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尚梁山拿着标語跟夏良比劃哪一張該往哪貼,韓雪璧坐在第一排正中間,腰背筆直地伸着脖子也跟着聽,聽了兩耳朵,她逮個話空子跟尚梁山提建議:前後牆兩條橫幅,左右牆上各三張,靠牆的同學蹬着桌子就給貼了。
尚梁山覺得可行,把标語都遞給韓雪璧,讓她現在就安排。
“現在?”韓雪璧接過來問。
尚梁山一點頭,她把後牆的長橫幅給夏良,然後扭頭朝魚頭打了個手勢,讓他過來貼講臺。
魚頭看見韓雪璧抻個脖子在那摻和就做好了幹活的準備,他是個實打實的大高個兒,從幼兒園就比別的小朋友都高一頭,小學到高中,班裏搬個水上個凳這種事兒,就沒有一次落下過他。
他一推桌子站起來過去了,尚梁山朝底下拍手:“靠牆的,桌子該挪的挪,桌面上東西都收收,趕緊貼,貼完選班委。”
底下正嗡嗡地竊竊私語,聽見這話全都擡頭看着他,尚梁山又不耐煩地催了一聲:“快!”
韓雪璧從座位上擠出去,開始四面八方地做指揮,全班人就像出了籠的雞似的,咯咯噠噠活動起來。
柳小滿在座位上很輕地嘆了口氣。
他不用動,他和夏良的位置靠着窗,屁股後面就是牆。
班裏需要動動桌子的其實也就那幾個人。
但是尚梁山都這麽說了,誰的桌子要沒挪出點兒動靜,就好像不樂意為班集體做貢獻一樣,一個班熱鬧得像團建,實際上全都晃蕩着桌子前伸脖子後勾頭地大肆聊天,讨論明天的跑操。
他放下手裏的筆抓了抓臉,對這全班總動員的氛圍感到迷茫。
——貼名人名言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兒,哪個課間不能幹,為什麽非得現在貼呢?
也就是體育老師了。
換個美術組的班主任都幹不出這事兒來。
李猛終于能大大方方地跟人聊閑天,立馬就“哎”一聲回頭喊他:“柳小滿,明天跑步你是不是也得去啊?”
沒等柳小滿回答他又追了句:“平時你都跑麽?”
平時,指的是大課間跑操、體育課跑步、還有運動會賽跑等等,一切能在校園裏涉及跑步的集體活動。
柳小滿搖了搖頭。
他有教導處特批的假條,從小到大也沒遇上過特別較真認死理兒的體育老師,非讓他跟着全班一起跑步。
“體育課也不跑?從來不跑?”李猛問。
“不跑。”柳小滿說。
“我日,”李猛的同桌也回頭了,“那豈不是美滋滋?那你中考體育加試跑了麽?”
“哎呀他們有政策,”李猛拍了他一下,“直接那什麽,十八分。”
“啊。”同桌張張嘴,看了眼柳小滿不說話了。
柳小滿笑笑,主動接上話茬:“嗯,我們有半殘分。”
“半殘分”是個調侃。
他們中考時有體育加試,滿分三十,及格十八,身體有殘疾的學生可以免考,直接給十八殘疾分。當時每個班都有學生開着玩笑抱怨,說寧願直接拿半殘分,也不想去跑道上受罪丢人。
聽得多了,他連眼皮都不想掀一下。
“什麽半不半的,都一樣都一樣,不差多少,”李猛手指頭一晃又開始轉書,打着哈哈說,“我跟你們說我當時腦子缺根筋,沒選五十米選了那個坐位體前屈,腿肚子給抻轉筋了也沒推出去五厘米,虧大發了。”
“那你太弟弟了,我現在一彎腰還能摸着地。”李猛同桌站起來就彎腰摸了下地。
“這跟體前屈能一樣?這我也行啊,波棱蓋兒都不帶打彎的!”李猛把書往桌上一扣也站起來摸地,兩個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就這麽莫名其妙地練了起來。
柳小滿看着他們,滿耳朵亂糟糟的,腦子就又開始神游。
他自然而然地覺得跑操沒他什麽事兒,被李猛他倆這麽一問,又想想尚梁山剛才反複強調的“全班”,覺得等會兒下了課還是去問一句。
如果尚梁山說要去,那自己想不想跑步?
柳小滿把自己問愣了。
他還真沒正兒八經地在跑道上跑過步。
李猛他倆拜堂一樣的比着摸地,夏良拿着那條大橫幅從講臺回來,快到李猛桌前時沒看見有人,再邁一步,李猛從桌子底下一彈腰直起來,跟個平地蹿起的大頭蘿蔔似的,腦門心直奔着往他褲裆上紮。
“哎。”夏良差點兒一腳踩上去,往後讓了一步。
李猛也吓一跳,他剛猴下去腰,瞅見有雙腿直奔着他這兒過來還以為是尚梁山,沒站直就攥過椅背含腰坐了回去,看見是夏良,他肩膀一松趴在桌上,“我靠我差點兒跪下!”
“夠客氣的。”夏良順口接了句,繼續往前走。
李猛“嘿”了一聲剛要還嘴,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夏良跟他逗了個悶子,就驚奇地又扭頭盯着他。
悶不悶子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夏良逗了個悶子。
“他也會開玩笑啊?”他小聲跟同桌說。
同桌沒理解他表達的重點,不知道從哪翻出張衛生紙,正在幹幹巴巴地擦手,說:“他又不是沒長嘴。”
“不是這個意思……哎算了,還有紙麽,給我一張。”李猛拍拍手上的灰。
也是,又不是沒長嘴,再喜歡打架鬥毆也不能成天打吧,總還得跟同學班裏好好相處。
光看早上那個臭臉子,他還以為這混不吝有多不樂意接受新集體。
夏良來到跟前兒,柳小滿欠欠身子想起來給他讓空兒。
夏良沒讓他動,胳膊一擡,直接從他後肩越過去,把自己的椅子拎了出來,扥在後牆黑板下邊,抖開橫幅抻了兩下。
柳小滿覺得自己身為同桌應該幫幫忙,至少也該問一句需不需要遞個什麽,意思意思。
但是也不知道怎麽的,這要是李猛貼東西,他肯定很自然就開口了;換成夏良,他就是有點兒說不上來的不自在。
可能因為剛剛目睹他被蹬了一腳,那股不可言說的尴尬還在空氣中飄來蕩去。
關鍵尴尬還不止這一層。
掰着指頭往上一捋,認識夏良的第一天,他先是一屁股坐歪了架在人大腿上;跟着和樊以揚在人腦袋上推來讓去的,夏良好好睡着覺,差點兒被砸了一腦袋包;在食堂那一茬是夏良誤會他一天能吃七個蛋就不提了;好不容易半天沒碰面,估計夏良剛覺得喘了口氣,大馬路上挨了腳踹又被他給看見了。
這寸的。
柳小滿轉頭瞄一眼夏良的褲子,大腳印子已經沒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想起來了給拍掉了,還是被羅浩他們給看見提醒了。
要是羅浩發現的,指不定得指着夏良的屁股叫喚成什麽樣兒。他想想那個畫面和夏良的大臭臉,嘴角一個沒忍住往上翹了翹。
“膠帶有麽?”夏良突然問。
柳小滿愣愣,覺得他應該是在問自己,趕緊抿抿嘴搖了搖頭,見夏良也沒回頭看他,他只能開口回答:“沒有。”
“膠水?”夏良又問。
“沒有。”柳小滿說。
夏良回頭看着他,頓了頓:“雙面膠呢?”
柳小滿搖頭。
兩人一高一低一站一坐,無言地對視,都想起了大馬路上那一腳。
夏良往牆上一靠,煩得都快笑了。
他算得挺好,三下五除二給往上一貼完事兒,結果狗屁工具也沒有:“要什麽沒什麽,拿什麽貼。”
……明明是你自己什麽都沒有。
柳小滿莫名地看他一眼,轉回頭去喊李猛,問他有沒有膠帶。
邊問他邊在心裏想,幸好剛才沒大着臉直接問夏良要不要幫忙,主動問完了要這個沒有要那個沒有,還不夠招人煩的。
“膠帶?有啊,今天剛買一卷,要貼那玩意是吧?”李猛反正只要不上課就高興,柳小滿話都沒說完,他就把書包拽上來一通扒拉。
先是摸出來一塊糖,他順手往柳小滿桌上一拍。
扒拉兩下又扒出一塊,他“靠”了一聲,嘟囔着“成聚寶盆了還”,這回放在了夏良桌上。
早上發零嘴兒前後左右都給了,就沒給夏良,現在想想還怪不好意思。
又掏出一大把鑰匙串兒之後,他終于從書包底下摸出一卷嶄新的膠帶,“嘶啦”一聲扯開半米長,熱情地問夏良:“你要多長,我在底下給你遞。”
“四個角就行。”夏良朝他比了個大拇指,重新抖開橫幅上椅子。
“客氣!”李猛歪着頭咬了幾下,五個手指頭上就各粘了一小段膠帶,還一點兒沒耽誤說話,“多貼點兒,掉了麻煩。”
柳小滿覺得他的牙口很神奇,能把斷口咬得那麽整齊,他咬膠帶都咬得撕撕拉拉全是口水,半天扯不斷。
“看見沒,李氏獨門咬膠帶大法。”李猛得意洋洋地伸着手往柳小滿眼前抖,“嘩啦啦”的像作法。
李猛的同桌過來幫着貼了另一個角,他沒有夏良個子高,得踩桌子,李猛把膠帶條都遞給夏良就過去幫他扶着。
柳小滿看看他倆,又看看站在凳子上的夏良,感覺他站得挺穩妥,沒有掉下來的風險。
他也沒說話,伸手握住了椅子把手。
夏良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從上往下觑了他一眼。
柳小滿沒發現,他耷拉着眼皮認真握着椅子,感覺夏良快貼完了準備下來,他就把手縮回去,轉身坐好。
想想,又從書包裏揪出來一截衛生紙,放在夏良桌上,留給他擦椅子。
夏良把椅子放回去,看見衛生紙知道是柳小滿放的,也沒說什麽,拿起來抹了兩把坐下,才發現衛生紙底下還埋了顆糖。
還是塊軟糖。
月牙形橘子味兒。
“你放的?”他問柳小滿。
“李猛放的。”柳小滿說。
李猛跟他同桌借着洗手溜出去了,夏良“哦”一聲,把糖往他桌上輕輕一抛:“我不吃糖。”
糖正好落在練習冊正中央,柳小滿想說我也不想吃,尚梁山在講臺上拍桌子讓靜下來,只好先把糖收起來閉上嘴。
“剛才貼名人名言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觀察全班,觀察你們每一個人。”尚梁山撐着講桌環視全班,“這也是我要占用你們課堂時間做這件事的原因。”
“有的同學,很熱心很積極,比如這位女同學——”他指指韓雪璧,韓雪璧把背挺得筆直。
“還有那位男同學,”他又點了點魚頭,“還有這邊靠牆的幾個同學……啊,都很積極,主動為班裏做事情,像我強調的那樣,擁有集體榮譽感。”
又提了幾個人,尚梁山着重補充一句:“甚至連夏良都完成得很好。”
甚至。
有人小聲重複一遍,班裏嘿嘿地笑了起來。
柳小滿看夏良的表情,他托着腮幫子,扯扯嘴角也跟着笑了笑,嘴角竟然有個隐隐約約的小梨渦。
“安靜,不要笑。”尚梁山清清喉嚨繼續說,“我的标準從來都不是以學習成績定生死,所謂的‘好學生’不止要學習好,品德在我眼裏其實更重要。”
“而品德,往往就是從小事上表現出來的。”尚梁山一字一頓地叩着講臺,又等班裏徹底靜下來才撅了根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
“接下來,選班委。”他正兒八經地宣布。
尚梁山讓有意競選的同學上臺自我介紹,然後班裏舉手投票同不同意。
搞得跟正事兒一樣,實際上開學剛一天,誰也沒摸明白誰的品性成績,誰上去了大家都舉手。
韓雪璧毫無懸念地成功競選了班長。
其他的文藝委員學習委員勞動委員,尚梁山挑着幾個學生給安排了,又根據單科成績排了課代表。
其中魚頭身兼數職,又是體委又是勞委又是副班長。
他上去寫名字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原來人家叫餘首,不是什麽魚頭。
“還有誰想競選什麽職位,直接上來。”尚梁山用鼓勵的目光看着全班。
大家索然無味地避開他的鼓勵,心裏紛紛盼着下課。
韓雪璧舉手提醒:“老師,還有紀律委員。”
“紀律……”尚梁山在花名冊上掃了一遍,心裏有了主意。
“夏良。”他彈彈花名冊喊了一聲。
“嗯?”夏良正在劃拉手機,聽見尚梁山這時候喊他,頭皮一麻,差點兒把手機從手裏滑出去。
班裏“哦?”地來了興趣,一排接一排風吹麥浪地扭頭往後瞅。
“你來管紀律,每天晚自習去跟我說班裏的考勤。”尚梁山把手一背,露出了點兒笑微微的狡猾表情。
“不。”夏良斬釘截鐵地拒絕。
“不也不行。”尚梁山這時候也不搞投票了,直接拍板,“也不要你多做什麽,除了晚自習去找我一趟,每天早上六點四十的跑操,我必須看見你第一個到,幫我點人,然後帶跑。”
提起跑步,班裏瞬間又開始叫苦連天。
夏良嘆了口氣,手機都懶得劃了,往桌鬥裏一丢:“你饒了我吧。”
“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尚梁山一揮手,“明天早上給我老老實實過去,我再強調一遍,全班每個人都要到,不接受請假。”
說完,他又着重看了一眼柳小滿:“是全班,所有人。”
下課鈴正好打響,三件事也都解決了,他滿意地走出教室。
柳小滿覺得自己不用再去專門問了,尚梁山這意思已經明白得不得了——他在尚梁山手裏“享受”不到免跑的特權。
他終于也跟全班感同身受了一把,發起了小愁。
但發愁的重點仍不是早起早到。
手裏的筆還在草稿紙上解着題,柳小滿望着筆尖有些發怔。
他在想自己跑步的樣子,一定會特別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