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盡管天氣預報和新聞上都曾經提起過海澱區下雪的消息,但整個冬天,單钰博都沒有看到一顆雪粒。
轉眼間,滿城飛絮的季節到了。單钰博就算到了霧霾天,也未必會戴口罩,可到了這個時節,卻不得不把口罩拿出來。
畢竟是鮮花盛開的春天,雖然随風飄落的柳絮把校園裏的池塘都弄得渾濁不堪,可還是不能阻止游客們的熱情。
有不少市民選擇在這個時候來游春,學校的景點時常能夠看到揮着小旗子的導游。因為過了白天上課時間,學校各個校門就會停止拒絕校外人員入內,所以絡繹不絕的人流在日落以後,不減反增。
單钰博在二教聽完課,打算直接往西門走,取自行車時竟然看到有游客在大草坪上野餐。
他一邊看着他們一邊戴上口罩,開鎖時聽到剛剛過來停車的同學和他的朋友說,“呵,那根針又彎了。”
單钰博提了車以後特意繞到日晷前望了一眼,果然在一組游客之間看到草坪前面的日晷再度被破壞。
“同學,請問那個荷塘月色怎麽走啊?”一位女士偶然之間和他目光對上,立即抓住機會問道。
“是荷塘月色還是荷塘月色的亭子?”單钰博反問。
那位女士和她的朋友對看了一眼,一臉茫然。
單钰博把口罩摘下來,耐心地解釋道,“荷塘月色在近春園那個池子的西北,東邊的山上有一個荷塘月色的紀念亭。自清亭在工字廳東牆那邊的土山上。”
“謝謝你!”女士和她的朋友都高興地回答。
“不客氣。”他微微笑了一笑,重新戴上口罩,騎車走了。
來到牟雲笙的學校,單钰博熟門熟路地把自行車停在了他宿舍樓下,往樓上跑,正好遇到了牟雲笙的學長。
對方一看到他就笑道,“好久不見。推了研就是不一樣啊,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
推研的結果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單钰博也就是上一次來找牟雲笙時正好他也在,被問起後随口說了一句,沒有想到對方還記挂在心上。
他看到對方懷裏拿着幾本司法考試需要用的書,象征性地揚了揚嘴角,“去上自習?”
“是啊。”他說着,把書背到了身後。
“那我先去找牟雲笙了,回頭見。”除此之外,單钰博沒有說任何鼓勵的話。也許因為牟雲笙的關系,他也不太喜歡這位學長。
往年這個時候,凡是要參加司法考試的學生,都到了真正要焦慮和緊張的階段。牟雲笙的宿舍裏只有他一個人,正在把一只裝滿書的大紙箱往鐵架床底下塞。
單钰博知道那個箱子裏裝的都是國內司法考試需要用到的資料。他看到牟雲笙起身險些撞到上鋪,不禁皺起了眉頭。
“來了?”牟雲笙拍拍手上的灰,将放在枕頭旁的幾本書放進書包裏,背上以後說,“我去洗個手就走。”
“嗯。”單钰博連書包也沒放下。
牟雲笙經過小書桌時,把自己那張板凳放回了桌子底下,像是剛才才有人坐過的樣子。
“我剛剛上樓的時候,見到你那個姓張的學長了。叫……張什麽敏?”單钰博提起這件事。
他們走到公用洗手間,牟雲笙走進去洗了個手,出來說,“張志敏?”
單钰博确認點頭,奇怪道,“他怎麽還在學校裏?不是早該畢業了嗎?”
“他司法考試又沒過,住學校附近蹭課蹭自習,剛才還來問我借書。”牟雲笙輕描淡寫地說着,“你頭發上——”他順手幫他一撥,奇怪道,“柳絮。”
“他又沒過?這要考第三次了吧?!”單钰博以為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
牟雲笙依舊說得雲淡風輕,“有什麽奇怪的,你以為每個人都是你,考一次就過,分數還高得要死?”他頓了頓,又道,“我不也沒過嗎?”
單钰博頓時語塞,不悅道,“你根本就沒考好不好?”看到他笑,他接着說,“其實你可以今年考,反正畢業了也有時間。”
“6月我要考LSAT,沒那心情。”牟雲笙興味索然。
單钰博說,“考完那個再報名也來得及啊,反正你的話,複習兩三個月肯定就能過了。九月才考不是?”
“我不喜歡考用不到的試。”牟雲笙看着他的時候,眼睛有些放空。
單钰博思量半晌,打消了勸他考司法的想法,語氣輕松地說,“對了,我們學院不是有一個和UCLA的交流項目嗎?今早我去老板那兒,他竟然讓我填寫申請表格,争取下學期先去做交換。你說好不好玩?我說還沒有托福成績,他瞪得眼睛都大了!”
牟雲笙去自習室的腳步向來匆忙,這時才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的眼睛,“那你申請嗎?”
“能去交流學習一個學期也不錯,碰碰運氣吧,也不一定能得到名額。”單钰博随意說道,“我托福都沒考呢,萬一沒105分,不就去不成了嗎?”
牟雲笙看他這副可有可無的樣子,繼續往前走,走開了幾步突然淡淡地說,“那你還是別去了,反正要在國內當律師的人,去英美國家也交流不出什麽東西。”
單钰博一愣,笑道,“那你去年還去悉尼幹什麽?”
“我去玩啊。”他懶洋洋地回答。
單钰博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像是作為交換生去悉尼交流學習,對本科生來說明明是非常難得的機會,除非是百裏挑一,否則幾乎沒有可能得到名額。但他非要把自己在乎得不得了的事說得無關緊要。
雖說自己平時也是這麽說話的,但聽他這樣說,總覺得很不舒服。聽到這裏,他不禁正色道,“托福我已經報名了,下個月考。”
牟雲笙全然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
“要是我的申請通過了,6月份就能去美國,比你還要早幾個月。”單钰博突然又換成了半開玩笑的語氣。
這回牟雲笙終于不再像平時那樣不将他的事往心裏去。他擰着眉頭,盯着他,問,“你到底為什麽要去美國做交換生?”
他從來都是這樣,揣着明白裝糊塗。明明自己很聰明,他們也可以很聰明地對話,可他偏偏要聰明的事情放在一邊,做出除了吃喝玩樂以外什麽都不關心的玩世不恭。而單钰博看到的是,牟雲笙只願意和他分享玩世不恭。
看他終于肯嚴肅的談論問題,單钰博說,“我為了什麽,你會不知道?”
牟雲笙緊抿着嘴唇,在自行車棚裏停下來。正好有一個同學下樓取車,他等到那位同學離開,才說,“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去美國?”
單钰博心頭一梗。他知道答案,但答案被他壓在心裏頭。
牟雲笙哂笑了一下,坦然道,“你看,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不止是我一個人。”
他提起了呼吸,忍着說,“你至于做到這地步嗎?”
“為什麽我做到這地步了,你還不肯放過我?”牟雲笙同樣咬牙切齒地說。
單钰博緊緊咬着牙關,而牟雲笙也沒有避開他的目光。牟雲笙認真的時候,目光是銳利的,從他淺色的眸子裏潋滟出的耀眼的光,曾在無數個瞬間讓單钰博內心肅然。
當他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自己,單钰博清楚地感覺到了冰冷,能讓這個開始升溫的春天再度跌入嚴寒。
單钰博問,“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他眼中的冰冷在聽到這個問題後迅速褪去。可在一秒的失神過後,牟雲笙說,“我喜歡你。可是,這讓我感到惡心。”
這個答案并沒有像重錘一樣打在單钰博的心裏,仿佛預料之中一般,他只是聽到了一個早就在腦海中響起過無數次的句子。
“你為什麽就不能從我的世界裏離開?”他修長白皙的頸項上透出了青色的脈絡,人開始發起抖來,“單钰博,你沒有我,不會死的。”
如果牟雲笙眼裏盛着的是冰,那麽單钰博已經看到了冰塊的裂痕。他看到他發抖,卻覺得自己腳下生了根,“那麽你呢?你沒有我,會死嗎?”
這本不該是一個合乎邏輯的問題,牟雲笙卻在聽到之後,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是彼此都不可逆的對白,牟雲笙已經沒有辦法再若無其事地加上轉折,故作輕松地決定稍後他們将去哪裏玩樂。
他不說,單钰博就幫他說,“你會的。”
牟雲笙重重地打了個寒戰,用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半邊臉。他抱着胸,重重複複地進行了好幾次深呼吸,好像不吸入更多的氧氣就要暈闕過去。
好像不吸入更多的空氣,就會暈闕過去。
單钰博難過地看着他,輕聲喊道,“雲笙……”
他盯着地面上的積塵,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否定他的答案,還是不願意接受事實。突然,牟雲笙轉身走到自己的自行車前,哆哆嗦嗦地把車鎖打開,車頭掉頭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你到底要逃避到什麽時候?”單钰博忍不住朝着他的背影喊。
牟雲笙停下腳步。他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開,過了一會兒,才有轉身說,“你回去吧,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