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張佳樂在百花俱樂部內慢慢走了一圈,時不時掏出手機拍幾張照,時不時又背靠着廊柱、或是坐在大廳休息區裏愣神。重新回到生活過六年的場所,體內的GPS早已深深記錄下了這裏的每個細節,似是而非的記憶如湧潮般交疊着來襲。他像是在長時間曝光的膠卷裏穿梭,百花的每方空間,都印滿了過去的影子。

至今閉上雙眼仍能輕而易舉地想起,他與孫哲平經常從哪塊矮牆翻出去買夜宵,他們又是在哪為孫哲平的手傷狠狠打過一架,初次決賽戰敗時他曾躲在哪裏偷偷抹眼淚,又曾在哪裏撞上過堵着自己要求單挑的桀骜後輩……夏休時空蕩蕩的會議室、訓練室與走廊中,仿佛仍回蕩着模糊的笑聲、叫嚷與怒罵,萦繞不去。

張佳樂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站在一樓大廳的百花隊徽下面,久久沒有離開。依稀記得,戰隊尚未搬遷到這幢大樓裏時,他與孫哲平在百花留下的第一張合影,就是在隊徽旁邊。他把右手比成槍形,模仿着彈藥專家的經典POSE裝酷,而孫哲平擺出V字手勢,懸在他頭頂活像對兔子耳朵,望着鏡頭忍俊不禁,兩人的模樣都那麽青春,眼瞳中燃燒着對未來的憧憬。

張佳樂正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不由露出了一抹有些傷感的淡淡笑容,沒想到對面電梯裏正巧走出了熟悉的人影。

身穿百花隊服的少年看到張佳樂時,嘴巴吃驚地張成o形,立刻像被磁石吸引的鐵砂似地快步跑到對方跟前:“張…張…張前輩。”

鄒遠為自己的突然結巴尴尬得埋下了腦袋。其實他方才正條件反射地想喊“張隊”,第一個字剛脫口便覺得不妥,學唐昊直呼其名又太沒大沒小,稱謂拐了個彎,變成“前輩”。

他是戰隊裏除老板之外,第二個知道張佳樂即将轉會霸圖的人,剛去裝備部取了百花缭亂的賬號卡打算上交,腦中全是問號搗成的漿糊,直到親眼看見張佳樂本人,才敢确信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鄒遠不安地擡眼打量張佳樂的表情,而少年時最崇拜的大神看起來與往常無異,沖他爽朗地笑道:“前輩多生分啊,我比你大,叫我樂哥好了。”

“嗯,佳樂…哥?”鄒遠聽話地試探着喊了一聲,果然還是很想自爆,他把手裏裝着百花缭亂的卡袋攥得又緊了緊,忽然生出了一個有些離譜的念頭,“您…你着急回去嗎?”

“不算太急,什麽事?”

旁人都把百花缭亂視為他的幸運證明,鄒遠卻一直把這枚賬號卡當成壓力之源,得知它即将回到原主手中也沒怎麽留戀,而此刻,竟忽然想多霸占它一個小時。

他吞了吞口水,惴惴地閉上眼睛輕聲問道:

“我想冒昧地請教一下,要怎麽打出繁花血景……”

他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張佳樂很無所謂地點頭默許了,就像當初在訓練營時指導他一些基礎的技能搭配似的。明明已經變成了對手,沒義務繼續把自己的絕招傾囊相授,可張佳樂卻不知為什麽,沒法就這麽放着對方不管

或許是因為,心中對百花的虧欠感深若天塹,總想拿些東西填補。

亦或是面前的鄒遠,眼神裏深藏着幾分食草動物似的脆弱與彷徨,總會讓他聯想起第五賽季後的自己。那年夏休他也曾像這樣獨自留守在戰隊,剛失去最熟悉的隊友,不知百花這條戰艦要駛向何方,眺望海面,連一星燈塔的火光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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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現在的自己,或許有能力安撫昔日那個對未來茫然無措、卻仍要繼續向前的少年了吧。

直接去訓練室太過招搖,鄒遠鼓起勇氣,把大神領回自己的宿舍——正是張佳樂在百花時住過的那間,如今已經按自己的喜好收拾得清爽整潔。他慌慌張張地打開臺式機,請偶像就坐,自己則在一旁用起筆記本電腦。

張佳樂留意了一下鼠标與鍵盤,都是自己習慣用的型號,彎起眼睛看向鄒遠:“打繁花血景,首先得有一個狂劍號啊……”

少年的睫毛微微顫了幾下,早有準備似地拉開抽屜,從深處摸出一張帶着磨損痕跡的舊賬號卡,雙手遞到張佳樂面前。

于鋒最近要來K市簽約,戰隊便提前把落花狼藉交給了隊長保管。

笑容在張佳樂的臉上緩緩定格,從百花的主力配置中不再有狂劍開始,他一直極力避免這張卡出現在自己面前,害怕因為睹物思人而搞壞心情,擾亂判斷,可現在心中卻全是慶幸與懷念,溫水般的情緒不住高漲着,快要從胸口滿溢出來。

——太好了。簡直萬幸。

“哦,落花狼藉啊……不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接過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首版卡,愛惜地用指尖摩挲着邊緣。

“是時候給後輩展示一下我屌炸天的狂劍技術了。”

——離開百花之前,還能再見你一面。

在狂劍技術方面,張佳樂确實沒有吹牛,雖然比不上葉修那般全職業精通,他也不僅僅只會玩彈藥專家,第二精通的職業就是狂劍。當年與孫哲平磨合繁花血景時,為了摸透對方的技術風格,兩人經常換號捉對PK,夏休時互相冒充着對方去神之領域為非作歹再互相嫁禍更是家常便飯,導致他把狂劍技術也磨煉到了職業水準,只是除了當時的幾位隊友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罷了。

張佳樂的狂劍士與鄒遠的彈藥專家一同隐去ID,登入網游。像百花缭亂這樣的神級角色,單看裝備與造型都會暴露身份,不敢在神之領域亂晃,兩人便迅速決定換套破銅爛鐵點的裝備回普通區,找塊沒人的練級區練手。

落花狼藉與百花缭亂都是一區賬號。歷史最悠久的一區,現在已成了十大區中人煙最稀少的服務區,玩家們不是去了神之領域,就是早AFK了榮耀,餘下不多的老古董都聚在70級地圖周遭活動,低等級練級區放眼望去,連半個活人都沒。

鄒遠問他去哪,他也不知怎的,“西部荒野”四個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脫離網游這麽多年,除卻神之領域新開放的幾個區域,普通區的地圖啊副本啊BOSS啊,張佳樂早忘了個一幹二淨。唯獨西部荒野是最特別的,時至今日,仍會出現在最美好與最哀傷的夢中。

70級的狂劍士與彈藥專家重新并肩站在他們初遇的地方,四野黃沙漫漫,風聲呼嘯依舊,卻再也沒有了華光爛漫、血氣四溢的混戰,再也沒有什麽肩扛重劍的狂劍少年,會開着暴走沖破不可逆的光陰抵達他面前,問他:“要不要和我來個組合”。

而他也早過了會為此情緒波瀾起伏不能自己的時段,落花狼藉淩空躍起,起手地裂斬,被驚動的小怪們搖晃着蜂擁撲向仇恨目标。張佳樂換上指導後輩時的嚴肅語調:“給我看看你的百花式打法。”

鄒遠“嗯”了一聲,百花缭亂更換彈夾,一波高效輸出的技能搭配接連炸開,五色光雨鋪天蓋地着将二人的身形完全遮蔽。從技能到意圖,都與他最擅長的打法相似,可張佳樂沐浴在熟悉的光影屏障中一邊指導一邊沖殺,卻總是沒來由地覺得違和。

那是種很難用數據與道理闡明的感覺……鄒遠的百花式打法,與他的氣質不同,也許二人在編織彈幕時,将自己的性格也潛移默化地融合了進去。他的打法更為張揚熱烈,有股想帶着對手一同燃燒殆盡的悲壯式浪漫。而鄒遠的卻更加周密細膩,總是無意識地計較着技能冷卻與法力續航,與生俱來便少了些戾氣與鋒芒。

那孩子與他一樣感性,只是比他內向,又有着很強的共情能力,正因如此,才會選擇彈藥專家這個遠程又滿是控場技能的職業吧……他更适合在後方守護全隊,讓這樣的人帶着隊伍在前陣沖殺,總覺得像把綿羊放入山中一樣不合适。

張佳樂輕輕搖了搖頭,手指在鍵盤上停頓片刻,落花狼藉的攻擊方向忽然調轉,崩山擊朝百花缭亂直切而來,鄒遠險些不及反應,将将閃身躲避了開去。

“…前輩?”他驚疑着問,卻見張佳樂的唇角微微上揚了起來。

“我改主意了,用你喜歡的風格和我打一場吧。”落花狼藉把重劍抗在肩上,剎那之間,連口吻都與前任操作者有了幾分相似,“你不是我,于鋒不是孫哲平,何況繁花血景又不是無敵的,不學也罷。”

鄒遠怔了一下,漸漸品出張佳樂言外之意,先是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随即又露出了仿若卸下重擔似的表情,微笑着答了句“好呀”,重新把視線投向屏幕,神情猛然一凜。

狂劍士與彈藥專家在西部荒野酣戰起來,一邊清怪,一邊互相追擊,腳下血流成河。鄒遠的操作最初還能看出模仿前輩的影子,被張佳樂熟門熟路地壓制之後,自己的意識逐漸爆發,好幾次更加圓滑的應對,都打得落花狼藉措手不及。兩人互相砍殺得只剩一層血皮,直到百花老板又打了個電話催他趕緊把賬號卡送到辦公室來,一場拖了半個多小時的指導戰才勉強終止。

鄒遠挂斷手機,嘆了口氣,戀戀不舍地将百花缭亂退出讀卡器。

“張…佳樂哥。你還有些私人物品在戰隊倉庫裏,一會兒我陪你去拿好嗎?”忽然更換成如此親昵的稱呼,鄒遠依然像嘴裏咬了塊糖似地習慣不來,轉頭一看,大神不知何時已退掉了榮耀,把落花狼藉的賬號卡端端正正擺在桌上,自己卻從電腦桌前悄然溜去了陽臺。

鄒遠快步追了出去,只見張佳樂正蹲在地上,擺弄那些花花草草,若有所思地翻看着插在花盆裏的标簽。一行行工整小字認真記錄下了每樣植物喜好的溫度濕度,以及澆水施肥的頻率,細心得感人。

張佳樂怔住了片刻,一股暖流從心髒湧向四肢百骸。他本以為,滿陽臺的盆栽都會随自己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而陪葬,一直不敢回來面對,可沒想到至少還有一半的花,雖然葉子稀稀拉拉,卻仍在鬥志昂揚地傲然盛放着。

他站起身,帶着些許不可思議的神情望向身後的鄒遠,眉梢與唇角的弧度格外柔和。

鄒遠的臉頰又不好意思地泛起了血色,嘴巴張張合合了半晌,忍不住用手指擋住半邊臉,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我其實……從來沒養過花,盡全力了還搞成這個樣子。養死過幾盆,所以又買了幾盆新的補上了……”他挪了挪身子,想遮住身後那盆滴水觀音,“如果佳樂哥不怪我養得差,就把自己喜歡的搬走好了……”

鄒遠話音未落,就感到有只手撫上了自己的頭頂,心跳不由漏了幾拍,屏住呼吸擡頭去看。

“我怪你幹嘛。明明應該怪我走得突然。沒有你的話,它們早就全被我坑死了吧……”

張佳樂此刻近在咫尺的輕淺微笑,令人想起透明如紙又花期極短的昙花。這人真是個奇怪的矛盾體,明明聲音像拿鐵上的奶泡一樣溫柔,眼瞳中卻漂浮着憂傷的霧。

他擡起頭深深吸了口氣,還能嗅到茉莉花的馥郁香甜。

“抱歉啊,小遠。謝謝。”

然後用力揉亂了後輩的頭發,笑着說。

“我的花就交給你了。”

TBC

又是很糧食的一話。

下一話終于又要談戀愛了!!會到列屏群山再見繁花血景的部分,孫哲平終于要上線了,于鋒大大也要來百花了……

繼續延續着關于花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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