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
這年初夏,春城晴空萬裏,百花的會客室內卻是陰雲密布、電閃雷鳴。
百花老板深知自己作為俱樂部一把手,代表着戰隊顏面,應當理智冷靜處變不驚。可聽到對面霸圖老板提出的條件,還是差點掀翻桌子,血氣直往腦門上湧。
“你什麽意思?!”
“霸圖想收購百花缭亂。”
霸圖老板又複述了一遍,會客室裏空調開得很足,可他額角依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目前鄒遠選手與百花缭亂磨合得并不順利,不是鄒遠技術不行,而是賬號不合适……目前的百花,太過受制于百花缭亂了,賣掉角色,再為鄒遠量身打造一個新彈藥角色,對百花的下賽季發展更有好處。”
“百花的運營,輪不到你們霸圖操心!”
“1600萬。”
“當我們缺錢?!那我出2000萬買大漠孤煙,你賣不賣。”
百花老板怒極反笑。
“百花缭亂是百花的核心賬號,從建隊以來一直為百花效力,怎麽可能說賣就賣!我不明白,一個沒有彈藥選手的戰隊,收購聯盟第一彈藥賬號做什麽?你們有人玩得起嗎?”
霸圖老板只是沉默地凝視着他,嘴唇抿得極薄,眼神裏竟有一絲悲憫。
他思慮了片刻,最終輕輕嘆了口氣,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
“我們換個人來和你談。”
語畢,霸圖老板便撥通某個號碼,轉身走到屋外接聽,通話只進行了20秒不到。
看來他并沒有被喝退,反倒像早預料過這一步似的,胸有成竹地準備亮出最後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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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入伏的日子,百花老板卻莫名覺得渾身發寒。
張佳樂剛一挂斷電話,便出門攔了輛出租車,熟練地報出了百花俱樂部的地址。
他在得知霸圖的計劃後,便比霸圖老板先一步抵達了K市,本想陪對方一起找百花老板面談,卻被好言好語地勸止住了。
圈內人都知道張佳樂對百花戰隊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商業合作,即使說“沒有張佳樂,就不會有百花的今天”也不足為過,親自對視為歸宿的隊伍下達這種通牒,對他本人來說,一定會是場無比痛苦的折磨。如果能公事公辦地花錢解決,自然皆大歡喜。
但張佳樂依然在酒店房間裏穿好正裝,系上領帶,正襟危坐在床邊對着手機愣神,等待某個必然會打來的電話。
正因為與百花的關系深到每條根都糾纏在一起梳理不開,想一刀兩斷都會扯出綿連的絲,他也比任何外人都清楚,最致命的那刀,非得親手斬下去,才能徹底清算。
抵達俱樂部門口,他條件反射地摸兜,卻掏了個空,這才回想起退役前把門卡、鑰匙與戰隊資料一起全留在了宿舍抽屜裏。正茫然不知所措着,在保安室裏值班的小青年先認出了他,忙打開窗戶,送上了熱情洋溢的笑容。
“張隊!真的是您!!我就說您肯定要回來的!早知道該跟那幫孫子賭把橙武!”
見張佳樂眯起眼睛茫然地看了過來,他忙指着鼻子自我介紹,語無倫次,只想在偶像腦海裏多留下幾幀記憶。
“您叫我小樂就行,我在百花谷一分會玩狂劍!上周還和您的淺花迷人一起搶過BOSS!”穿着保安制服的青年遞給他一個本子與一支筆,笑容大到收也收不住,“名字,日期。”
張佳樂依稀記起了對方的模樣,上賽季決賽再次惜敗微草的時候,那孩子還幫自己阻攔過俱樂部外情緒激動的百花粉絲。
他接過對方手中的筆,草草簽下自己的名字。
“訪客登記?”
他瞥了一眼本子封皮,啞然失笑,和孫哲平商量成立戰隊的那年,可從沒想過自己回百花還得經歷這道流程。
“不是不是,張隊回百花天經地義,哪需要登記!”小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神秘兮兮地說,“這頁我要自己收藏…張隊,歡迎回來!”
他頗有儀式感地刷卡打開百花大門,筆直站着行注目禮。
張佳樂知道應該禮貌地回以微笑點頭,此刻卻覺得芒刺在背,埋下頭匆匆遁入樹蔭。
百花老板原本做好了不論誰來都不聽不信、掃地出門的準備,可看到張佳樂出現在門口的瞬間,還是一陣腳軟,後退兩步跌坐在了老板椅上。
霸圖老板正準備說些什麽緩和氣氛,卻被張佳樂用冷若寒冰的眼神阻止了。
百花的前任隊長今天穿了身黑色正裝,重新留長的頭發在腦後束得一絲不茍,用怎麽聽都不像在開玩笑的低沉語調一字一句地說。
“我下個賽季打算複出霸圖。”
他的語氣很輕,卻在寂靜的會客室裏炸響了驚雷。
百花老板操起手裏玻璃杯便扔了出去,碎裂聲清脆刺耳。
張佳樂沒有閃躲,甚至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動不動地站在板臺前,像是做好了承受任何怒火的準備。
而對方也明顯不是瞄準着人砸過來的,又氣又笑地低頭揉了揉眼窩。
“真有意思。”
“我都沒公開說過,你丢下爛攤子一聲不吭退役有多不負責,一直跟媒體解釋我們張隊不容易,是有功之臣,要理解他、支持他的個人選擇。”
“一直帶着大家幫你收拾。”
“現在倒好,一年剛過,就急着帶冠軍隊來挖母隊牆角了?”
“張佳樂,可真有你的,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你會這麽不要臉呢?”
張佳樂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五指貼着褲縫攥成拳頭又緩緩松開,臉色慘白得駭人。
對面老板用手遮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話裏帶着笑意,可誰都從中聽出了哭腔似的顫抖。
霸圖老板先看不下去了:“有事說事,人身攻擊就過分了。”
“沒事。讓他說吧……”
張佳樂艱難開口阻止,聲音幹澀如堿。
“我都決定不回百花了,還不能聽老上司牢騷幾句嗎。”
而百花老板卻沒再罵下去。
他與面前這個人共事過六年,榮辱以共過六年,自然了解他的為人。沖昏頭腦的熱血散去之後,也不難猜出他會為了什麽回來,又會為了什麽離去。
“你想要的,不止百花缭亂吧?”他放下撐住額頭的手,眼神裏滿是深深的疲倦。
張佳樂不置可否,唇角的弧度依然下垂,瞳孔中卻沉落着不滅的星辰。
“我想要冠軍。”
這句話,他不知說過多少次,就像個把自己也魇住了的咒語。百花老板微微一怔,不禁又記起了初次見到他的那天……也是個炎炎夏日午後,在一間會客室裏,只是比現在這個更小、更舊……兩個學生模樣的少年毛毛躁躁地敲門進來,T恤被汗水泅濕一片,表情雖然拘謹,卻也帶着年輕人特有的青春與張揚。
個頭較高的那位膽子更大,開門見山:“聽說您有投資電競戰隊的意向,我和朋友就打算在K市組建一支榮耀戰隊,今年入盟。”
“目标是總冠軍。”五官清秀的同伴忙笑着補充,彎起的雙眼亮得熠熠生輝。
聽他用清脆的少年音無比堅決地這麽講着,不知為什麽,總會覺得特有說服力。
他凝視着自己在張佳樂眼睛裏的倒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覺又心軟了,忽然覺得之前的賭氣好像很沒意義。
“你想要冠軍,我可沒法承諾你……都知道你拼了這麽多年,從未如願以償過,百花對你也有虧欠……”
百花老板嘆了口氣,扶着桌沿踉跄起身。
“我們本來就打算在下賽季推出新組合,留着你那老號,用途也不太大。你想要百花缭亂的話……我不是不能成全。”
房間裏的另外兩人不約而同擡起了頭。霸圖老板剛松了口氣,卻在張佳樂的臉上讀出了負疚與五味陳雜,又忙收斂了喜悅的情緒。
原來這件事不論談成,還是談崩,對來他說,都是一場心碎的別離。
“剛才聽霸圖說要收購百花缭亂的時候,我氣瘋了。差點想說,就算把那號留在百花供着,都比落到別隊有意義……那號是你的,也只有你能玩好。”
“既然你心意已決,那就成全你吧……百花缭亂會轉會霸圖。”
百花老板匆匆說着,趁自己反悔之前掏出手機直接撥給鄒遠,簡單交代了幾句,不顧對面的少年迷惑地反複确認,佯裝平靜地按下挂斷鍵,指尖依然停不住顫抖。
他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似地歪斜着唇角,比起譏諷,更像自嘲:“唐昊說想去呼嘯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想着流氓又不是百花的核心職業,強扭的瓜不甜。而現在呢,賣掉自家最有潛力的新人,又賣掉自家最有人氣的角色……我肯定是全聯盟最腦殘的老板。我等着和你一起身敗名裂。”
他們都知道,百花缭亂對百花的粉絲們意味着什麽,也知道百花達成這樁交易,會把張佳樂推向什麽境地。
而張佳樂依然沒有半分反悔的意思,只是望着前任上司的眼睛,無比誠懇地輕聲道。
“對不起。”
“事都做絕了,道歉是最沒意思的。我不會祝福你拿冠軍,畢竟從此以後,就是對手了。你走後,戰隊一直收到粉絲來信,找人事部的人取一下吧,沒準是百花粉對你的最後一點祝福了……”他停頓了一下,“還有,孫哲平也來過一次。”
始終努力克制着情緒的張佳樂,聽到這個名字時還是不禁睜大了雙眼。
“……孫哲平?”他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就在你宣布退役不久後,他來俱樂部找過我,說去你老家跑了一趟,但你以前住過的小區拆遷了,問我要你現在的地址。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對前員工的信息也有保密義務,所以沒告訴他……”
張佳樂愣愣地聽着,先是像渾身被液氮速凍了一樣,随即又開始渾身發燙,心髒劇烈跳動。第四賽季後,聯盟提高了選手待遇,後來他接下百花隊長的職務,戰績不俗,薪酬也跟着水漲船高,在老家買了幢帶一樓花園的大房子孝敬父母,而那時的孫哲平已帶着手傷從職業圈裏銷聲匿跡,自然沒有機會告訴他知道。
他幾乎能想象出孫哲平怎麽都打不通自己的電話,捏着18歲時抄下的地址由北到南長途跋涉,卻只找到一片頹敗工地時的焦躁神情。
百花老板打開抽屜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張對折的便簽紙遞給他。
“他好像知道你一定會回來似的,給你留了口信。”
張佳樂壓抑着混亂的情緒接下來,打開一條縫往裏瞄了一眼,方才還早有準備地極力保持着冷靜與風度,現在卻不争氣地紅了眼眶。
最熟悉不過的粗犷鉛筆字力透紙背。
——你在怕什麽?
百花老板默默等他對着那條早已過期的訊息感慨唏噓完,愛惜地折成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收進口袋,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後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吧……張佳樂,百花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麽?”
在第三次與冠軍失之交臂的夜裏,他也曾心如死灰地問過孫哲平類似的問題,對方的答案至今仍在耳畔萦繞着,揮之不去。
于是他也下意識地模仿起了孫哲平的句式:
“我在,孫哲平也在的時候,是世界上最好的戰隊。”
可他是張佳樂,永遠做不到那種不由分說便向過去揮刀訣別的冷酷果斷。
“等我不在了,就是回憶吧……最好的回憶。”
張佳樂彎下腰,向遷就了他的任性的前任上司,更是像挂在老板臺後面牆上——自己效力了6年的戰隊隊徽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試圖讓眼淚倒流回體內。
他與孫哲平一起對罵着、扭打着、互相妥協着才最終敲定的隊徽設計,在高處閃閃發光地回望着他。落花狼藉的重劍劍刃,環繞着百花缭亂的手雷花芯,組成一輪盛開的花的形狀。是他最喜歡的洋紅色。
那圖案曾繡在隊服的左胸前陪他們征戰四方,曾貼在距離他心髒最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