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點菜!倷麽啊真是個飯桶!”

她一把奪過那飯勺,攆圖春出去。圖春指指爐竈:“煤爐熄火啧,倷還來忙啥麽什?”(煤爐都熄火了,你還在忙什麽?)

茉莉花道:“再等忒歇,悶忒歇。”(再等會兒,悶會兒。)

她往外一瞥,擺弄起了圍裙上的花邊,仍說着:“再等忒歇……”

圖春沒動,看着她,茉莉花着急了,道:“倷還來挨搭啥體?出去陪陪擰家小邵吶。”(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出去陪陪人家小邵。)

圖春被她推到了廚房外,和邵蓁一對視,道:“吃吧,我們先吃,我媽說粉蒸肉還差點火候。”

邵蓁眨巴眨巴眼睛,雙手攥在一起,沒動筷子。圖春回頭又看看茉莉花,她面朝着煤爐,正對着那蒸鍋出神,一會兒單手叉腰,一會兒雙手叉腰,眉頭皺皺,嘴唇蠕蠕。

圖春還是回了進去,他一把揭開了那蒸鍋的蓋子,一股熱氣竄上來,燙到了他的胳膊,圖春哆嗦了下,茉莉花急忙拽開他:“倷啥體?真家夥!昂燙着?”(你幹什麽?真是的!燙着沒有?)

圖春甩了甩鍋蓋,把它放進水槽,笑着說:“吩燙着,我幫倷拿出去吧,一道吃吧。”(沒燙到,我幫你拿出去吧,一起吃吧。)

他看着茉莉花,拍了拍她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茉莉花個子不高,手也不大,圖春摸到她光滑的手背,還有略顯粗糙的手掌心。

圖春說:“走吧。”

茉莉花偷偷瞥外面,悄聲問:“我着困衣,弗倒好吧?”(我穿睡衣,不太好吧?)

“啊?倷弗講我啊吩看出來挨個是困衣。”(啊?你不說我也沒看出來這個是睡衣。)

茉莉花一拍圖春,忍着笑,無可何如:“好啧,哦!走吧走吧,吃飯吧。”(好了啊,走了走了,吃飯吧。)

她跟着圖春出去,人一坐下,卻又站了起來,說:“我還煮了點老菱,拿出來吃吃吧。”

她一走,邵蓁就和圖春說:“看出來了,你媽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還緊張。”

圖春拱了下他,邵蓁的神情放松,咬咬嘴唇,笑了笑。不一會兒,茉莉花端出來碗老菱角,還拿了把剪刀。她用剪刀小心地剪菱角,剝去外殼,把雪白的菱肉放進只小碟子裏,不停說:“吃啊,你們吃。”

圖春給她和邵蓁一人拷(盛)了一碗燙,茉莉花道:“鴨腿,吃吶,撿上去吃。”

邵蓁和圖春都沒動,茉莉花便站起來用筷子掰扯那鴨腿,鴨肉已經炖得酥爛,一扯就下來了,她夾給邵蓁,邵蓁忙道:“阿姨,我自己來好了。”

“吃呀。”茉莉花忙坐下,捋捋鬓腳,低頭喝湯。

邵蓁這時說:“上次那個梨,謝謝阿姨,不知道阿姨哪裏買的,我想再買點寄回去。”

茉莉花眼一眨,道:“現在梨不好吃了,阿姨下次給你買點蘆柑吧,還有柚子,中秋節要到了,柚子好吃的,”茉莉花看看圖春,“小邵蠻懂事的,一個人在蘇州打拼,還想得到家裏人,小邵,你爸爸媽媽身體還好吧?”

邵蓁說:“蠻好的。”

茉莉花道:“過節啊要回去看看的?”

邵蓁道:“我這邊也是忙,中秋要加班,有案子過來沒辦法。”

圖春在桌下握住了邵蓁的手,道:“他有個妹妹。”

邵蓁笑笑,吃菜,喝湯。茉莉花道:“哦,那蠻好,能幫襯幫襯,妹妹多大了啊?啊有朋友了?”

圖春喚了聲:“媽……”

茉莉花幹笑着,筷子在空中劃了個圈:“吃菜,吃菜,小邵,你是江西哪裏的啊?”

邵蓁說:“我老家靠近廬山,阿姨以後有空可以去那裏玩玩啊。”

“廬山的風光蠻好的,以前還有部電影,《廬山戀》,阿姨年輕的時候很火的。”

圖春說:“我媽媽年輕的時候不太像,但是現在都喊她小張瑜,就是《廬山戀》那個女主角。”

茉莉花道:“人家是演員,不好比的。”

邵蓁說:“阿姨保養得很好,看不出來兒子都這麽大了。”

茉莉花喜笑顏開,他們正聊得開心,邵蓁的手機卻響了,他接了這個電話,沒講幾句就挂了,面色凝重地和茉莉花賠不是,道:“高律師找我,讓我馬上回一趟事務所。”

茉莉花張張嘴巴,道:“那……那你去忙吧。”言罷,她跑去廚房拿了兩只保鮮盒,往裏面夾魚和鴨肉,道,”帶過去吃吧,肯定還沒吃飽,對對,再帶點水果吧,小邵,你等一下啊,阿姨切點蘋果。”

邵蓁已經站了起來,道:“不用麻煩了,高律師找得很急,我開過去還有段時間,阿姨,你和圖春吃吧。”

茉莉花說一不二,人在廚房,洗好了蘋果,擺上砧板開始切了:“很快的,很快的!”

圖春小聲問邵蓁:“不是你找童昭昭打的電話吧?”

“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邵蓁說,“真的是高律師,我也煩死了。”他往門口走,道:“水果就不拿了吧,我真的趕時間,真的不好意思了。”

圖春送他,說:“沒事的,你要忙你的吧,下個禮拜再過來好了。”他開了門,自己也換了鞋,喊了聲茉莉花,道:“媽,我送送邵蓁。”

茉莉花匆忙過來,硬是往邵蓁手裏塞了盒蘋果,邵蓁再三說抱歉,茉莉花再三說不要緊,還是圖春把他們倆拉開了。

圖春送邵蓁下了樓就回了上來,一進屋,看到茉莉花從陽臺曳進客廳,圖春便問:”倷嘞陽臺浪望啥麽什?”(你在陽臺上望什麽?)

茉莉花抖了抖手裏的一只襪子,說:“蒙呗啥,收衣裳。”(沒什麽,收衣服。)

圖春沒響,把邵蓁用的碗筷拿去了廚房,茉莉花跟着進來,又是抹桌子,又是看冰箱,默不做聲地轉了一圈又轉了出去。圖春把碗筷洗了,茉莉花又兜進來了,手裏多了個深藍色的小盒子,她一驚一詐地道:“倷幫小邵講一聲哦!下道否要送啥麽什啧!”(你和小邵說一聲啊,下次不要送東西了。)

她打開盒子,提起裏頭的雪花吊墜,怪圖春:“真家夥!倷還笑,還笑得出來。”(真是的,你還笑,笑得出來!)

圖春說:“看上去麽倷蠻歡喜,歡喜噻好。”(看樣子你蠻喜歡的,喜歡就好。)

茉莉花一嘆氣,問圖春:“格麽上趟帶轉來格格個麽……算囔夯回事體吶?”(那上次帶回來那個……算怎麽回事呢?)

圖春說:“我裹着小邵蠻好格,幫嗯倷一道蠻寫意格。”(我覺得小邵蠻好的,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茉莉花側過頭去,拍了拍他,只是說:“嗯,寫意噻好,噻好。”(舒服就好,就好。)

她望着餐桌,盤算着:“下個禮拜我買點大閘蟹,炒只蘆根,還是吃蓬哈菜?羊肉嗯倷啊吃格?天冷呲好吃羊肉啧,羊雜彙了啥格,開到藏書去啊弗遠……”

(下個禮拜我買點大閘蟹,炒個蘆根,還是吃蓬哈菜?他吃羊肉的吧?天冷了可以吃羊肉,羊雜彙了,開到藏書去也不遠……)

“好啧,曉得啧,下趟每個禮拜噻喊嗯倷過來吃飯,噻是倷否要厭辨燒菜燒得讨債厭。”

(好了,知道了,以後每個禮拜都喊他過來吃飯,就是你不要嫌燒菜燒得煩。)

“我燒被倷吃呲要冒三十年啧,倷昂看見我煩過?”(我燒給你吃燒了快三十年了,你看見我煩過沒有?)

圖春攬了下茉莉花的肩膀,茉莉花擠着眼睛說:“嗯哆屋裏姆媽燒菜弗曉得啊好吃。”(他家裏他媽媽燒菜不知道好不好吃。)

“總歸蒙呗倷燒得好吃!”(總歸沒你燒得好吃!)

茉莉花一得意,扭着腰肢漫步出去,說:“我去拿挨個挂到車子浪去。”(我去把這個挂到車上去。)

她出了門,圖春走到了陽臺上,他往樓下張望,他看不到茉莉花的身影,只能看到小區裏散步的老人,遛狗的女人,一些孩子在玩健身器械,他們跑啊,跳啊,你追我趕,尖叫着,歡笑着。

圖春趴下來,閉上眼睛吹風。風是涼的,浸透了秋意,夏天過去了,是秋天了。

秋。一團火苗燒着一株禾苗。秋天。

在這之後,每逢禮拜六,圖春和邵蓁各挑一道菜,敲定菜色後,兩人便去彩香采購食材,再回家做飯,通常都是邵蓁掌勺,圖春負責前期準備,他也試着做過幾回,每次出來的成品不是鹹了就是淡而無味,邵蓁常取笑他,懷疑他到底是不是茉莉花的親兒子,一丁點廚藝天賦都沒有遺傳到。禮拜天,圖春便帶上邵蓁去他家吃午飯。茉莉花變着花樣給他們做菜,回回都是時令佳肴,邵蓁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登門時都要帶些瓜果零食,他平時出去,或者在街上看到些居家小玩意兒,自己買一份,也給圖春他們家備一份。他送茉莉花的一套多功能削皮器,茉莉花用得很趁手,也很喜歡。飯後,茉莉花總是急急忙忙出門,留下邵蓁和圖春洗碗。邵蓁工作繁忙,即便周末也經常要回律所加班,三個人裏頭,屬圖春最清閑,到了工作日也是如此,茉莉花禮拜一到禮拜五,從上午到下午,行程排得滿滿的,吃過早飯,家裏就見不到她的人了,她在冰箱上貼了張自己老年大學課程表,書法,毛線,刺繡,鋼琴,外加普拉提,插花,游園,看電影,唱歌。她的業餘生活比圖春豐富多了,因此,午飯圖春通常都要自己解決。他會去找邵蓁一起吃。空閑時間多的時候,他就踏腳踏車從園區踏去新區,翻譯工作緊,他就坐地鐵去。他們常找新開的飯館試菜,邵蓁忙得腳都擡不起來的時候,圖春就去買兩只花園大包,星巴克買兩杯咖啡,和邵蓁在律所樓下的石獅子邊上吃。吃完,兩人一人抽一支煙,才分開。

這天邵蓁得空,圖春的翻譯進度也遠遠超前了,他和邵蓁搭公車去鑫震源吃生煎饅頭。圖春買了兩客生煎饅頭,兩碗油豆腐湯,和邵蓁找了張四人桌,一坐下,就看到毛頭從外面進來了。毛頭也看到圖春了,大步過來,熱絡地打招呼:“咿!倷浪來欸搭?吃中飯啊?真格巧!”(呀,你怎麽在這裏?來吃午飯啊?真是巧!)

圖春看看邵蓁,說:“和朋友一起來吃午飯。”

毛頭沖邵蓁笑笑,道:“在附近工作啊?”

邵蓁說:“在獅山路上上班,特意過來吃這裏的生煎饅頭。”

毛頭連聲應和:“是的,附近就這裏的生煎饅頭好吃。”他指着圖春對面的位子,問道:“蒙呗人坐吧?”(沒人坐吧?)

圖春搖搖頭,從筷筒裏抽了雙筷子拿紙巾擦擦,遞給毛頭,毛頭沒要,說:“剛剛去對過吃呲只肉湯團,買格外賣,買三客生煎饅頭,講要等十分鐘模樣。“(剛剛去對面吃了個肉湯團,買的外賣,買了三客生煎饅頭,說是要等十分鐘。)

圖春和邵蓁介紹道:“我以前的同事。”

毛頭一看邵蓁,問圖春:“啊,聽弗懂蘇州閑話格啊?”(聽不懂蘇州話的?)

圖春笑笑:“不是蘇州的。”

邵蓁也笑,沒有響,毛頭遂說起了普通話:“你不做了之後麽,剩下冬冬,我,小王,小胡,老蔣,你說說看,小王麽……”可講着講着,他還是忍不住講起了蘇州話,說,“小王麽只會搗漿糊,小胡麽一日到夜提前走,看足球,看籃球,我麽弗倒好講啥麽什,老顧訓嗯哆幾句麽,表面浪,哦,曉得啧,曉得啧,下道啡啧,碰上事體麽也要拆爛污。”

(小王只會搗漿糊,小胡整天提前走,看足球,看籃球,我也不太好說他們什麽,老顧說他們幾句,表面上他們是,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會了,碰到事情又亂來。)

圖春道:“那還有老蔣能幫幫忙。”

毛頭折着手裏的票據,點了點頭,又嘆息了聲,說:“老蔣麽……唉,不去說他了。”他擡眼一瞅圖春,道,“昨夜呲道夜裏麽真是背噻忒我啧,張家浜四號倷昂忘記忒了?噻是門上頭挂只面鏡子格個。”(昨天晚上真是煩死我了,張家浜四號你還記得吧?就是門上挂着面鏡子那個。)

圖春有印象,道:“是不是挂的八卦鏡?怎麽了?”

毛頭眉心一蹙,聲音一癟,拍了下桌子,怨聲載道:“否要去講哩啧!之前倷格個鏡子對準對面格兩樓,之前格家擰家住住啊蠻安逸,蠻好,啊吩聽說出啥格事體,上個月頭,換呲家寧家,一對南京來格小夫妻,幫阿婆,倪子一來住,昨夜夜裏,兩家頭窮興窮武跑到倪搭,講四號格面鏡子挂了格搭弗來噻,正好對準子嗯多格陽臺,呗嗯多吃血光之災啊,煞氣噻往嗯多搭竄。”

(別去說它了!先前呢那面鏡子對準對面二樓,之前那戶人家住得也蠻安逸,蠻好,也沒聽說出過什麽事情,上個月,換了戶人家了,一對南京來的小夫妻,和婆婆,兒子一起住,昨天晚上,兩個人氣勢洶洶地跑到我們派出所,說四號那面鏡子挂在那裏不行的,正好對準他們陽臺,給他們吃了多少血光之災,煞氣都往他們那裏竄了。)

圖春聽笑了,說:“這就是封建迷信了。”他轉頭和邵蓁解釋,“我們派出所之前那片轄區裏有幢別墅門梁上挂了面八卦鏡,現在對面樓的住戶去派出所投訴。”

毛頭挨近了桌子,看看邵蓁,又看看圖春:“他們要拆鏡子!”

邵蓁問:“那四號的業主呢?”

毛頭說:“四號麽,沒想到現在住在裏面的也是租客,一個年紀輕的男的,“他舔舔嘴邊的白沫,還是講蘇州話順口,噼裏啪啦說了一堆,“嗯倷吶,登了裏相搭呲支攝影棚,專門幫寧家拍淘寶浪模特衣裳照片了啥格,嗯倷講格面鏡子吶,嗯倷搬進來格辰光才有啧,估計上去麽是房東挂上去格,要拆只好去尋房東。我講,格麽房東電話呗倪一只,啊是?”

(他呢,在裏面搭了個攝影棚,專門幫別人拍淘寶上模特衣服照片什麽的,他說這面鏡子,他搬進來的術後就有了,估計是房東挂上去的,要拆只能找房東,我說,那房東的電話你給一個呢,啊是?”

圖春點頭,應了聲,和邵蓁說:“找那個男的問房東的電話。”

毛頭接着道:”啥擰曉得,格格小年輕講,嗯倷蒙呗房東格電話,每個月頭格十三號,房東夜裏十二點鐘來收銅钿,倷講講看,唉個麽算囔夯回事體吶?”(誰知道,那個年輕人說,他沒有房東的電話,每個月的十三號,房東晚上十二點來收租。你說說看,這算怎麽回事?)

圖春奇道:“啊?還有這樣的房東啊?”

毛頭道:“噻是講呀!囔麽啊是巧!碰上昨日啡是正好十三號麽!乃加登了格搭搞清撚三,啊快到十二點鐘啧,我幫格兩格南京擰講,我講格麽倪等歇,等房東過來。”

(就是說啊!也真的是巧,碰上昨天不是正好是十三號嗎?而且在那裏搞來搞去也快到十二點了,我和兩個南京人說,我說,那我們等一會兒,等房東來。)

圖春問:“那等到了嗎?”

毛頭用力拍了記大腿,眼睛睜得老大:“囔麽真格等着格呀!冊那,格個房東麽,幫倷差往弗多歲數,比倷矮點,男小咕,一過來,看見倪一大幫擰,嗯倷啊有點吓,問格個四號格租客,出呲啥格事體,講普通閑話格。”

(還真的等到了!我靠,那個房東麽,和你差不多歲數,比你矮些,男的,一過來,看到我們一大幫人,他有點吓到了,就問他的租客,怎麽回事,他說普通話的。)

圖春說:“我記得四號的業主不是蘇州人麽,一對夫妻啊。”

毛頭道:“嗯倷講嗯倷是格對夫妻格表弟,幫忙收租金格,格對夫妻移民啧,反正講呲一泡,我噻問嗯倷,格面鏡子啥擰挂上去格,嗯倷笑笑,派香煙,我講,倷否要虛頭滑現,囔麽嗯倷講,是嗯倷挂格。我說,倷囔年紀輕輕噻搞挨種封建迷信,挨面鏡子挂了欸搭麽算啥吶?嗯倷原歸笑,講四號來轉彎角浪,挂面鏡子擋擋煞氣,唉格閑話一講麽,兩個南京寧沖上去噻要尋嗯倷嘿死!”

(他說他是那對夫妻的表弟,幫他們收租金的,那對夫妻移民了,反正說了一堆,我就問他,那面鏡子誰挂上去的,他就笑,派香煙,我說你別來這套虛的,他就說,是他挂的。我說,你怎麽年紀輕輕就搞這種封建迷信,這鏡子挂在這裏算什麽?他還是笑,說四號在轉彎處,挂面鏡子擋擋煞氣,此話一出,那兩個南京人沖上去就要和他拼命!“

圖春認真地聽着,邵蓁擺弄起了紙巾和筷子,兩人的生煎和湯送過來了,邵蓁提筷夾起顆生煎饅頭,吹了吹,咬了一小口,小心地吸裏頭的湯汁。圖春吃了兩塊油豆腐,毛頭正講得興奮,他的三客生煎送到,他還在和圖春啰皂地說:“我幫小王馬上拿嗯哆拉開來,南京寧講,倷挨格煞氣擋到呲倪屋裏啧倷啊曉得?搬進來之後阿婆生毛病,小寧生毛病,煤氣壞忒,皮夾子得忒,總歸大家噻弗好。格個男小咕吶,馬上賠禮道歉,講,弗好意思,弗好意思,又講,挨格肯定幫挨面鏡子蒙呗關系,幫嗯多屋裏風水有關系,要去幫嗯多看風水。”

(我和小王馬上把他們拉開來,南京人說,你的煞氣擋到了我們家了你知不知道?搬進來之後,婆婆生病,小孩兒生病,煤氣壞了,錢包掉了,總歸沒有一個人好。那個男的呢,馬上賠禮道歉,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說,這個肯定和那面鏡子沒什麽關系,和他們家裏的風水有關,要去幫他們看看風水。)

圖春笑出來:“他倒蠻會做生意的。”

“倷聽我講吶,格兩個南京擰麽弗啃聽嗯倷格,硬緊要還嗯倷拿鏡子拆下來,男小咕噻講啧,你媽媽是不是六三年五月二號,淩晨三點半出生的,家裏賣絲綢的,你的小孩子,兒子,是不是一零年三月三十號下午兩點生的,順産,你們家裏是不是還養了只鹦鹉,叫白将軍。”

(你聽我說下去,那兩個南京人不肯聽他的,硬是要他把鏡子拆下來,那男的就說了。)

圖春眨眨眼睛,道:“啊會是連打麻子,要騙……”他看着毛頭,也是疑惑了,“那是要騙你和小王呢還是騙那個攝影師?”

毛頭糊塗地搖頭:“騙我啊?我是弗搞挨種封建迷信格,反正格兩個南京人被嗯倷講得蒙呗閑話啧,啊弗煩啧,還要請嗯倷到屋裏去看看。”(騙我?我不搞這種封建迷信的,反正那兩個南京人被他說得沒了話,也不吵了,還要請他到家裏去看風水。)

圖春笑得不行,毛頭也笑,邵蓁愣愣地看了兩人一眼,繼續低頭吃生煎。毛頭清清喉嚨,說普通話,道:“我麽,以防萬一,問好他的名字,留了只他的電話,他說沒有手機,只有座機號碼,我說座機也好的。小王還在邊上講,狄,秋,欸,你這個名字啊是因為你命裏缺火,倷講講看,這種時候還要搗漿糊!”

圖春正撈粉絲,筷子拿在手裏,動作停在半空中,他看着毛頭,聲音極輕,極緩,好像在用氣息說話,他道:“這個年代沒有手機的人真的不多了。”

“噻是講呀,”毛頭站起來,提着外賣袋子和圖春揮手,“格麽我先走啧。”(那我先走了。)

圖春稍擡起了手臂:“嗯,再會啊,再會。”

邵蓁在旁道:“聽完故事了,可以吃了吧。”

圖春笑了笑,放下筷子,想了陣,指着外頭,說:“他身上一陣煙味,把我的煙瘾也勾上來了,我出去抽根煙。”

邵蓁沒響,由着他去了,圖春走到鑫震源外頭,一看,毛頭還沒走遠,圖春跑上去,喊住了他,道:“格個狄秋格號碼,倷以哉啊有嘞嘿。”(那個狄秋的號碼,你現在有嗎?)

“記了手機裏嘞嘿,倷要搞搞封建迷信啊?”毛頭笑着。圖春說:“一道吃飯格朋友拍紀錄片格,正好想拍拍蘇州啊有挨種風水先生了啥格。”

(記在手機裏了,你要搞封建迷信啊?)(一起吃飯的那個朋友,拍紀錄片的,正好想拍拍蘇州有沒有那種風水先生什麽的。)

毛頭把狄秋的號碼翻了出來,給了圖春,說:“風水先生弗風水先生是弗曉得,我估計上去麽啊是個社會浪混混格。”(是不是風水先生不知道,我估計他也是個社會上混混的。)

圖春謝過了毛頭,調頭往回去了,走了沒幾步,他在一棵樹下停下了。他撥了狄秋的電話。

電話通了,但是是忙音,一開始忙音響得頗有頻率,一板一眼,後來荒腔走板,野調無腔,只是雜亂地在圖春耳邊吵鬧着,一會兒滴,一會兒嘟,聽上去像救護車的鳴笛聲,還像無序的心跳,蹩腳的鼓聲,傾盆的雨。

圖春聽得煩了,口幹舌燥,握着手機的手都是汗,不得不換了只手拿手機。他靠着樹幹,咬緊了牙關。

沒有人接電話,也沒有轉去語音留言,電話也沒有長時間無人接聽而被掐斷。

一味地,只有忙音。

圖春聽夠了。他擡起頭,他看到邵蓁從鑫震源裏出來,正四下張望,兩人目光交彙,邵蓁打個手勢,朝圖春走過來。

邵蓁走近了,問圖春:“怎麽了?你怎麽出了一頭汗?”他的眼神關切,呼吸規律,聲音平和,他問,“哪裏不舒服嗎?”

圖春收起了手機,捂着肚子,說:“餓過頭了,你出來了,他們不會把我們的東西收掉吧?”

邵蓁說:“有人和我們拼桌,我和他們說了聲,進去吧,還是吃點別的,胃不舒服還是別吃太油了。”

“沒事,沒事。”圖春說,再沒有出聲,默默走在邵蓁邊上,默默地回進店裏,默默吃放涼了的生煎饅頭,冷了的粉絲湯。他吃得渾身都涼飕飕的。他忽而恨恨的。

晚上,圖春做了個噩夢,他夢到一條巨大的黑鯉魚在一泓碧綠潭水亂沖亂撞,把水裏的其他生物都攪得不得安寧,把天地日月攪得變了顏色,失了真。他還夢到一條流黑油的柏油馬路,到處都在熔化,園區的高樓塌了,北寺塔倒了,寒山寺的大鐘飄浮在運河上。一只巨大的紅臉魔鬼在蘇州城裏橫行無忌,為所欲為。它先是掀起火海,後又招來雷暴,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這魔鬼的臉看不清,說不明。

圖春一開始很害怕,後來慢慢放松了,再後來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憎惡。他驚醒了過來,在床上呆坐了片刻,起身去找水喝。

天其實快要亮了,客廳裏一圈褐綠色的光暈鑲嵌在拉得緊緊的窗簾布四周。

圖春坐在餐桌邊喝溫水。他點了支煙。

廚房窗外,秋月如同彎勾,吊着一絲雲霧。

他久違地想起了狄秋——神秘的,他從未再見過,卻被豆豆遇到過,被毛頭,小王,兩個南京人……或許還有更多相關的,不相關的人見到了的狄秋。他想到他,想到他真的還在蘇州,想到他再也沒出現在他面前過。狄秋剎那間變得面目可憎了起來。

圖春吃香煙,木然地坐着,不響,不想,也什麽都不要去想,再也不要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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