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後來單钰博的申請沒有通過,反而是得到了劍橋暑假項目的名額。他前往倫敦的航班,定在了牟雲笙考LSAT那個下午。

那天考試以前,牟雲笙一直都在單钰博的學校裏,中午甚至是在他們常吃飯的那個食堂吃的午餐。

原本單钰博并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前一天就已經和同行的同學決定要到了機場再解決午飯問題,後來是一個室友回宿舍時見到他,才萬分驚訝地說,“你怎麽在這裏?剛剛看到你家牟雲笙在清芬吃飯,還以為你們一起呢。”

你家牟雲笙。

你家單钰博。

時間長了,和他們相熟的人都會這樣戲稱,但是到底都沒有成真。那天單钰博丢下還沒合上的行李箱就往那間食堂趕,可到的時候已經找不到牟雲笙的身影。食堂外也沒有找到他的自行車。單钰博沿着離開學校最近的路線一路騎,一直騎出了學校門口。

他在門前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牟雲笙。

紅綠燈在牟雲笙到達馬路對面時變成了紅燈,單钰博大可以闖過去,但他沒有。

那是他在美國再次尋找牟雲笙以前,最後一次看到他。過後的好幾年,單钰博偶爾想起這件事,心裏也會疑惑——為什麽當時自己沒有追上去。

反而是要到了大洋彼岸,才想到去斯坦福,吃一頓徹徹底底的閉門羹。

單钰博沒有想到隔了那麽長時間,又夢到了牟雲笙。

他穿着白襯衫,還是年少時的模樣,側臉的線條清晰而明朗。那太清楚,以至于讓他以為是真實的——老舊的城樓上破敗的色彩,導游胡編亂造的說辭,以及他們聽到以後相視而笑的心照不宣。

也許是這幾天溫度上升,夜裏太暖,他連被他牽着手時掌心貼掌心的溫度也覺得真切。

回來的路上,排隊候車,他們的名字在上車前依次叫到,幾乎是連在一起。

夏天來得太早,天很快就亮了。他醒來時看到窗外明亮的光,吓出一身冷汗,還以為是設置的鬧鐘沒有響,錯過了和父母見面的時間。

回國以後,單钰博一直不喜歡北京這個城市,盡管父母在這裏,但他還是不喜歡回家。他和父親的關系從高中時期,父親發現他喜歡男人開始就沒有好轉過。牟雲笙還在的時候,情況似乎好轉了一些,但随着他出國留學,單钰博和父母的關系愈演愈烈。

特別是和父親。自從得知兒子交了個歲數比自己大了将近二十歲的男朋友,單書賢每回和單钰博見面,對話從來不會超過三句。

就好像那個時候留下的傷,把複原能力也一起燒壞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時間在上海偶遇了牟雲笙和俞浩的緣故,單钰博回到北京這些天,會頻頻想起上大學的時候,和牟雲笙在這座城裏發生過的種種。

特別是母校西門前的那個十字路口,單钰博在一次路過時,看到一個男生從學校裏出來,騎着車從人行道過紅綠燈,還晃了一下神,以為自己看到了牟雲笙。

但牟雲笙現在已經不會再騎自行車了,他也不會穿着質感良好、價格樸實的白襯衫,在騎車時任風吹開他幹爽的額發,鼓滿寬松的衣裳。

工作以後單钰博每次看到牟雲笙,他都像是雜志上的精英人士,穿着合身匹配的定制西裝,面無表情,眉眼之間透露出些許不屑和驕傲,讓人覺得這張臉就是無法微笑,更無法溫柔起來。

他全然不是年少時的模樣。

單钰博跟誰說呢?他要向誰訴說,活在他記憶裏的那個少年,笑的時候有全世界最迷人的眼睛,會皺着眉頭說出讓人心痛的情話,令他覺得除非是這個人,否則寧可孤身一人?

事實上他已經無法訴說了。

因為他不是孤身一人。

單钰博曾經以為的生生世世被自己推翻。

海誓山盟太遙遠,他站在大片麥田的中央。

“牟律師的男友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車輛等十字路口紅綠燈的當口,關唯晨忽然開口說道。

因為有一場校園演講,單钰博陪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母校。他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原本常去的那間食堂已經不在,校園裏還多了幾棟新的大樓。

單钰博一路看着窗外出神,聽他提起牟雲笙,愣了一愣,開口卻笑着說,“你看前面那個路口。還記得那個路口嗎?”

“什麽?”關唯晨側過身往窗外望,直到汽車緩慢通過這個路口,他才笑着說,“好像在這裏發生過一起車禍。”

他抿嘴笑着看了前排開車的司機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那時你有一位很熱情的司機。”

關唯晨勾起嘴角,不做評價。

這一次,關唯晨演講的地點并不是當年的經管學院,而是當年還沒有建成的音樂廳。單钰博事先和他說好,僅僅是陪他來學校,自己并不會聽他的演講。

關唯晨知道他并不喜歡聽他說教,更不願意成為人群的焦點,也就随他。一路上,他聽單钰博告訴他,哪裏和當年不一樣了,哪裏又是他以前經常出沒的地方。

單钰博倒是願意和他說一說關于自己和這間學校的一切,直到他問,“牟律師以前是不是常常來呢?”

他關閉了自己滔滔不絕的話匣子,定定看着似笑非笑的關唯晨。

“是你問我,我才和你說的。”單钰博不悅道。

他依舊微笑着,理所當然地點頭,“是的。而我剛剛又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願意和我說嗎?”

單钰博心裏一堵,半晌道,“對,牟雲笙常來。但是,你所說的牟律師恐怕沒有來過。”他看向不解的關唯晨,說,“現在的他和我認識的他已經不一樣了,在我眼裏,他們并不是同一個人。”

關唯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好像在考慮他所說的話。

“怎麽?一切都了如指掌的關總,會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單钰博故意把刺夾進了話裏頭。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合上一直放在腿上的企劃書,諄諄道,“Clive,你要明白,就算是正确答案,只有提交和明示才能拿到分數。”

“我明白,我明白……”單钰博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副小孩子對勸導敷衍了事的模樣,讓關唯晨興味地笑起來,說,“其實大部分人都很聰明,事實是怎樣心知肚明,對自己和他人承認與否,這是一道選擇題。我傾向于選擇肯定,因為認識這個世界,借助于最大程度地正視真相。既想聽真話,又不想受傷害,世界上可沒有那麽好的事情。”

單钰博笑着問,“你是為待會兒的演講做預熱嗎?”

“我是向你說明我的處世觀。”關唯晨不理會他的玩笑,“這對兩個人能不能長久地在一起,非常重要。”

音樂廳內無論池座和樓座都座無虛席,連走道和前排的空地也都是學生。單钰博在後門遠遠往大廳裏眺望,只看到黑壓壓的人群,這陣勢讓他想起了明星見面會。

原本不打算聽關唯晨高談闊論,可當司機問他想要去什麽地方時,他想起剛剛下車不久的關唯晨,還是決定過來看一看。

主持人是個女孩子,從遠處望去身材十分纖細,長發披肩,風格是活潑的。她在開場前,與同學們聊天寒暄,說起今天要給大家演講的這位大人物,言語中像是說起了自己的偶像。

誠然,關唯晨的确是很多年輕人的偶像。人們欣賞他的儒雅,欽佩他的果決,還有他身後那個強大的經濟帝國将他襯托得像一個國王。

單钰博還在上學時,世面上就已經出現了關于關唯晨的傳記書籍,甚至被翻譯成幾種語言在各國發行。

在認識他以前,單钰博一直覺得那些書都是成功人士做的公關,專門找了人來些,書裏的內容也是假非真,被撰書人加入更多的演繹色彩。後來他才發現,撇去書裏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經歷不談,關于關唯晨這個人行為方式、性格特點的描述竟然都是正确的——盡管當初他只是在機場轉機時無聊,才翻看了機場書店裏的暢銷書。

關唯晨對待年輕人,其實是苛刻的。這一點他時常很明顯地表現出來,毫不避諱。就像這一次,雖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因為緊張而聲音發緊的女孩子,他也依舊言辭直截了當。

很快女主持人就因為太緊張而導致一些單詞的發音模糊,關唯晨做了一個讓她安心的手勢,說,“或許我可以向同學們說一說一些我想說的事了?”

主持人立即順着這個臺階接過話,離開了舞臺。

在滿堂的掌聲之後,關唯晨站在舞臺中央。他沉默了大概五秒鐘,等待掌聲平息以後,開始他的演講。

演講開始以後還是陸續有學生想要進來看看熱鬧,單钰博站在後門,被擠了好幾次。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兩個站在前面的女生在頻頻回頭打量自己,交頭接耳不知在讨論些什麽。

單钰博出門穿了休閑裝,沒做任何別的掩飾,正在他心裏忐忑的時候,果真隐約聽到了她們說到“丈夫”這個詞。眼看她們的交談引起了更多人注意,單钰博在事實成立以前,轉身離開了音樂廳。

春天尚未結束,單钰博漫無目的地沿着校道走,沒過多久便看到了不知從何處飄過來的柳絮。他擡起頭,只看到在一陣風過後,白茫茫、輕飄飄的柳絮飛舞,稍不注意就會呼吸進身體裏。

一片柳絮飄過他的鼻尖,癢得他打了個噴嚏。

這真是一個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城市。單钰博忍不住心想。

身後響起了自行車的車鈴聲,他回頭,看到一群學生騎着車有說有笑地過來。他連忙站到了旁邊的道牙上。

單钰博看看時間,正好是一個課間。

騎着車穿梭在校道上的學生三三兩兩,朝氣蓬勃,單钰博看着他們,只覺得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年輕的、鮮明的、奮不顧身的。

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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