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麽什清一清。”(來了來了!亮亮,把桌子上的東西清一清。)

大姑父和方亮趕忙把海蜇絲和蜜鹌鹑往邊上挪開了些,大砂鍋落到隔熱墊上,蓋子揭開,一大鍋冬筍腌篤鮮咕嘟咕嘟地滾着小泡泡,小姑媽往湯上撒了把蔥花,豆豆大叫:“姆媽倷放格浪多蔥啥體啊!”(媽你放這麽多蔥幹什麽!)

小姑媽眨眨眼睛,走開了。小姑父皺着眉,用湯勺撇去點蔥花,道:“好啧,好啧,吃吧。”

方亮道:“啊?弗是還有蝦仁了啥格麽?”(啊?不是還有蝦仁什麽的嗎?)

大姑父笑道:“等嗯哆磨洋工磨好絲,春節聯歡會啊要結束啧。”(等她們磨蹭好,春節聯歡晚會都要結束了。)

阿婆說:“我講我來弄吧,嗯多兩家頭偏偏弗肯。”(我說我來弄吧,她們兩個偏偏不肯。)

豆豆說:“家裏都是阿姨做飯,媽媽這個是大姑娘出嫁,頭一遭。”

小姑父說:“馕夯講閑話格,要講啊是講年初一吃老酒,頭一道。”(怎麽說話的,要說也是說年初一喝酒,頭一遭。)

豆豆咬了口雞腿,不吭聲了,圖春笑了笑,沒響,拷了一勺熱湯給她,豆豆嘗了一小口,吐吐舌頭,換了圖春的空碗到面前。大家都盛湯,廚房裏小姑媽和大姑媽還在忙碌,圖春看自己右手邊的位置空了兩個,也往這兩只空碗裏拷湯。阿婆忽然問他:“茉莉花馕吩來架?”(茉莉花怎麽沒來?)

餐桌上一靜,喝湯的聲音都小了不少,豆豆眼巴巴看圖春,圖春說:“姆媽出去旅游啧。”

方亮輕輕放下湯勺,說普通話,道:“你媽媽倒蠻想的穿的。”

王茜正在撕醬鴨的肉,喂給兜着圍兜的孩子吃,問圖春:“去哪裏潇灑了啊?”

圖春說:“跑福建去了,她們幾個小姊妹組了個團。”

話說到這裏,圖慶從廁所出來了,後頭跟着個年輕女人,女人臂彎裏抱着個半大的嬰兒。豆豆拱拱圖春,她啃辣雞翅啃得滿嘴油光,眼睛機靈地一轉,小聲和圖春說:“浩浩哥哥,你弟弟,我哥哥。”

圖春假意瞪她,豆豆做了個鬼臉,縮着肩膀繼續吃她的肯德基。小姑父在旁一板臉孔,道:“好啧啊,倷少吃點吧!到辰光面孔浪也要長爛爛豆,馕麽也要哭粗嗚啦啧。”(好了啊,你少吃點吧!到時候臉上又要長痘痘,那你又要哭唧唧的了。)

豆豆梗着脖子回:“誰叫你們幫我想個啥個小名弗好,叫豆豆!人如其名你們啊知道?”

方亮和王茜都笑了,孩子也跟着大人笑,雙手在桌上拍啊打啊,熱鬧極了。圖慶從圖春身後經過,兩人對視了一眼,互相點了點頭。

“來啧啊。”圖慶說。

“嗯。”圖春說,“幫嗯哆拷呲兩碗湯,腌篤鮮。”

女人也走到他身後了,兩人離得很近,圖春清楚地看到她懷裏抱着的小寶寶了,那孩子的手和腳都皺巴巴的,腦袋紅紅的,頭上軟軟一層胎毛,活像只小老鼠。他正酣睡着。

圖春和女人也點了點頭。女人說:“謝謝倷啧。”

圖慶給她拉開椅子,女人坐下了,看看大家,賠了個笑:“弗好意思啧,我啊弗倒會弄,還喊阿慶去幫忙,浩浩啊來啧麽,大家吃吶。”(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太會弄,還把阿慶叫去幫忙,既然浩浩也來了,大家吃啊。)

阿婆笑着說:“啊弗是來等嗯哆,主要是我兩個囡嗯弄呲半日天啥麽什啊份弄出來。”(也不是在等你們,主要是我兩個女兒弄了半天很麽都沒弄出來。)

豆豆踢了腳圖春,埋頭咬粟米,圖春夾了一筷子海蜇絲,沒人接話,大姑媽啰皂地尖聲喊道:“弗是格呀!唉個是醋!!”(不是的,這個是醋!)

小姑媽的聲音更高,蓋過抽油煙機,也蓋過了大姑媽:“糖醋排骨麽終歸要方醋格歪!”(糖醋排骨總歸要放醋的啊!)

“茉莉花弗是講等歇放醋麽!”(茉莉花不是說等會兒放醋嗎?)

“啊?啥辰光講格,倷微信被我看看。”(啊?什麽時候說的?你微信給我看看。)

小姑父清清嗓子,給圖慶倒了杯白酒。女人笑着看圖春,問:“浩浩啊要吃點老酒?”(浩浩要不要喝點酒?)

她的蘇州話說得糯嘟嘟的,圖春道:“我不太會喝酒的。”

圖慶給圖春倒了杯冬釀酒,道:“吃點冬釀酒吧。”

女人往廚房一看,說:“要弗是要看小寧,我來燒好啧。”(要不是要帶小孩兒,我來做飯好了。)

豆豆又踢了圖春一腳,圖春拍拍褲腿,喝冬釀酒,沒出聲。圖慶說:“璐璐燒點小菜嘶蠻有味道格,喬噻格。”(璐璐做菜是蠻好的,很能幹的。)

豆豆說:“那舅舅你口福真的蠻好的,阿婆啊,浩浩哥哥媽媽做菜都蠻好吃的。”

小姑父用力拍了她一下:“倷肯德基麽啊吃飽啧,去看電視吧!”(你肯德基也吃飽了,去看電視吧!)

豆豆說:“我是要去看電視了,這個鹹得要死的湯,你們喝吧。”

說完,她就跑去了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了,一口一顆蛋黃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方亮沖小姑父笑笑,敬他一杯:“現在小孩子管不住了。”

“嗯倷麽噻是只嘴巴!老得要死!”小姑父嘆道。(她就是張嘴巴!特別能怼人!)

方亮道:“功課蠻好吧?”

他吃了塊鴨胗幹,他的孩子看到,也要吃,仰着脖子嗯嗯啊啊地就來抓他的手,他的嘴巴。

小姑父說:“蠻好,嗯多吶?”

方亮笑笑:“我們還這麽小。”

大姑父說:“我幾個戰友哆小小寧啊差弗多年紀,噻已經開始早教啧。”(我幾個戰友的孩子的孩子也是差不多年紀,都已經開始早教了。)

小姑父講起普通話:“都不想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呀。”

方亮摸摸兒子的腦袋,道:“還是該玩的年紀,我情願他在家裏到處皮,起跑線麽,我和王茜的水平,小孩子不至于很差的。”

王茜說:“反正你也不在家啊,”她一看小姑父,道,“豆豆準備考什麽學校啊?”

小姑父說:“随便她吧,讀完書出來麽尬個朋友,這十幾年書麽馬上變成白讀了。”

王茜說:“不要很快要小孩就好了。”

“我們不要麽,男方那裏也不行。”小姑父說,“還是學老外好,養到十八歲,你就自己出去住,我不管你了。”

大姑父道:“講麽唉馕講,心是狠弗下來格啊,到底女小娘魚。”(說歸這麽說,還是狠不下心的,到底是女孩子。)

方亮往後靠着坐着,一手攬住王茜的肩膀,道:“老外也有從小養到老的哦,也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

他的話音才落,大姑媽又出來上菜,糖醋排骨,勾在排骨上的芡汁好像蓋在上頭的泥巴塊,她道:“豆豆麽很聰明的,不像我們這個,到現在,阿婆,阿爹都不會說。”

方亮道:“蘇州話麽慢慢教好了。”

小孩兒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抓着王茜的頭發就喊:“姆媽,姆媽……”

大姑媽一瞪眼睛,道:“小孩子小麽是學語言的黃金時期呀!”

大姑父夾了點熏魚肉給她,說:“吃點麽什吧,忙到以哉啊吩吃麽什了吧?”(吃點東西吧,忙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吧?)

大姑媽吃了魚肉,觑了方亮和王茜一眼,轉身走開了。圖慶道:“我們也準備一開始就教蘇州話。”

璐璐點頭附和:“是的,蘇州話來得格好聽。”她看着王茜,“我聽重慶話也覺得蠻好聽的,還想學學呢。”

阿婆會講普通話,講起來抑揚頓挫的,她道:“你倒是蠻上進的。”

圖慶給阿婆夾菜:“排骨,姆媽,吃吶。”

璐璐笑了笑,沒有響。圖春喝了口冬釀酒,舔舔嘴唇皮,逃去了院子裏吃香煙。

半支煙燒去,方亮也出來了,他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嘆出一口氣,和圖春道:“要窒息了。”

兩人都苦笑,方亮也點香煙,呼了兩口,問圖春:“你最近和顧筠怎麽樣啊?”

“好久沒聯系了。”

方亮道:“啊是怕尴尬,還是你媽不想讓你們尬了。”

“那倒不會,我媽蠻開明的。”

“尬不來?”

圖春伸手碰了碰一片伸在他肩側的枯竹葉,他摸到些許潮意,竹葉上有些髒。圖春沒有響。

方亮說:“我看她朋友圈一直在訪名山,問佛,啊是平時都吃素啊?那你估計和她是尬不來的。”

圖春看他:“不是啊,我們見面那天,她不是還吃了魚吃了肉麽?”

方亮恍然道:“哦,對的對的。”他又道,“以後麽,我兒子看到你弟弟,還要叫聲叔叔了。”

圖春咳了聲,擺手道:“否要去講哩啧。”(別去說它了。)

方亮一看屋裏,說:“吩想着阿婆只嘴巴啊欸馕毒。”(沒想到阿婆的嘴也這麽毒。)

圖春說:“聽講茉莉花格辰光是嗯倷幫爸爸看中格。”(聽說茉莉花那時候是她幫爸爸看中的。)

方亮道:“啊?弗是吧,我聽姆媽講,格辰光嗯哆爸爸尬呲格大學生,阿婆蠻支持,女小娘魚麽啊蠻懂事體,噻是弗會燒了弄了,阿爹弗同意,講女寧弗會買淘燒弗來噻格,馕麽正好有人介紹茉莉花,嗯倷麽喬啥……”

(啊?不是吧,我聽我媽說,那時候你爸爸交了個大學生,阿婆蠻支持的,女孩子也蠻懂事的,就是不會燒飯啊之類的,阿爹不同意,說女人不買菜燒飯洗衣服不行的,正好有人介紹了茉莉花,她特別能幹……)

“你這麽一說,有點封建大家庭的味道了。”圖春有板有眼地講普通話。

方亮道:“封建害寧,倷看以哉……”(封建害人,你看現在……)

他望着屋裏,說:“但必過,啊噻是求仁得仁。”

圖春笑了:“求年輕得年輕吧。”他跟着往飯桌的方向看去,大姑媽和小姑媽入座了,一桌長輩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吃菜,兩個年輕的女孩兒都在哄孩子。圖春說:“啊蠻好,倪娘麽……啊蠻寫意。”(也蠻好,我媽麽,也過得蠻舒服。)

豆豆這時走過來敲窗戶,她手裏捧着碗八寶飯,開了門站在門口道:“八寶飯啊要吃啊你們?”

方亮扔下煙屁股,道:“快點把門關起來吧,冷死了。”

他鑽進屋,豆豆擠出來,換了室外的拖鞋,和圖春說:“我看你沒吃什麽,你放心吧,這個是我做的,比我媽強多了。”

圖春坐在張石頭凳子上,豆豆把碗放在石桌上,她穿上了大衣,戴上了圍巾,左腳蹭蹭右腳,往客廳裏那只玻璃櫃努了努下巴,和圖春道:“再沒出過事情了。”

圖春把香煙在桌上放下,吃了兩口八寶飯,說:“你進去吧,我等下也進去。”

豆豆坐到了他對面,那煙被一絲微風吹到了地上去,圖春彎腰去撿,只聽豆豆說道:“阿婆重新把照片什麽都擺出來了。”

圖春直起腰,道“阿婆沒說什麽啊?”

“說什麽?”

“你搞封建迷信。”

“阿婆肯定也相信的好不啦!”

“那你見到阿爹沒有吶?”

豆豆哼了聲,扭過了臉去。兩人坐了會兒,都有些冷了,回進了屋,圖春又吃了小半碗八寶飯,和豆豆坐在一起看春晚,玩抽鬼牌,豆豆運氣差,把把都輸,臉上被圖春貼滿了便簽條,但她不服輸,愈戰愈勇,連翻兩盤後,圖春的臉上多了兩個口紅畫的大叉。

豆豆贏了第三局,樂得沒邊,笑得直發抖,圖春臉上的第三個叉仿佛是兩條蚯蚓。

小姑父看不過眼,道:“好啧啊!弄得像啥格腔調!”(好了啊!弄得像什麽樣子!)

圖春說:“沒關系的,過年嘛,好玩。”

豆豆沖小姑父吐舌頭:“再來啊!”

大姑媽道:“面孔浪淘淘特,拍張全家福啊!”(臉上去洗洗掉,來拍張全家福啊!)

豆豆說:“就這樣拍好了。”她還去慫恿阿婆,“阿婆你看浩浩哥哥這樣拍啊好?好生動活潑。”

圖春順勢扮鬼臉,阿婆笑開了,連連點頭:“好格好格,蠻好,噻唉馕拍好了。”

圖慶道:“姆媽啊……”

阿婆道:“過年麽開開心心,嗯哆小辰光,嗯哆爸爸弗啊是被嗯哆畫的了面孔浪噻是格啊,嗯哆否要太開心哦。”(過年麽都開心點,你們小時候,你們爸爸不也是被你們畫的臉上都是的啊,你們不要太開心哦。)

方亮把三腳架和照相機都擺好了,招呼圖春:“圖春,過來吧。”

圖春便走到了飯桌前,大家看到他都笑,沒人提洗臉的事情了。大姑媽一拍手,組織大家站位置,阿婆坐頭排中間,邊上坐兒子,女兒女婿,一群小輩排到了後頭,璐璐抱着孩子站在圖春一側,那孩子拍照的時候忽然鬧得很厲害,在璐璐懷裏使勁掙紮,璐璐把孩子遞到圖慶那兒,孩子立馬乖順了,不哭了,圖慶美滋滋地和小姑媽說:“倷看看,到底我兒子。”(你看看,到底是我兒子。)

豆豆偏過頭和圖春說:“我這個哥哥這麽小就這麽會卡位啊。”

圖春輕聲道:“好了啊……”

大姑媽喊:“三二一,茄子!”

豆豆豎起一根手指到眼前,學成個鬥雞眼。圖春沒忍住,笑了出來。

後來大家都跑了出去放煙火,看煙火,方亮架好了三腳架拍延長曝光的煙火,豆豆配合他,在鏡頭前不厭其煩地用燒着的狗尾巴寫字。過了十一點,五彩缤紛的煙火少了,鞭炮多了,王茜和璐璐捂着各自孩子的耳朵躲進了屋,圖春也跟着進去了,阿婆在屋裏,精神還很好,正在擦玻璃櫃裏的那些相框。春晚還在播呢,外面越來越熱鬧,他根本聽不清那一排主持人在說什麽。

屏幕右上角的時鐘已經跳到了11點59。

王茜打了個哈欠,孩子趴在她肩上,眼睛一耷一閉,王茜在沙發上坐下了,親了親他的臉蛋,說:“睡吧,寶寶,睡吧。”

她輕聲地給孩子哼歌。

璐璐看了看她,往落地窗前走,她護着孩子的後腦勺看着外面。

一叢煙火映亮她的身影。

圖春吃了顆黑芝麻酥糖,嘴裏鹹甜并發,他撚着糖紙,十二點了,有那麽一瞬間,世界極靜,只有王茜的搖籃曲在圖春耳邊回蕩,但這一瞬稍縱即逝,下一刻,噼裏啪啦,蹦蹦啪啪,天空都好像都要被炸開一個口子了。

圖春走去廁所給邵蓁打電話,電話通了,他問他:“你在幹嗎呢?”

“看電視啊。”

“還不睡啊?”

邵蓁笑了:“睡了怎麽能接到你這通電話呢?”

圖春說:“新年快樂。”

邵蓁沒想,圖春說:“我很想你。”

“哦。”

“我現在就過來。”

他開門出去,和屋裏的人都打了聲招呼,穿好了大衣,穿好鞋,戴上圍巾,匆忙地穿過門前那些親眷,穿過那些火樹銀花,煙雲青霧,他聽到有人喊他,他沒回頭,他跑起來,在夜晚,跑到車上,開車到了邵蓁家。

按照中國人的算法,新的一年才算是降臨了。

按照蘇州人的算法,圖春已經三十了。

他從邵蓁公寓樓的電梯裏出來,邵蓁已經等在家門口了,他穿着困衣困褲,肩上披了條毛毯,姿勢慵懶,神情倦怠。他身後一團團的,都是暖光。

按照《論語〉裏的說法,人三十而立,當而立之年,圖春多了個弟弟,也多了個伴侶。

圖春走上前抱住了邵蓁。

他問他:“要不要我們一起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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