得瞪大了眼睛。田靜給他塞紙巾,嬉皮笑臉的:“快點把眼淚擦幹淨,等一下她帶着小孩子回進來看到你哭粗拉嗚的,心裏肯定很得意。”
圖春笑出來,筷子敲敲碟子:“吃吧!”
田靜反倒放下了筷子,正色問圖春:“你媽啊知道你和我出來吃飯?”
“知道的。”
田靜的神情更正經,更嚴肅了,她說:“我知道了,你和她出櫃了。”
圖春嗆到,咳了兩聲才緩過來。田靜一擡眉毛,一撇嘴角,擺出個強忍着笑意的表情,圖春複低下頭去,道:“差不多吧。”
田靜說:“我估計你媽早就看出來了,所以一直喊你相親相親相親,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銳的,尤其在涉及兩性關系的問題上,你是不是電腦裏藏了些什麽小電影被她發現了啊?”
圖春道:“我有電腦的時候就設密碼了啊好?”
“密碼麽很好猜的歪,她畢竟是你媽!知子莫若母!”田靜索性換到了圖春邊上坐,不吃東西了,就和他聊天,刨根問底,“你什麽時候和她說的啊?你爸提離婚之後還是之前?連番打擊,她受不了吧?你也不體諒體諒她。”
圖春說:“我媽提的離婚。”
田靜捂住嘴:“你媽真是不得了的女人,欸,那你媽知道你喜歡狄秋嗎?”
圖春咽下嘴裏的蝦肉,抿着嘴巴悶咳,田靜替他拍背,笑容愈來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