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頓晚餐他們從食堂人最多的時候吃到了阿姨開始擦桌子熄燈的時候,點的麻辣香鍋裏還剩下大半盤菜,牟雲笙沒什麽胃口,就連米飯也是一顆一顆夾起來吃。
單钰博好幾次想要說話,可擡頭看到他始終埋着臉,又開不了口。
終于等到拿着抹布的阿姨已經走到了他們旁邊擦桌子,還往他們這裏看了好幾遍,單钰博按耐不住說,“吃不下就別吃了,喝點酸奶。”他說着,把已經插了吸管的酸奶袋子靠到了牟雲笙的碗邊。
牟雲笙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擡頭問,“叔叔阿姨知道嗎?你轉系。”
單钰博點頭,“當然啊。”
他頓時啞口無言,筷子在米飯上面捅了好幾個洞。
良久,單钰博解釋道,“之前都在忙轉系的事,剛轉過來,事情多,課一時也跟不上,就沒去找你。”
他困惑地望着他,眼神中充滿了不确認。
“也新認識了一些朋友,晚上沒什麽事情的時候出去喝幾杯。以前系裏的同學還約過我幾頓飯。”單钰博說着笑了笑。
牟雲笙對此并不意外,也揚起了嘴角。
他想了想,點頭更像是給自己看的,“最近常常刷夜看書,看多了發現原來自己是個法盲,什麽都不懂,還老是想當然。”看到牟雲笙訝然,他自嘲地說,“還是要多看書才行。”
牟雲笙低頭扒了兩口冷飯,沒嚼幾下就咽下去,很用力,好像會卡主似的。
“你懂的比較多,以後多教教我吧。”單钰博笑着說道。
他笑了笑,一點也不輕松,“你是個大學霸,什麽東西不是一學就會?還用我教麽?”
單钰博愣住,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又說,“全國高校模拟法庭賽已經開始了吧?你參加嗎?到時候,要不要到我們學校來比賽?”
牟雲笙倒是希望一開始沒有答應參加,原以為是一個鍛煉自己的機會,天天往這裏跑也沒什麽。現在看來,真是不該這麽争強好勝。他點頭。
“那下月月底你要來我們學校住咯?”單钰博高興地說。
“也就幾天。”他意興闌珊地說着,擡眼看到悵然若失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忽然覺得胸口郁結得不行。
他搓了搓發麻的額頭,開始從書包裏找煙,餘光瞥見食堂阿姨像是守株待兔一樣盯着自己,又沒把打火機拿出來。“單钰博。”他嘆了口氣,望着他,問,“你知道法學院出去的學生以後要做什麽嗎?沒上大學以前,你考慮過自己将來要做什麽嗎?我知道你很聰明,你從小就很聰明,所以……所以或許學法律對你來說也不算是難事,說不定你将來還可以輕輕松松通過司法考試。可是,這是你想要的嗎?”
一頓飯吃下來,牟雲笙幾乎沒有吭聲,眼下卻忽然一通幾乎哽咽的質問,聽得單钰博怔忡。他不安地看着他,牽強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以後要做什麽。雖然才剛接觸,可我希望可以通過努力盡快地掌握,和你一樣,将來成為一名律師。這些我轉系以前都考慮過。”
“和我一樣?!”牟雲笙睜大了眼睛,眼中不知道為什麽,充滿了恐懼和害怕。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聲音,所以說得不大聲,語句卻在顫抖,“可這是你的人生啊!”
“我知道啊。”單钰博理所當然地回答。
“這也是……”他看起來像是忽然失憶了,沒有說接下來的話。半晌,他終于忍不住拿出了打火機,取出一支香煙,問,“這裏可以抽煙嗎?”
單钰博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說,“我只是不希望以後我們除了什麽煙味道沖、什麽酒好喝以外,什麽都說不了。”
“我想抽煙。”牟雲笙只是說。
正巧是星期六,那天晚上牟雲笙沒有回學校。他把書包丢在單钰博的宿舍裏,和他一起到三裏屯喝到了大半夜,兩個人半醉半醒在衛生間的隔間裏洩了火,又到附近的酒店開了一間房,煙煙酒酒意亂情迷度過了那個周日。
星期一中午牟雲笙睡在單钰博車的後座上,被他送回學校。車停下來以後,他朦朦胧胧地坐起來,望着前面開車的單钰博發呆,很快就被他發現,從後視鏡裏看過來。
牟雲笙脫力地揚起嘴角,忽然爬起來撲到前面一把摟住了單钰博的脖子,捧起他的臉用力吻了下去。
眼看他的膝蓋壓到了操縱杆,單钰博手忙腳亂把車鑰匙拔|出來。
他的氣息裏還彌漫着酒精和香煙的味道,非常濃烈,以至于他的口腔是苦澀的,苦得單钰博整個人都有些發懵。單钰博把手伸進他的襯衫裏,發熱的掌心蛇一般在他的身體上游走,纏得牟雲笙開始發抖,喉嚨裏發出像小動物一樣痛苦而驚慌的聲音。
“要是我不同意你轉系,你還會轉嗎?”牟雲笙把他從前面往後扯,在車座之間逼仄的空間裏,喘籲籲地問。
單钰博跨到了後座,抓着他的手,說,“我跟你說過的。”
“但我沒有答應。”他逼視着他,卻被他推倒在座位上。
他俯視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很認真,沒有開玩笑。”
聞言牟雲笙怔住,過了一陣子,他沮喪地笑了一笑,“可為什麽,這一切會這麽像一場鬧劇、一個笑話?”
煙酒過度導致牟雲笙剛回到學校的那兩天都沒什麽精神,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能夠拿來開玩笑的人,最誇張的一次不過也就是隊裏一個學姐開玩笑說難道連牟雲笙也失戀了?彼時牟雲笙連眼睛都沒擡起來,就又聽到她自己打圓場,說怎麽可能,開玩笑的。
轉系以後,單钰博因為要抓緊跟上,課業十分緊張。可他還是會每天給牟雲笙打電話,無論通話時間有多長,這一通電話總是要打過來。牟雲笙只要看到他的來電顯示,就會不假思索地把電話接起來,不管當時在做什麽事。
周末單钰博會到牟雲笙的學校裏來和他一起自習。如今的他再也不會因為在法學院的教室裏拿出一大摞理科書籍而引來好奇的目光,牟雲笙偶爾翻翻他的課本,還是和從前一樣,很少有标記,整潔得像新的一樣。
吃午飯時,隔壁桌的兩個學生在議論同學的八卦,稱某某系的關某某是一位大富豪的私生子,正巧被單钰博聽到。在她們吃完離開以後,單钰博神秘地對牟雲笙說,“聽說陽光廣場的董事長會在模拟法庭的決賽上聽審。”
那兩個女生議論得太過興高采烈,沒少引人側目,牟雲笙也聽到她們在讨論什麽。聽到單钰博這麽說,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要給你們學院資助?”
“嗯,本來北獅就成立了獎學金,每年到這個時候來個人看一看。”單钰博吃着飯,道,“不過董事長也就是獎學金剛設立的那年來過一次而已,也隔了七八年了。應該是因為這次題目的緣故,所以有興趣吧。”
牟雲笙的确看新聞裏提到過,北獅實業的董事長因為涉嫌內|幕交易被帶走,不過那是年初的事情,也過了大半年了。案件發生在美國,又不是牟雲笙感興趣的類型,他當時也就是聽一聽。可單钰博這麽說,他倒是很驚訝,“之前說被抓起來了,後來就沒事了?”
“被抓了?”單钰博明顯對這件事情更不了解,不明不白地看着他,“沒有吧,什麽時候的事?聽說這次來我們學校的這個四月份才當上董事長的。”
“這樣……”原來是在那之後才擔任董事長的,那麽應該就不是同一個人了。
單钰博好奇道,“被抓了是什麽情況?”
牟雲笙不大在意地搖頭,“沒什麽,可能是他們公司的一些人事變動吧。”
“從題目給出的取證來看,東楊電器和周蘭電器合并協議達成的時間是20XX年10月18日,而蘇浚得知周蘭電器有合并意向的時間是20XX年9月12日,将這個情況透露給孫媛的時間是在9月12日至9月15日之間,是在內|幕信息形成之前。他的行為應該不符合內|幕信息罪的主體要件吧?”既然說到了競賽的事,單钰博就随意地聊了起來。
還有不到一個星期初賽就要開始了,牟雲笙除了日常課業以外每天都沉浸在這個案子當中,可是忽然聽單钰博說起,仍是感到驚詫。他放下已經夾起來的油白菜,注視着他。
單钰博思量道,“《證券法》第七十五條第二款明示了‘上市公司收購的有關方案’屬于內|幕信息。所謂‘方案’就不是一種意向或者讨論,而蘇浚在20XX年9月12日打高爾夫的時候得到的信息僅僅是周蘭電器單方面的合并意圖,後續的發展還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單純地就合并的可行性進行研究并不能對公司股價産生重大影響。所以應該算不上是內|幕信息?”
“《證券法》第七十五條第一款把內|幕信息定義為‘證券交易活動中,涉及公司的經營、財務或者對該公司證券的市場價格有重大影響的尚未公開的信息’,所以構成本案內|幕信息的條件有兩個:未公開性和重要性。只要具備這兩個條件,就構成內|幕信息。”牟雲笙耐心地說。
“10月18日達成的合并協議中規定,合并之後周蘭公司向東楊公司注資,獲得東楊公司的股權。這明顯不是法定的‘公司合并’而是‘股權收購’,所以協議的簽署主要表明了這個方案的确定形成,而對該方案可行性進行的讨論是內|幕信息在籌劃期的表現形式。
“9月12日球局上對此投資入股方案進行籌劃讨論的,是對這次入股行為有決定性影響的兩家公司的總經理,按照一般理性投資者的判斷标準,這個籌劃信息的來源不但是可靠而且是重要的。非公開性的判斷标準之一,就是以知情者的範圍是否足夠有限。那天打球的就三個人,到10月18日這段期間是商讨籌劃期,根據商業慣例,除了參與談判的相關人員和中間人蘇浚以外,不會有人知道籌劃的內容,像孫媛這樣一般的股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所以東楊電器股權方案從籌劃期開始就具有非公開性和重要性。”
單钰博認真聽完他所說的訴狀,放下筷子想了一會兒,又說,“但是蘇浚主觀上并沒有……”他頓了頓,奇怪地問道,“怎麽了?”
牟雲笙回過神來,尴尬地笑了笑,說,“沒什麽,只是不太習慣和你說這些。”
的确,以前沒有上大學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一起讨論過功課。因為他們都能夠獨立完成和應對,所以沒什麽值得讨論的。下了課,做完作業的時間,都是一起出去玩,幾乎不會這麽一本正經地說話。
牟雲笙的聲音非常好聽,像是一匹精美的綢緞。可他很少說話,單钰博以前來找他一起上自習,偶爾遇到他跟同學在分析案件,他總是大段大段地說話,就像剛才那樣。
形容不了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