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小丁的忌日在九月初,氣候異常,熱天的高溫毫無頹勢,且在圖春和田靜去木渎的那天愈演愈烈,直逼三十八度大關。圖春開了茉莉花的車去接的田靜,田靜上車便直呼:“熱昏忒啧!”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被自己抱着的一大束百合花,碩大的購物袋和肩上挎着的皮包擠着,連安全帶都沒法扣了,嘴裏還在咕(不停說話):“我看地球是真的要完蛋了,九月份了還這麽熱!螃蟹都要熱死了!今年估計要沒有大閘蟹吃了!”
圖春幫她把鮮花和購物袋放到了後座,拉開購物袋看了眼,回頭和田靜說:“你也帶了吃的啊?”緊跟着又奚落她,“你除了關心吃的能不能關心點別的啊?大閘蟹麽就算了,這麽熱,人先被熱得不省人事。”
田靜駁道:“人在地球上多少年?大閘蟹多少年?”
“那你怎麽不拿蟑螂出來擡杠,恐龍滅絕之前就有它了,恐龍滅絕之後它還好端端的。”
田靜看了眼圖春,說:“那袋東西是給小丁的啊,你不要亂打主意。”
她手指擡高了在空中亂晃,火急火燎地:“快點開車吧啊好啊,都不知道路上啊會堵車!”
圖春問她:“你帶了什麽?你做的啊?那小丁吃了估計要回魂,棺材板按不住的。”
“小心我告你诽謗!我就去找小邵律師告你!整天在外面诋毀我,我現在做飯不知道多好吃,你問問我們老祝。”
圖春嗤一聲笑了:“你說老祝還是老豬啊?你也不用為了凸顯自己做好飯吃,把你老公的姓都改了吧?”
“有毛病,不和你說了。”田靜還在喊熱,不停用手扇風,對着冷氣的出風口狂吹,圖春把風力調小了些,田靜翻翻白眼,靠回椅背上,用手指比數:“我麽,炸了蝦餅,鹵雞腳爪,還放了豆腐幹一起下去鹵,小丁不是最喜歡和你們跑去體育場那邊吃什麽雞爪,皮蛋瘦肉粥了嗎?”
圖春說:“那時候有女排隊在那裏訓練,他當然喜歡去咯,天天去看白大腿。”他一望田靜:“不要說的你好像沒去看過手球男隊訓練一樣。”
田靜脖子一昂,高聲辯道:“是你要看的好不好!那個男的,就是臉上,眼皮上面有道疤的,你不是很喜歡看嗎?”
圖春打了把方向,過了個彎,才說話,道:“你說人上了年紀是不是除了講以前的事,就只能聊吃的。”
田靜誇張地眨動幾下眼睛,故作天真:“小圖啊,你不知道嗎?人都是越活越回去的,過了二十五,就開始倒長了,像個輪回,你阿懂?不停走過去走的路,兜兜轉轉,都會回到最原始,最初的本能,果腹,求生。”
圖春嘴裏嘶嘶地抽氣,不等田靜說完,就開了廣播聽電臺,還把音量調得很高,一點點壓過了田靜的聲音。田靜不甘示弱,揚着聲音,原歸憶舊:“狄秋一來,你就不跑體育館了。”
圖春說:“我媽做了芥菜筍絲肉春卷。”
田靜笑着拍手掌心:“你看是不是!除了懷舊,就是講吃的!”她一咋嘴巴:“小丁真有口福。”
言罷,她倏然是沉默了,圖春咳了聲,掃了眼放在茶杯座裏的手機,手機的屏幕亮了好久,過了陣才暗去。田靜說:“有人找你啊?要不要回個電話啊。”
圖春說:“微信。”
田靜笑着看他:“啊是小邵律師啊?”
圖春說:“邵律師就邵律師,幹嗎加個小,他比你還大半歲。”
“不得了,你記得我的生日。”田靜一彈安全帶,靠近了圖春些,笑盈盈地說,“加個小麽,顯得可愛點。”
圖春撇了撇嘴,田靜還看着他,問說:“你不是之前說打算換工作麽,怎麽樣了啊?”
圖春道:“新來了兩個小年輕,老顧讓我幫忙帶一帶。”
“現在你們派出所是缺你不可了。”
圖春耳朵一動,電臺也在懷舊,主播播了首《值得》,圖春說:“我想起來了,我借給你的鄭秀文的磁帶你啊是到現在都沒還給我?”
田靜喊冤:“你什麽時候買過鄭秀文的磁帶?我問你借的是張惠妹好不好!欸,你說你現在上班這麽遠,熱天還好,冷天怎麽辦?你起得來啊?”
“這有什麽起不來的,習慣了就好了。”
田靜一笑:“對啊,起不來麽多起起,人反正是慣性動物。”
圖春看了看她,皺緊眉頭道:“去掃墓你穿什麽高跟鞋啊?”
田靜理直氣壯地回道:“你去沒去看過小丁啊?那片墓地,路不要太好走。”
圖春無話可說了,眉毛還糾在一起,不舍得分開似的,拉長着臉開着車。
田靜還來和他搭話:“你和小邵進展得怎麽樣了啊?”
“你知道路欣雅當時為什麽和我分手麽?”
田靜不明所以,圖春道:“就是你天天發短信問我,她看到,懷疑我們關系不純潔。”
田靜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算了吧你!我打包票,路欣雅是看出來你喜歡狄秋了,你說有你這樣的麽,放學不和女朋友一起走,和狄秋一起走,周末不和女朋友一起玩,每次都找狄秋去你家看漫畫,寫作業,夏天跑去游泳,冬天就窩在網吧,游戲廳,旱冰廳裏,我和你說,女人的第……”
“第六感。”圖春接了下去,田靜笑着打他:“你煩死了!”
她又說:“小丁拎得清,看到你和路欣雅尬朋友,下課放學,自己走走開,狄秋麽……”
圖春說:“他什麽?”
田靜聳肩膀,望着窗外:“有時候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有時候,我覺得他根本什麽都沒在想。”
“他經常放空。”圖春說。
“他有點傻乎乎的。”田靜說。
圖春道:“他成績不錯的。”
田靜舉手投降:“你和我争什麽啊!我說的是傻,又不是說他笨,受不了你了,說說張惠妹的磁帶好了。”
兩人就這麽一路談天說地開進了木渎,圖春跟着導航駛往小丁長眠的那片墓園。四周越來越靜,塵嚣漸遠,綠化密集,到處都是蒼蒼翠翠的樹影,圖春把廣播關了,他聽到鳥兒的啼鳴,說不出是什麽鳥,叫得怪清脆,嗓門怪寬亮的。
狄秋一定知道這鳥是什麽,他對動物,植物,山山水水都清楚得不得了,他的生物和地理學得很好,一筆就能勾勒出一張中國地圖。
他能分辨出迎春花和連翹,能說出蘋果花和梨花的不同,學校運動會,他們班的座位靠近花壇,他就招呼圖春和小丁一起,圍着花壇吃一串紅的花蜜,但他又說,槐花的花蜜,荊條花蜜才好吃。槐花開花,撿起來,泡鹽水,沖一沖,拿來烙餅蛋餅最香,還可以蒸槐花飯。
圖春在停車場停好車,從後備箱拿了花和春卷,幫田靜背着購物袋,兩人往小丁的墳頭找去。田靜抱着那把潔白的百合花,問圖春:“你啊記得幾號啊?”
“336,你跟着我走吧。”圖春說,一看臺階,“小心臺階,花也給我吧。”
田靜沒給他,笑着誇他:“還是老圖你記性好,你每年都來啊?”
圖春拾階而上,輕聲說話:“清明也會過來看看。”
墓園裏更靜了,一張張臉孔凝固在一座座灰色的墳碑上,仿佛連橫沖直撞的時間都被凝固了,在這裏,一切都不會變了,一切都是永恒的,生是永恒,死也是永恒。
圖春和田靜無聲地墓碑中穿行,偶爾遇到幾名掃墓的男女,大家互相看一看,交換個眼神,客客氣氣地給對方讓出一條路。
沒有人在這裏恸哭,哀嚎似乎只适合殡儀館和火葬場,那裏人多,悲傷的情緒更濃烈,火一燒,轟隆隆地響,催人淚下。墓園裏麋集的是心裏的一塊塊空洞,是喊不出來,哭不痛快的。
到了336號丁逍遙的墳前,田靜掖了掖眼角,把百合花放下了,看着小丁墓碑前的一把白雛菊和壘得整整齊齊的數包山楂糖,說:“一定是小丁的家人來過了。”
比他們先來探望小丁的人不光帶了花和糖,還帶了個香爐,點了三支細線香。香燒去了大半根,香灰被風一吹,灑到了百合花的花瓣上。田靜半蹲着拂去那些灰沫,摸了摸那摞山楂糖,感慨萬千:“這個糖我原本也想買的,在淘寶上找都找不到,我還以為停産了。”
圖春也帶了香,倒了六根出來,分給田靜三根,兩人點上香,扇滅了火,輪流拜了拜。
小丁的照片是張彩色照,他長得虎頭虎腦的,照片裏的他正咧嘴大笑,一口白牙齒。田靜拜完了,盯着這照片看,看久了,她笑出來:“傻死了。”
圖春把那些吃的一一擺出來。田靜說:“欸,你說,這些供品,晚上會不會被些野貓野狗啊吃了?”
圖春說:“吃就吃了吧,他平時就喜歡喂野貓野狗,就是他們家不讓養,他媽媽毛發過敏,要不他家裏早開動物園了。”
田靜問他:“狄秋是不是養過貓啊?”
“想養過,沒養成。”
田靜還蹲着,托腮看着小丁,忽然又合十手掌拜了拜,念念有詞:“小丁啊小丁,你要是在天有靈,你就托個夢給狄秋,告訴他我和圖春都很想他,不知道他在幹嗎呢,尬朋友了嗎?結婚了麽?中年發福了嗎?”
圖春拍了下她,田靜吐吐舌頭,站起身,一眼看到個中年婦人朝他們這裏過來,手裏也是大包小包的。田靜忙喊圖春:“圖春!小丁媽媽!”
圖春一仰頭,小丁媽媽也看到他們了,快步過來和他們打招呼,笑容滿面的:“小圖,小田,你們來了啊!”
圖春打了個激靈,抓着田靜的手起來,田靜拉着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小……小丁媽媽啊,我還以為你已經來過了,這個菊花和糖不是你帶過來的啊?”
小丁媽媽一愣,說:“不是狄秋帶過來的嗎?你們不知道嗎?他每年都來啊,每年都送這兩樣東西,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來的。那時候小丁落葬,他隔天打電話給我,說會帶點花和小丁愛吃的糖過來。”
田靜抓緊了圖春的衣袖,圖春緩緩地說:“我們已經很久沒見到狄秋了。”
小丁媽媽笑了笑,把包放下,點香,上香,她看着圖春和田靜帶來的小菜,對他們道:“你們有心了,你們和狄秋都有心了,謝謝你們了。”
圖春點了點頭,往後退了小半步,指着臺階說:“我……我去看看……找找看狄秋……”
他說完,扭頭就跑,到了分岔路口,他先是往上跑了兩步,心裏一急,調轉頭,極速往山下去。田靜追了上來,一聲聲喊他,突然她的聲音一抖,圖春扭頭一看,田靜一手抓着欄杆,一手抱着皮包,人坐在了臺階上,一只高跟鞋掉在了臺階旁的一塊墓碑前。
田靜揮揮手,說:“你去找吧,你慢點,我沒事,就是腳別到了。”
圖春心亂如麻,腦袋裏也是一團漿糊,他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狄秋到底去了哪裏,狄秋到底還在不在蘇州,蘇州那麽小,他能遇到路欣雅,去到哪裏都能撞進那麽多那麽多的回憶裏,為什麽就是遇不見狄秋?
圖春茫然地站在階梯上,他往上看,看到田靜,她正試圖站起來,樣子有些吃力。圖春走了上去,撿起了她的高跟鞋,遞給她,氣憤地說:“都和你說不要穿高跟鞋了!”
田靜又坐到了臺階上,她把腳往高跟鞋裏塞,問圖春:“你覺得是狄秋嗎?”
圖春也坐下了,打量她的右腳:“你腳啊要緊啊?”
田靜搓了搓腳踝:“有點疼,應該不要緊,圖春,你想見狄秋嗎?”
“你不想見他嗎?不是你剛才求神拜佛問他有沒有中年發福的嗎?”
田靜笑了:“我拜的是小丁!”
“小丁說不定真的成佛了。”
田靜癟着嘴,和圖春僵了會兒,她舒出口氣,望着山下,說:“欸,圖春,你見到他會怎麽樣?你去問小丁媽媽要個他的電話吧,來電總有來電顯示的吧?你約他出來見一見,你會怎麽樣啊?狄秋你好,我是圖春,你還記得我嗎?我們高中同班過的。還是,狄秋你這麽多年都死哪裏去了?不要了不要了,這樣吧,你直接和他說,狄秋,我蠻喜歡你的。”
她想象着,繪聲繪色地描述着,引來圖春一個無可奈何,不予置評的眼神。田靜眼一眨,又說:“可是你不是有小邵律師了嗎?要是讓你再遇到狄秋,你是不是就把小邵律師甩了?可要是你和狄秋性格不合呢,沒法在一起呢,你會不會去找回小邵律師?”
圖春不響了,摸出香煙,點了支煙。田靜扇開煙,說:“你少抽點,每次和你說到關鍵的地方你就不響,我最讨厭你的就是這一點。”
圖春說:“你懷孕了?”
田靜瞪眼睛:“我們這麽多年朋友,我掏心掏肺幫你分析問題,你懷疑我是荷爾蒙不穩定才和你說這些?”她氣得直搖頭,看着圖春說,“我問你,你阿是因為想找狄秋才去當的警察?”
圖春沒說話,田靜說:“那就當你是默認了,但是你看,你要當警察就去考試嘛,當個文職的也好啊,可你呢,就去做個輔警,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半吊子。”
圖春吃香煙,說:“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田靜緊緊看着他,還問:“你不想換工作是因為想繼續找狄秋嗎?還是你習慣了,你現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你反正不愁吃,不愁穿,可能一輩子這樣下去都沒什麽不好,想想狄秋的時候想想,找不到他,想不到他的時候就談談戀愛,尬尬朋友。”
圖春一口氣呼了半支煙,煙灰不掉,他把它們彈開,看着它們落下,被風吹走,看着它們,再找不見它們。
田靜站了起來,拍拍衣服褲子,試着原地踏了幾步,穩住腳跟後,說:”算了,也許狄秋就應該找不到,就應該不出現,小丁走了,我結婚了,狄秋失聯了,你……”
田靜嘆息,她往下走,問圖春:“晚上去石家飯店吃飯吧。”
晚上,天還透亮,圖春和田靜去石家飯店吃了頓夜飯,吃完,他送田靜回家。夜間的電臺仍走懷舊路線,播陳奕迅的《十年》。
不知不覺,小丁過世,也已經十年了。
顧小豪幫圖春申請的獎金批下來了,錢一到手,圖春就請所裏的大家一道去一家銅鍋涮肉吃火鍋。涮肉店不大,老板是個內蒙人,圖春他們一大幫子人浩浩蕩蕩進了店,老板安排他們去了店裏唯一的包間坐下,立即上了酒水,花生,瓜子,殷勤地派發名片。除了這家涮肉店,老板還在城郊山腳下辦了個蒙古生活體驗游,可以騎馬啦,住蒙古包啦,吃烤全羊啦,遇到節慶日還有賽狗和摔跤可以看。
人多吃火鍋最方便,也最熱鬧,包間裏打着十七度的冷氣,一群大男人各個都吃得紅光滿面,油臉蒙汗,銅鍋裏酸菜羊肉凍豆腐咕嘟咕嘟翻滾,邊上一只銅盆裏的羊蠍子見了底,圖春打個招呼,起身去外頭加菜。他又要了份羊蠍子,多兩碟羊肉,還有兩碗特調麻醬。加完單,圖春走到店外吃香煙,沒一會兒,冬冬出來了,他抓着車鑰匙和圖春欠了欠身子,說:“我要先走啧,轉去陪陪家子婆,嗯倷一個頭來屋裏厭氣撒格。”(我要先走了,回去陪陪老婆,她一個人在家很沒勁的。)
圖春本也叫了癟子團的,可癟子團邁入孕後期後除了每天在小區裏散散步就鮮少出門了,加上天氣還是很燥熱,普通人在外頭走一遭都是怨聲載道了,冬冬也就幫癟子團回絕了。
圖春沖冬冬點頭:“格麽再會,路上當心點,幫我問聲癟子團好啊。”
他吃完這支煙,小胡也出來說要走,他着急回家看球賽。圖春回到包間,加的菜上桌,衆人卻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放下了筷子,可一張張嘴巴倒都沒停,吞酒,講賬,唾沫亂飛。圖春戴上塑料手套抓羊蠍子吃,那邊毛頭過來拍了下他,還和顧小豪揮了下手,朝桌上衆人動動下巴,客氣地說:“我先轉去啧,小毛頭格功課喊我幫嗯倷看看。”(我先回去了,小毛頭的功課要我幫他看看。)
圖春忙放下手裏的羊肉,脫了手套,抓起挂在椅子背後的雙肩包,和毛頭道:“我送送倷。”
“倷吃好了,送我啥體!趁熱格吃。”(你吃吧,送我幹什麽!趁熱的吃。)
小王在旁搗漿糊,笑着說:“送毛頭阿哥麽噻送啧歪,囔還要背好書包呢,先申明啊,倷送歸送,否要拿倷自己送轉去哦,獎金先放浪嘿,倪幫倷保管。”(送毛頭大哥麽就送好了,怎麽還要把書包背起來呢,先申明啊,你送歸送,不要把自己送了回去,獎金先放在這裏,我們幫你保管。)
大家紛紛應聲:“挨,對格,獎金先放嘞嘿。”
圖春陪着笑,把口袋裏揣着的獎金都拿了出來。顧小豪一拍他,讓他趕緊把錢收起來:“倷支愁頭,聽嗯多瞎說踢踏,放起來放起來,要送麽快點去送吶!”(你個愁頭,聽他們胡說八道,放起來放起來,要送那就快點去送啊!)
圖春還是把錢放在了桌上,和毛頭走了出去。
到了餐館外頭,圖春往後看看,沒人跟出來,他拉着毛頭到了個陰暗的角落頭說話,他道:“挨個獎金我真格是弗好意思拿。”(這個獎金我真的是不好意思拿。)
說着,他從書包裏掏出個紙盒子塞給毛頭:“挨個送呗嗯多小毛頭,我看以哉學英語格軟件啊做得噻蠻好格,買格辰光喊店裏格寧裝好呲幾支。”(這個送給你們小毛頭,我看現在學英語的軟件都做得蠻好的,買的時候讓店裏的人裝了幾個。)
毛頭把紙盒拿到光亮處一看:“啥麽什?ipad啊?”他連連搖頭,要還給圖春,“弗來噻弗來噻,獎金諸何銅钿,挨只麽什諸何銅钿!弗來噻個,小圖倷自己用!”(不行的不行的,獎金才多少錢,這個東西多少錢!不行的,小圖你自己用!)
圖春不肯要,兩人你推我讓的,毛頭嗓門一粗,道:“獎金麽我拿呲啊是請嗯多吃飯呀!”(獎金我拿了也是請你們吃飯啊!)
圖春往店裏躲,說:“倷拿好!我羊肉啊吩吃好了,我先進去啧!”
言罷,他拽着書包一溜煙往包間的方向跑去,毛頭在他身後喊:“格麽我明朝去買忒!銅钿還呗倷!”(那我明天就去賣了,錢還你!)
圖春一句不答,跑進了包間。他的書包輕了不少,走路也跟着輕飄飄的了,他回到位子上,重新抽了副手套,繼續吃他的紅焖羊肉。
後來毛頭發微信給他,一串夾生普通話:你也真家夥!怎麽後面還刻了我們小毛頭的名字!賣也賣不出去了!
圖春笑着看,沒回,再後來,邵蓁來信,問他:電影再不去看就要下檔了,你這個星期有空嗎?我都行的。
圖春呱唧呱唧啃骨頭,沒回,很快,手機屏幕又亮了,還是邵蓁,他說:吃烤魚還是烤肉,還是海鮮啊,火鍋,我先訂位置吧。
圖春脫下右手的手套,擦擦手,拿起手機,單手打字。他回:這個星期太忙了,不然你找別人看吧,不好意思了。
邵蓁沒再來信了。圖春回家的路上,邵蓁打了個電話過來,圖春沒接到,淴好浴,給手機充電的時候看到這通未接來電,他也沒回。這個夜晚,他似乎特別受歡迎,人已經躺下了,準備睡了,手機還震個沒完,黑乎乎的房間裏,天花板忽閃忽明,熱鬧得不得了。
圖春睡也睡不着,咬咬牙,伸手抓了手機過來。這一看,看到了三條信息,分別來自三個人。
田靜急吼吼地找他:圖春!你問小丁媽媽要狄秋的電話了啊是??她說是匿名的電話啊,沒有來電顯示的!你那裏啊能查到的啊?你查查吶!!
邵蓁只發來三個字:你在忙?
還有一個人,一條信息,是封邀約。師玉問他禮拜六中午有沒有空一起去胥城吃奧竈面,她從雲南旅游回來了。
圖春坐起來,看來看去,回複了師玉:有空的,那禮拜六見吧。
禮拜六圖春輪到早班,中午抽空踏(騎車)去了胥城大廈找師玉。師玉比他早到,兩人見到,師玉先給了圖春一大袋手信,什麽香薰蠟燭,絲巾,鮮花餅,拉拉雜雜,吃的用的什麽都有。圖春提着袋子,掂了掂,說:“你送我這麽多東西,那這頓飯我請吧。”
師玉坐下了,摸出兩張折扣券,說:“那我不和你客氣了,這兩張折扣券就當我贊助一下。”
圖春笑笑,兩人各點了碗奧竈面,圖春要了鳝糊和蝦仁澆頭,師玉吃的是熏魚面。那服務員走開,圖春給師玉倒茶,問她:“怎麽想到去雲南旅游的?跟團嗎?”
師玉說:“自己去的,不是現在流行說走就走的旅行嗎?”
“是在想要辭職的人和不用工作還有錢花的人中間蠻流行的。”
師玉展露笑容,說:“本來是想去尋尋豔遇的,到了麗江,遇倒是遇到了些,就是一點都不豔,麗江的這個旅游宣傳算是做得蠻成功的。”
她曬得黑了些,頭發修短了些,染成了栗色,手腕上多了兩只銀镯子,她的胳膊一擡起來,镯子便往下滑去,卡在臂膀中間,清零一聲,兩只镯子撞到了一起。
師玉說:“還去洱海邊上排隊淨化了下心靈,排了一個半小時吧,三十秒拍完照,就要輪到後面的人面朝洱海,四季如春了。”
圖春問她:“雲南好玩嗎?”
“吃得蠻好的,那包鮮花餅,真的蠻好吃的,還吃了雞縱,一種菌,現在想想都掉口水,鮮得眉毛都要掉了,還有羊肉,牦牛肉我吃不太習慣,但是羊肉好吃的。”說起食物來,師玉滔滔不絕。
圖春聽後,道:“我想起來我一個朋友之前和我說,人過了二十五,不是在懷舊就是講吃的。”
師玉喝茶,想了想,道:“那也沒什麽別的可講的了,蠻對的,二十五之前,說什麽都是用‘我’開頭,我怎麽怎麽樣,如何如何,要如何如何,過了二十五,‘我’就算了吧,也就這樣了,只好講從前的事。”她看着圖春,認真地看着,問他:“你最近怎麽樣?”
圖春說:“蠻好的。”
兩人的面和澆頭送上了桌,師玉問起:“啊還在相親啊?”
圖春嘴裏正含着口茶,一擺手,一搖頭,嘴角翹翹,沒講出話來。師玉笑了笑,把熏魚蓋在面條上,撈起一筷子面吹了吹,一手按住長頭發,垂着眼睛,說:“我年底要結婚了。”
圖春看了眼她,撥了點蝦仁到面碗裏,用面蓋住,點了點頭。
師玉又說:“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的時候就追求我,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放棄,我想他說不定只是沒追到才那麽執着,後來我們談了陣,他興致還是蠻高的,我從雲南旅游回來,他和我求婚,送我戒指,我一戴,大了,我就哭了。”
圖春說:“是他不夠細心。”
師玉擡頭看圖春,說:“不是的,其實和戒指尺寸沒什麽關系,就是看到戒指,我有點想哭,不知道怎麽搞的。我問自己,這就是我要的結局嗎?這就是我要找的人嗎?但是這個問題,我是不能回答我自己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愛情這回事我自己已經混亂了,我搞不清楚了,但是生活這件事,我還是能稍微給自己把把關的,我是蠻喜歡和他在一起的。”師玉的眼神游到了圖春的身後,她還在講話,說:“可能人都是這樣的吧,心裏住着兩個人,一個是關于愛情的答案,一個呢,是關于自身的答案。”她忽而問圖春:“圖春,這個人你認識嗎?”
圖春一回頭,可不正是他認識的人嗎,黑頭發,白襯衣,模樣俊秀,個子高高,骨架不大的邵蓁。
邵蓁和圖春打招呼,笑容可掬:“你也來吃面啊?今天休息嗎?我正好和高律師來見客戶,一起吃頓飯。”
他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圖春看過去,确實看到高律師正和一對男女在說話。圖春道:“不是休息,我上早班,來吃個午飯。”
“哦,特意過來這裏吃面?”邵蓁笑笑,氣定神閑的打量圖春,打量師玉,還伸手過去和師玉握手,“你好,邵蓁。”
師玉也自我介紹:“師玉,你好,你好。”
邵蓁還微笑着,戳戳自己的領口,說:“你衣領這裏弄到了點湯汁。”
師玉忙低下頭去看,邵蓁又來和圖春說:“等你有空再聯系吧。”
他轉身走開,圖春和他說再見,他也沒回頭。圖春又說了聲,邵蓁已經走出了他的視線,圖春轉了回去,師玉小聲地說:“蘇州也太小了,吃個面都能遇到認識的人。”
圖春笑笑,三兩口解決了碗裏的面條,等到師玉吃完,他買了單,兩人就在胥城門口分開了。師玉開車走了,圖春把紙袋放進車簍裏,靠着自行車給邵蓁打電話。第一通沒人接,第二通,忙音響了很久,圖春才聽到邵蓁的聲音。
“你在事務所了嗎?我來找你。”圖春飛快地說。
“在忙。”邵蓁說,“沒什麽事我就挂了。”
圖春一着急,咬到了舌頭,抽了口涼氣,忍着痛,語速更快:“等等,等等!我們見一面吧,就在你們對面的星巴克吧,邵蓁,我們見一見吧。”
邵蓁不響。圖春吃到了點血,腥得難受,他低着頭,摸香煙,摸打火機,沉聲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邵蓁答應了。
半小時後,兩人在星巴克碰了頭,邵蓁進來後,什麽都沒買,找到圖春,走到他對面坐下,把手機扔到桌上,問他:“什麽話?”
圖春說:“剛才那個是我之前相親遇到的人,普通朋友,她從雲南旅游回來,給我帶了些紀念品。”
邵蓁說:“哦,你不用和我彙報啊。”他拿起手機翻看,又說,“你人際關系處理得很好啊,相親認識的人出去旅游還能想到給你買紀念品。”
哐一聲,他又把手機丢到了桌上去,圖春看看他的手機,喝了口冰咖啡,說:“之前發生了點事,我算是幫過她一個忙吧,她大概是想謝謝我。”
“長得不錯啊,秀氣,”邵蓁陷在沙發座裏,翹起了二郎腿,他問圖春,“所以你想要和女的結婚,是嗎?”
圖春看着他,忙解釋:“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說……”
邵蓁打斷了他:“不是已經說完了嗎,一起吃面的是你相親認識的人。”
“不是的,你聽我說,不是這件事。”圖春聲音一高,邵蓁不響了,按亮了手機,又看手表,看坐在不遠處的女孩兒,男孩兒。星巴克裏的空調開得很冷,他抱着胳膊搓了搓。
圖春道:“我高中的時候,喜歡一個高中同學,男同學。”
講到這裏,他忽而是松了口氣,聲音輕快了些,他仍注視着邵蓁,邵蓁終于也朝他看了,還看得很講究,很深。邵蓁的眼底黑漆漆的,像深海,一股股暗流在湧動。
圖春繼續說道:“後來他不見了,我再沒見過他,我有時候還會想起他,也不是經常,就是有時候會想起來,會夢到他。”
“你和我說這個幹什麽?”邵蓁問他。
“你看到我和女的吃面生氣,我經常夢到那個男同學,我怕你知道了你也會生氣。”
“我沒生氣啊,再說了,你夢你的夢,你不說,我怎麽會知道呢?而且說到底,你和誰吃飯,你夢到誰,和我有什麽關系?”
圖春眨眨眼睛:“你不生氣嗎?”
“我生氣幹什麽?”邵蓁把手機拿起來,随便刷了刷,就啪地放下了。
圖春說:“那你別再把手機摔來摔去了。”
邵蓁擡起手臂,半掩住了嘴巴,他的眼尾向上挑了挑,像是笑了,卻不聲也不響,假姿假眼地東張西望。
圖春說:“我不會和女的結婚,你放心吧,我媽媽已經知道我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我自己也很混亂,什麽愛情,什麽戀愛,我搞不懂這些事情,我想在我搞懂之後再找你,我不是故意避開你。”
邵蓁沒有響,圖春摸摸鼻梁,觑他一眼,哧哧地吸咖啡,咖啡見了底,圖春擡起頭,接着說:“我不想錯過你,你願不願意和我試試看?”
邵蓁歪着身子坐着,斜斜地端詳圖春,看了沒一會兒,他起身去買了兩杯咖啡,他自己喝一杯,另一杯給了圖春,他說:“買一送一。”
圖春看着他,邵蓁彎腰坐下,說:“一個客戶送了我兩張什麽拼盤演唱會的門票,在體育中心,下個月十三號,你要不要一起去?”
圖春說:“我想去的,不過每次體育中心開演唱會我們都要被拉去執勤,不過我明天,後天,大後天,反正看電影,吃飯都有空。”
邵蓁咬着吸管,晃了下腿,拿起手機瞄了眼,這回,他把手機輕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