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在嘈雜的環境裏突然來上這麽一聲,柳小滿毫不誇張地覺得, 自己連腦子都麻了一下。
他驚訝地轉臉看着夏良。
在柳小滿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裏, 其實沒怎麽接觸過音樂。
非要說也不算沒有, 爺爺以前有個小收音機, 支起來天線能收到戲曲頻道。
夏天傍晚的時候, 幾個老叔大爺吃了飯,就愛端着小馬紮搖着大蒲扇,往樓下小超市跟前一紮,就着橙紅的夕陽支兩局象棋,聽着“咿咿呀呀”的戲聲抽幾根飯後煙,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就坐在爺爺旁邊,看街上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們從那些影子上跑過。
那時候的小超市還不是個超市, 是個小電器行,後來盤下來開超市的宋叔, 當時還沒留胡子。
時間真是“唰”一下就過去了, 這些聲音和畫面現在想起來,像泛黃的舊貼畫一樣。
到了初中,班裏開始流行随身聽,他沒有, 也沒什麽興趣。
樊以揚從那時候就跟個小大人一樣有着牛逼的自控力, 他覺得耳朵邊整天“哼哼哈嘿”,又追星又這那的耽誤時間,柳小滿身為他的小跟屁蟲, 深以為然。
再之後就是中考。
再再然後,就到現在了。
柳小滿做過很多跟“音樂”有關的閱讀理解,古今中外的典故名人一說一大堆,歷史書裏關于文藝複興那一節都有專門針對音樂的一小段,他在樊以揚筆記上也整得挺明白。
但類似“沒有音樂的心靈是枯涸的”、“音樂蕩滌靈魂”等等這類句子,他雖然也能羅列出來一大堆,可就像只知道海鮮好吃、卻沒真吃過海鮮的人不知道海鮮到底多好吃一樣,柳小滿從來沒有切實領會過音樂到底能如何讓人“蕩滌”。
而這一瞬間,腦內的世界被這聲旋律突然覆蓋住的瞬間,他看着夏良,冷不丁覺得……自己可能領會到了一點兒音樂的魅力。
“不好聽?”夏良滑着手機,也轉過來看着柳小滿,“你今天老看我啊。”
“……沒有,挺好聽的。”柳小滿被這人的無恥打敗了,幹巴巴地張張嘴,想問的話一句都沒了。
“好聽就繼續做你的題。”夏良靠在椅背上繼續滑着手機。
歌曲一首接一首自動切換着,柳小滿本來還擔心自己會不會分神,但是跟班裏的噪音比起來,耳機裏傳來的音樂簡直就是讓人凝神靜心的天籁。
雖然中間也穿插了幾首很“黑人”的歌,光是前奏響起來就“哐哐哐”地炸腦子,把他聽得一愣,被夏良笑着切過去了。
兩個人共同做一件事的時候,一個人笑,另一方就忍不住會被帶過去。
笑着笑着,柳小滿又偷偷的看了一眼夏良,耳機線的另一端在他耳朵裏,連在二人之間晃晃悠悠的,他剛才還有點兒想煩躁的心情,這會兒也晃晃悠悠的平靜下來了。
真神奇。
這感覺在跟樊以揚共用耳機的時候,并沒有過。
他莫名覺得,自己跟夏良的關系自夏良斷手之後,因為這根細細的耳機線,又近了一步。
快放學的時候,尚梁山又過來了,這次是要搬書。
“把你們的書,都摞到後面空地上去。”他在後面的黑板底下轉了一圈。
“沒這個必要吧老師!”底下有人貧嘴,“我們也不是那樣的人,書攤開我都不瞅一眼!”
“我看你是想抄都不知道在哪吧。”尚梁山冷笑一聲說。
班裏推桌子挪凳子地動了起來。
柳小滿朝後看了一眼。
他和夏良屁股後面就是牆,夏良身後的位置最好,是個牆角,書往那一堆也不怕被人撞了碰了,翻得亂七八糟。
“摞一塊兒吧。”夏良說。
“好。”柳小滿點點頭。
他把抽屜裏的書往外掏,想想又問了句:“你在上面還是下面?”
“嗯?”夏良看着他,明白過來柳小滿在問什麽後,又緩緩地“哦”了一聲,嘴角帶了點兒微妙的笑意,說:“随你,我都行。”
“那我在上面吧。”柳小滿說,“我可能等開始之前還要翻翻。”
夏良笑着“嗯”一聲,抽出一摞書就要朝牆角扔過去。
“用這個墊一下,”柳小滿趕緊把自己的草稿本擱過去,“別弄髒了。”
夏良還沒說話,前面王朝先轉過來了,笑着“啊——”了一聲:“我都聽不下去了!這不是去考場的車,你倆差不多就停下吧!”
“啥?”李猛沒聽見,好奇地追着王朝直問,“開什麽車了?”
夏良沒搭理他們,眼睛裏還帶着笑,“嘭”一聲,回身把自己的書壓在柳小滿的草稿本上。
柳小滿再沒多想,好歹也正值青春期,一下子被他們這反應搞明白了。
耳朵裏“嗡”地一聲,他經歷了一個晚自習裏第二次腦子一麻。
什麽跟什麽啊……
他耳根兒發燙地瞪着夏良,條件反射地就想說點兒什麽,張張嘴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玩笑而已,要是認真解釋,那也太奇怪了。
可是雖然自己不是“下面”的那個,為什麽怎麽想都有種自己吃虧的……羞恥感。
“別看我,”夏良被他這麽一盯,本來已經斂起來的嘴角忍不住又翹了起來,“都是你定的。”
柳小滿:“……”
自己這一輩子大概就得輸在沒胳膊和嘴笨上了。
他惆悵地想。
考試日的時間跟平時上學不一樣,第一場語文九點才開始,柳小滿還是一大早上就起來,跟爺爺一起支好了早點攤。
樊以揚跟他們的考試時間是錯開的,因為要排考場,高三的教室不夠用,等他們考完,得把高二的教室劃過去用,這兩天該正常上課還是要上課。
從早點攤子前面經過的時候,他停下來跟小滿爺爺打了個招呼,又喊了聲“小滿”,問他:“你是現在去學校再看會兒書,還是給爺再幫會兒忙?”
“去吧,”爺爺手裏正卷着一個餅,頭也沒擡地對柳小滿說,“不是要考試麽,別遲到了。”
“不會,”柳小滿搖搖頭,找出去一張毛票兒,想了想對樊以揚說:“你先走吧揚揚哥,我回頭自己過去。”
“也行,”樊以揚踩上車蹬,滑出去之前又問了柳小滿一句:“感覺還行?”
“上午考語文,沒什麽行不行的。”柳小滿笑笑。
該背的都背了,基本沒難度。
樊以揚給他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騎着車走了。
柳小滿一直幫着爺爺忙活到了八點,合上他的小錢盒,幫着爺爺把攤子給收了,才收拾收拾自己,拿了根筆塞進袖口攥在掌心裏,準備去學校。
往門口走了兩步,想想,他又折回去多拿了一根。
“今天不背書包了?”爺爺在客廳裏歇着,看着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咳嗽兩聲問他。
“考試,不背也沒事兒。”柳小滿說。
“來。”爺爺朝他招了一下。
柳小滿正要穿鞋,一只腳已經踩進去了,趕緊又脫出來,勾着拖鞋回到爺爺跟前兒。
“慢着點兒,穩穩當當的。”爺爺把他的衣服拽了拽,撈起他左邊空着的校服袖子挽了挽,塞進衣兜裏。
“去吧,好好考。”爺爺拍他兩下。
“哎。”柳小滿答應一聲,繼續去穿鞋。
穿了一半又脫了。
他轉回客廳,把好久好久沒怎麽用過的小電視機給打開。
“你開它幹嘛,不夠鬧人的。”爺爺又咳了一聲。
柳小滿抱着點兒小希冀快速摁了一圈遙控器,竟然真讓他找到個唱戲的節目。
他沖爺爺笑笑,這次終于是把鞋穿好,出門了。
到學校的時候剛好八點半,還沒上去教室,只進了教學樓門廊,柳小滿就感到一股股考試時特有的緊張又松懈。
——滿哪兒都是人,臉熟的臉不熟的,不管文理科,各個班的學生都在找戰友,要答案。
一樓二樓樓梯口,甚至他們班和隔壁13班門口,竟然也有人三三兩兩的紮着堆兒交流戰術。
柳小滿走到教室後門,專門看了眼前門上挂着的是不是12班,才擡腿邁進去。
結果一進去就被李猛一聲“小滿哥哥”吓得一哆嗦。
也可能不是吓得,純是被惡心了一把。
他愣在原地沒敢動,下意識先看了眼夏良的座位,空的,人還沒來。
李猛跟王朝倆人一左一右地撲了過來,把他擠到座位上坐下,坐下前,李猛還特沒出息地假裝用袖子給柳小滿撣了兩下板凳。
“小滿哥哥……”王朝也學着李猛喊了一聲,抱着他的右胳膊。
“你別這樣……”柳小滿把胳膊抽出來推他,又看看李猛,“你們怎麽了?”
“回頭考試的時候卷子讓我抄抄。”李猛不裝了,開口直說。
“你會同意的對吧!”王朝在旁邊指着他,“語文不重要,有英語跟數學就夠。”
“嗯,行。”柳小滿點點頭。
李猛攥着拳頭大喊了一聲“Yes”。
“我說什麽來着?昨天我就說了人肯定會同意,你非不信,非要今天再問,”王朝打斷他,又看着柳小滿,“那兩個星期的垃圾能是白倒的?”
柳小滿沒忍住樂了。
他一猜也是這事兒,挺正常的,他都習慣了,之前班裏沒什麽交集的同學,到了快考試的時候也願意找他,他無所謂,反正誰想抄誰自己想招兒,紙條他是真來不及傳。
“但是你們怎麽看呢?”柳小滿看看他倆的座位,“也不挨着……”
沒等他說完,李猛就來了句“這你甭操心”。
“你就寫你的,別擋着就行。”王朝接着說。
就像樊以揚說的,學校似乎也确實沒太把高二的摸底考當回事,重心都在高三那邊。
尚梁山在開考前五分鐘夾着一牛皮紙袋的卷子進來,他才知道高二這回聯考,別說考場沒分,連監考老師都直接用的各班班主任。
“你給我們監考啊班頭兒?”有人問。
“感動麽?”尚梁山說。
班裏一陣沉默,尴尬地笑笑,沒人接他的話。
這人一張死魚臉,竟然還會玩兒個梗。
尚梁山讓他們把桌子都拉開了點兒,在講臺上邊數卷子邊點人數,看到夏良空着的座位,剛要問“夏良人呢”,夏良就從教室後門晃進來了。
“快點兒。”尚梁山瞪他,“這要是高考,你都能不用來了。”
夏良拉開凳子坐下,柳小滿看他一眼,兩人目光一對上,估計是又想着昨天的對話了,夏良的眼睛就在口罩上方耷拉下睫毛,彎了彎。
柳小滿沒忍住,把筆尖磕回去,在夏良胳膊上小紮了一下。
夏良伸過來兩根手指,直接把筆杆給夾了過去,還順手架在手指上轉了半圈,說:“謝了。”
“我就知道。”柳小滿小聲說,把從家裏多拿備用筆掏出來。
“都安靜了,卷子往後傳。”尚梁山把卷子從第一排分了下來。
“唰啦啦”的紙頁翻動聲中,考試鈴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