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樊以揚說看看,當然不可能是要盯着柳小滿的臉看。
柳小滿曾經沒少在人前暴露他的殘端。
截肢後漫長的恢複期,他在陣痛中被拆拆裹裹,上藥換藥;小男孩夏天愛穿背心,他肩頭挂不住,肩帶直往胳肢窩底下禿嚕;穿短袖,一個袖口空空蕩蕩的,整條街同齡的小孩兒幾乎都從他的袖筒往裏窺探過,他都能隐約回憶起那些撲在截斷面上的呼吸,癢得他縮着脖子直往後躲。
在樊以揚面前暴露的次數就更多了。
他的童年随着左臂的失去殘缺了一半,另一半就幾乎是由樊以揚全程陪同,有一回爺爺回老家借錢,把他放在樊以揚家住了幾天,樊阿姨幫他洗澡,把他和樊以揚放在一個大盆裏,他和樊以揚張圓了眼盯着互相的肩膀手臂,呼吸同時小心翼翼地放輕了。
那時候柳小滿已經接受了自己失去條胳膊的事實,但是和樊以揚光溜溜地坐在澡盆裏,他像是又被電了一下似的,從意識深處後知後覺、無比直觀、毫無遮攔地反應過來,自己與樊以揚肢體上的不同。
與所有同齡人的不同。
從現在,到以後,漫長的、再不可逆轉的不同。
那一天,他許久沒出現過的幻肢痛持續到了半夜。
之後,他就不想再讓人看見他的創口了。
“看什麽,”這要求提得太突然,柳小滿冷不丁地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他下意識偏了偏肩頭,躲開樊以揚的目光小聲咕哝,“有什麽好看的。”
“看看你的胳膊,”他退一步,樊以揚攥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回來兩步,“感覺很久沒看見過了,也不知道恢複得怎麽樣。”
這理由就更讓人費解了。
看什麽呢?
柳小滿出神地望着樊以揚。
他是截肢,又不是皮膚病,不會因為被人關懷地看一看,就重新長出條胳膊來。
他看樊以揚,樊以揚也看他,看着看着就聽見樊阿姨的嗓門兒又在客廳揚了起來,十分有氣勢地穿透門板:“你倆在屋裏過年啊!”
柳小滿這人不禁催,外面人一喊,眼前提要求的人又是樊以揚,他那點難以啓齒的薄弱自尊就成了綴在枝頭的葉子,打着旋兒地往下晃蕩。
人可真矛盾啊。
他忍不住想。
不想給看是因為對方是樊以揚。又恰恰因為對方是樊以揚,在他眼前暴露自己最殘劣的部位,好像也沒什麽所謂。
“來,我幫你。”樊以揚趁機朝他伸出援手,拉起柳小滿的T恤下擺,“胳膊擡起來。”
柳小滿耷拉下眼皮,乖乖把胳膊擡了起來。
衣服掀至柳小滿臉前,擋住他的眼睛,樊以揚朝他肩頭掃過去,目光掠過一片貧瘠的胸膛,只覺得掃了滿眼硌硌楞楞的肋叉子。
柳小滿瘦。
樊以揚一直覺得他肩窄——就算胳膊還在,也從骨架上比同齡人窄了一套的窄。
眼下他的胸腔随着舉手的姿勢稍稍前傾着,一起一伏地呼吸,肋窩下慘白的肚皮柔軟地凹陷下去,要不是腰背脊骨上還拉伸了點兒薄薄的線條出來,配合他這不見天日的膚色,看起來幾乎不像個發育期的少年。
左肩頭上本該銜接上臂的地方光禿禿的,皮下的斷骨頂着早已愈合的傷處皮膚鼓動,很輕微,很徒勞,像是也想同右臂一樣舉起來。
孱瘦加上殘缺,眼前這截軀體簡直單薄到了接近古怪的地步。
樊以揚後牙一酸,酸意從自己的肩頭骨縫流竄到後脊柱,他悄悄打了個寒噤。
太瘦了。
匆匆把衣服抹掉,他抖開替換的襯衫兜頭給柳小滿套上。
就算柳小滿的胳膊還在,肯定也是個細窄的體型。
他在心裏飛快地想。
時間向來是越趕越不夠用。
在家跟爺爺說了會兒話,換衣服又耽擱一會兒,吃飯的時候他倆緊趕慢趕,樊以揚最後半個肉夾馍還是叼在嘴裏在路上吃完的,差點兒把車輪蹬成了風火輪,剛軋到學校路口,晚自習預備鈴還是響了。
幾個學生從四面八方像運動健将一樣朝校門裏奔,樊以揚被個拎着烤冷面的學生斜刺裏超了車,反倒握了握剎車,把車速降下來,挺直腰背呼出口氣。
左右都遲到了,不差這一分半鐘的,再在校門口一車頭跟誰怼出個好歹來,那就不太值了。
柳小滿撒開攥在他衣擺上的手,在後座上挪了挪屁股重新坐正,也悄悄松了口氣。
他被路障颠好幾下了,屁股都偏了半邊兒,樊以揚要是再不減速,他都怕自己斜着出溜下去。
萬一真掉下去還真挺丢人的,掉下去以後是喊樊以揚扶自己,還是趕緊爬起來跑走少丢點兒人,這也是個問題。
“你坐好啊,”樊以揚感覺到他在後面亂動,偏頭提醒,“感覺你要掉了。”
“還沒,差一點兒。”柳小滿感受着說。
“嗯?”樊以揚趕緊轉頭仔細地又看看他,柳小滿在後面坐得穩穩當當的,兩個人看着對方,覺得互相都有點兒莫名其妙,又同時有點兒想笑地咧開了嘴。
從後座上跳下來,柳小滿想讓樊以揚別管自己,趕緊去車棚停車回班上課,他也好趕緊朝教室跑。
結果腳還沒落地,“嘟——”的一聲,一嘟嚕喇叭在身後很響亮地揚了起來。
二人又一塊兒轉過頭,朝聲源處看。
不遠處的路邊停着一輛大黑色汽車,柳小滿回憶了一下,剛才他們從路上漂移過來,好像是經過了這輛車。
車裏人不知道是在吵架還是如何,隔着老遠都能感覺到動靜哐哐當當的,像是盛了一車廂的火氣,喇叭聲還沒停,副駕駛的門就從裏面被“咣”地推開,柳小滿吓了一跳,生怕車門撞在路牙子上。
他不認得幾個車牌子,這大黑車的标志直接連見都沒見過,看着也挺氣派,但不知道是糟了什麽難,一整個車身哪哪兒都刮刮蹭蹭,掉漆掉成個花豹子,車頂蓋還凹下去一塊,現在被哐哐一通推踹,透着股下一秒就散架的氣質。
“走吧。”樊以揚掃了一眼就很漠然地轉回頭,也從車上下來,握着車把朝校門裏走。
柳小滿擡腿跟上,收回視線的同時掃見從副駕上出來的人,他頓住了腳。
是夏良。
還是個明顯拱着一腦袋火的夏良。
如果只是個夏良也沒什麽,其實柳小滿這一天都覺得他見到的夏良跟耳聞的有出入,好像夏良就該蹿點兒火,兇一點兒,才符合這個名字給人的印象。
現在的夏良就挺符合的,雖然沒到龇牙咧嘴怒目金剛的地步,但真是滿身滿臉的不耐煩,柳小滿覺得他一定很想旋身一腳把大黑車給踢翻。
“小滿?”樊以揚推着車走了兩步,發現柳小滿竟然沒跟上,又回過頭來喊他。
結果這一回頭,他跟柳小滿就同時目睹了副駕門裏追出來一條無影腿,跟練了神功似的,照着夏良的屁股就是一腳,踹完又光速地縮了回去。
……真不知道車裏人得是個什麽姿勢。
他冷靜地想。
柳小滿沒他這麽淡定,這一腳來得太突然了,麻利中彰顯着怒氣沖沖,快得像個幻影,簡直看得他目瞪口呆。
夏良的反應倒是很快。
雖然他怎麽也沒料到身後會追出這神來一腳,整個人都被踹得往前猛晃了一步,差點兒當街給路燈柱子磕個頭。
回身的時候他拳頭都攥緊了,恨不得直接把這老癟三兒拽出來掄一頓,餘光瞟着路上的人來人往,他強壓着火氣,惡狠狠地往車門上來了一腳。
老癟三還在壓着嗓子罵他:“老子當年就是生頭驢出來這麽些年也他媽……”
車門“砰”地一扣,他一秒都不想在這兒多待,兩步繞過車頭就穿去了馬路對面。
柳小滿想不到他走得這麽快,視線要轉不轉地跟夏良撞了個正着,他嘴角動了動,有點兒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和表情。
要沒對上也就算了,留給夏良個背影随他怎麽尴尬去,他只當什麽都沒看見,到了教室兩人安安穩穩的當沉默的同桌。
對上了,總歸是同學,還是同桌,還不是完全沒交集的同桌,白天還說了那麽一兩句話……
柳小滿敏感的神經裏此刻塞滿了尴尬。
這時候說“你好”或者“吃了麽”,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總不能問夏良“疼不疼”吧?
然而沒等他斟酌完,夏良已經繼續腳底生風,從他身邊目不斜視地擦過去了。
柳小滿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心想倒也先把屁股上的鞋印子拍拍。
趕在上課鈴打響之前小跑進教學樓,樊以揚交代他放學還在老地方等着,柳小滿都沒空回句話,答了聲“好”就趕緊往二樓爬。
晚自習第一節 沒排課,來哪個老師也不知道,班門口還有幾個學生晃晃蕩蕩地往各班走,班裏也鬧哄哄的,他松了口氣,知道班裏肯定還沒來人。
他從後門溜進去,看見夏良的座位仍然空着,已經不覺得詫異了。
屁股挨着凳子剛坐穩當,李猛“哎”一聲轉了過來,趴在桌子上要跟他說話。
沒等他“哎”完,尚梁山手裏卷了個大紙筒,拉着鼻子喪着臉戳在了教室門口。
“操。”李猛縮着腦袋轉回去,動作銜接十分流暢。
尚梁山跟早上一樣,無聲地用目光震懾四方,等班裏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存在,沒人叽叽喳喳了,才背着手跨上講臺。
柳小滿支着耳朵往窗戶外面聽,不知道哪個班已經開始播英語聽力了。
“班會課,不耽誤時間,三件事。”尚梁山把手裏的紙卷放在講臺上,邊展開邊說,“一,選班委。”
班裏又小聲地“嗡嗡”起來。
“二,”尚梁山曲起食指叩了叩桌子,“從明天開始,每天早上六點四十,全班,”他強調,“注意,我說的是全班——在小操場集合。”
提前二十分鐘到校,這可是大事,班裏猛地一靜,所有人擡起頭,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尚梁山滿意了,面無表情地宣布後半句:“跑操。”
李猛本來半靠着椅子在轉書,聞言差點兒把書拍在自己臉上,借着班裏驟起的喧嘩做掩護,吼了一聲“我靠!”
柳小滿第一反應是在心裏掐時間,他不怕早起,再怎麽早也不會比每天幫着爺爺支早點攤更早,他是要掐樊以揚那邊的節奏能不能跟他合上。
掐到一半,想想跑操跟他也無關,就不掐了。
翻開之前沒做完的練習,他剛把筆尖磕出來,突然聽見窗戶發出緩慢的推拉聲,朝外一看,窗邊一個黑咕隆咚的影子正把手指頭往窗戶縫裏伸,冷不丁把他吓得睜圓了眼。
他吓一跳,外頭那黑人竟然反應比他還大,還連“噓”帶擺手地沖他做“出聲就掐死你”狀,又比比劃劃地朝夏良桌洞裏指,想讓他幫着掏什麽東西遞出去。
柳小滿認出這人是羅浩,又看見他身後欄杆上隐約靠着個人影,似乎是夏良,簡直有點兒無語。
讓他這個一只手的幹這種悄悄摸摸的活兒,怎麽不直接讓他一個猛子從窗戶翻出去得了。
尚梁山一句話把全班炸了個哀鴻遍野,也毫無解釋的打算,将展開的紙卷抖了抖,他直接宣布第三件事:“來幾個高個兒的男生,把這些标語貼一貼。”
說着高個男生,他兩道目光像标槍一樣朝夏良的座位紮過去,頓時又把眉頭皺成鐵疙瘩,轉而标着柳小滿,問:“夏良呢?”
問完他才發現柳小滿唯一的一條胳膊正以一種說怪也怪,說不怪也有點別扭的造型往夏良座位那邊叉着,脫口又問了句:“你有事沒有?”
全班學生“唰唰”地往回扭頭。
門口。
沒有。
柳小滿簡直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個問題,餘光裏羅浩跟個土行孫一樣遁了,他默默手收了回來,沉默地搖了搖頭。
“夏良……”尚梁山還想問。
“到。”窗戶外面,夏良揚揚嗓子應了一聲,跟着人就出現在後門,朝尚梁山舉了下手。
手裏還握着杯食堂二樓的鮮榨豆漿。
班裏哄地笑起來。
“上課了你沒聽見?”尚梁山看着他問。
“遲到了,”夏良擡擡手把豆漿杯子扔進垃圾桶裏,答得挺正經,“我在外面站會兒。”
“我讓你站了?”尚梁山懶得跟他磨洋工,他太知道夏良是個什麽樣的學生了,只把手裏的标語“啪”地一抖,“給我過來貼。”
夏良就去講臺上拿标語。
從座位旁邊走過時,他耷拉眼皮看了眼柳小滿,柳小滿跟他目光撞了個正着,若無其事地把眼睛挪回練習本上。
挪回去眼皮也不踏實,眨巴兩下,他老想往夏良褲子上瞅,心裏是十分的好奇。
不知道那大腳印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