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喬驚霆睜開了眼睛。

他不太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做了“睜開”這個動作，因為眼前一片漆黑。

周圍安靜得落針可聞，而且好像什麽都沒有，他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風，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好像失去了……感覺。

他死了嗎？他在那裏？死後的世界？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然後愣住了。那是一種絕無僅有的體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如，他知道自己在握拳，或起身、邁步，但是他摸不到它們，他摸不到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身體。

死之後就是這樣的？他變成了鬼魂？

他四處看、四處游蕩，這裏什麽都沒有，包括他自己的身體，他就像一縷孤魂，被放逐到了世界的邊緣，周圍擠壓而來的，是密不透風的黑暗和孤獨。

不知道這樣游蕩了多久，他已經壓抑到想要發狂大叫的時候，突然，遠處出現了一小團微弱的光。他喜出望外，想起墜海時出現的那團光，他抱着一點期望朝那個方向走去，如果能再給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他一定好好珍惜，哪怕是為了姥姥，他也會忍辱負重，不逞一時的兇狠。

他感覺到自己在走路，但是這個地方似乎沒有空間和地理的束縛，那團光明明看起來挺遠的，他卻幾步就到了。

走進那團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只跟人差不多高的灰毛大老鼠，準确來說，是個機器老鼠，它渾身皮毛多處剝落，露出其中的金屬和線路，尾巴耷拉在身後，看上去非常殘破。

喬驚霆感到匪夷所思，這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為什麽會出現一個破損的機器老鼠？

他忍不住好奇，想過去摸摸那老鼠的皮毛，可就在這時，老鼠兩眼突然發出綠光，尾巴也甩了起來，舉起大爪子揮向喬驚霆。

喬驚霆一驚，本能地往後躲，他也不确定自己躲開沒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動了沒有。

總之，他沒有感覺到痛，就看着老鼠揮過了爪子，揮了一次，又揮第二次，他越往後退，老鼠越是追來，追趕、揮爪子、撲咬，一連串的動作，仿佛鐵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喬驚霆開始還拼命往後退，可很快他就發現，老鼠碰不到他，他也碰不到老鼠，看着那老鼠滑稽地對着空氣攻擊，可以稍微派遣一些無聊，于是他就是邊往後退，邊觀察老鼠的動作，反正他也沒別的事可幹。

直到他看膩歪了那老鼠難看的大臉。

倆人的距離忽遠忽近，喬驚霆知道這裏的空間不能用常理判斷，所以他究竟能不能擺脫老鼠的騷擾，跟他跑的快不快、遠不遠，好像沒什麽關系，全看運氣，或者某種他還不明白的規律。

就在他打算放棄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光，他的意識瞬間模糊了起來。

他猛然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一半清秀，一半猙獰。

“啊……”女孩兒發出一聲低叫，然後快速捂住了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震驚地看着他。

喬驚霆也驚訝地看着她，半天回不過神來。

怎麽回事？他不是死了嗎？他被那夥人砍斷了手，然後進入了一個神秘的空間，被一只機器老鼠追着咬，然後……然後？

“你、你沒死？”女孩兒結巴着說。

“我……”喬驚霆剛一開口，被他暫時遺忘的疼痛頓時如潮汐般撲湧而來，剎那間侵襲了全身，他發出一聲痛呼，五官都扭曲了。

“你別動，你全身都是傷。”女孩兒仍是一臉古怪，“你怎麽沒死？你、你明明沒有呼吸了呀。”

“我……不知道……”喬驚霆咬着牙，強忍着痛，“那些人呢？”

“走了。”她抿着唇、皺着眉，似乎不知道該拿喬驚霆怎麽辦。

“我、我的手……”喬驚霆想起那截滾落在地上的手，沒有體會過的人，無法理解肢體分離的痛苦，那不僅僅是生理上的痛苦，還有心理上的嚴重摧殘。

“在你身上呢，我給你撿回來了。”她的眼神在喬驚霆身上來回逡巡，好像要确定他是人是鬼一般。

喬驚霆抓着自己的斷手，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

她嘆了口氣，嘟囔道：“算我倒黴，本來給人收屍可以賺個30積分的，但你活過來了，我還要倒貼進去……”她手裏突然多出了一個泛黃的羊皮卷軸。

喬驚霆認得那東西，跟系統精靈用來修複他手臂上的傷口的卷軸一模一樣。

卷軸飄了過來，展開，露出綠色的樹葉圖案，然後化作一團綠光，包裹住了喬驚霆的斷腕和斷手，喬驚霆驚訝地看着他的手在跟斷腕接合，骨骼、血管、神經、肌理、皮肉全都在重組、溝通，最後，他的手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喬驚霆強忍着痛，激動地撐起了身體，他轉動手腕、活動手指，除了那環腕一周的割痕和刺眼的銀冰手環之外，一切如新。

喬驚霆重重籲出了一口氣，如獲新生，不管他現在心中有多少疑問，至少他還活着！他看向那女孩兒，鄭重地說：“謝謝，我欠你個人情。”

“不止一個人情，你還欠我一個卷軸，很貴的。”女孩兒又道，“其他傷你自己養吧，或者自己想辦法賺積分，去買治愈卷軸。”

“我會還你。”

“你還是先想想怎麽保命吧。”

喬驚霆拼命活動着手腕，感受着自己的手回歸原位的真實感。

這時候，他才有閑暇去觀察周圍，他們在一個幽暗的樹林裏，天色已經晚了，只有稀疏的月光提供微弱的照明，在這樣的光線下，女孩兒的半邊臉看上去格外可怖。他好奇道：“那個卷軸，什麽傷都可以修複嗎？”

“只要剩下一口氣。”

“那……”喬驚霆看着她的臉，欲言又止。

她平靜地說：“這是一個紀念。”

喬驚霆也不多問，再次道：“謝謝你，我叫喬驚霆，。”

“舒艾，艾草的艾。”舒艾上下打量着喬驚霆，“你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

“我也不知道……我進入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漆黑一片……”喬驚霆把自己剛才的經歷描述了一遍。

舒艾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從沒聽過那樣的地方。”

“難道被砍了手就會去那個地方？”

“村子裏每天都有人在受各種各樣的傷，砍個手又算得了什麽。不過，你說的機器老鼠，不會是村子外面的灰鼠吧？”

“灰鼠？”

“嗯，是最低級的一個刷怪點，殺死一只可以得到3點積分。”

喬驚霆張了張嘴：“所以，這個世界真的就像在玩兒網游？”他實在沒有力氣坐直身體，于是想往旁邊的大樹挪，随着每一下動作，都牽動着全身的傷口，疼得他額上直冒冷汗。

“你別亂動了。”舒艾手裏多出了幾盒藥，遠遠抛到他身上，“藥還是很便宜的，止血、消炎和止痛的，先吃了吧。”

喬驚霆籲出一口氣，把酸苦的藥片順着唾液吞了下去。然後他摸了摸受傷的地方，肋骨斷了兩根，脊椎骨肯定也裂開了，腦袋不知道損傷如何，反正他現在又痛又暈又想吐，除了斷手接了回來，整個人跟廢人差不多。他輕聲道：“系統裏什麽都能買到？”

“好像是。”

“網游可不賣吃的和藥。”

舒艾道：“這是個‘真實’的網游，搏命的不是什麽虛拟角色，而是你自己。”

喬驚霆沉默了一下：“我怎麽會在這裏？那幫人呢？”

“他們砍了你的手，然後你就沒有呼吸、一動不動了。他們以為你死了，就讓我收屍。”舒艾指指旁邊的坑，“天黑之後，我把你拖到這裏，想把你埋了。”

喬驚霆這才注意到那個新挖的坑，他驚訝道：“你挖的？”一個這麽纖瘦的姑娘，把他一個一百四十斤的男人拖到這裏，還挖了個這麽大的坑？

“哦，這件事讓你覺得很奇怪？”舒艾的口氣有些諷刺。

喬驚霆自嘲一笑，這一天發生的事，哪一件不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道：“你也強化了。”說到“強化”這兩個字，他已經不覺得別扭，他徹底接受了自己的處境。

“嗯，我是4級。”舒艾道，“剛才打你的那些人，胖子是4級，其他人是3級，衛哥是5級。每次升級，都會得到獎勵積分，積分可以用來強化自己。”

“衛哥是他們的老大嗎？”

“鄭衛？不是，心月狐的老大是一個6級的男人。”舒艾平靜的眼眸中突然迸射出濃烈的恨意。

喬驚霆看在眼裏，他轉動着手腕：“你救了我，我一定會還你，還你想要的東西。”

舒艾挑眉：“哦？”

“我會強化自己，我會殺了胖子和衛哥，還有心月狐的老大。”喬驚霆斜睨着她，“你想殺了他吧？”

舒艾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聲音微微發顫：“他……殺了我哥哥，我有生之年，一定要看到他死！”

“你會看到的，就當我給你的謝禮。”他那一頓打，不會白挨，他的手，也不會白斷，所有他遭受過的，他要那幾個人十倍奉還！

“你打算怎麽做？”

“系統精靈說，殺死比自己等級高的人，有額外獎勵積分。只要我傷好了，就可以趁他們睡覺的時候潛進去……”

“不行，強化過的人，神經特別敏銳，以你現在的實力，夜潛一定會被發現。”舒艾正色道，“不要拿你在現實世界的标準來衡量這裏的人，你連我都打不過。”

喬驚霆眯起眼睛看着她，明顯不信，他已經遭遇了一連串的挫敗，現在一個比他矮半頭的女孩兒說自己比他強？

舒艾看了他一眼，扭身朝旁邊的一棵樹跑去。她一個助跑，兩腳快速蹬上樹幹，借着沖力，無視重力一般一口氣跑上了三四米的樹幹，而後縱身一躍，兩手抓住粗壯的樹枝，旋身一圈，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她看着喬驚霆，揚了揚下巴，“你能做到嗎？”

喬驚霆嘴角抽動，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做不到。

“這就是強化過的實力，但凡有點積分，都能獲得比正常人厲害很多的體能。”

喬驚霆輕咳一聲：“你和胖子都是四級，但我覺得你比胖子速度快。”

“沒錯，他的強化不如我。”舒艾道，“我的強化也不夠好，但跟普通人比已經很厲害了，在進入這裏之前，我跑百米不及格。”

喬驚霆沉吟道：“‘強化’，能夠直接改變人的身體素質……”

“對，而這只是這個詭異的游戲裏最普遍的一件事。”

“為什麽？”喬驚霆啞聲道，“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這是什麽地方，是誰建造的？”

舒艾搖搖頭，眼神黯淡：“沒有人知道，我們就像是一群被關在籠子裏的猴子，自相殘殺，也許在某個地方，就有人在觀察我們，也許是為了實驗，也許是為了取樂。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人類科技可以達到的。既然想不通，幹脆就別想了。”

“……你看過黑客……”

“看過，大家都跟你有類似的想法，比如，我們正在經歷跟‘黑客帝國’一樣的事，我們的身體被放在營養灌裏，身上插滿了管子，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只是我們的意識，所有的一切都是程序模拟出來的，這樣就好解釋了。”舒艾看着喬驚霆，“但是，沒有人能證實，也沒有人想用死亡去證實。而且，即便是‘黑客帝國’裏的科技水平，離我們生活的世界也很遙遠。”

喬驚霆沉默了片刻，舒艾說得對，想不通的事情，還是別想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他喘了一口氣，然後咳嗽了幾下，吐出一口血，接着說：“你說胖子的強化不如你？為什麽？”

“我給你說說村子裏的情況你就懂了。”舒艾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雙手抱着膝蓋，那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心月狐的老大叫韓彬，是個非常陰毒的男人。他得勢之後，在心月狐做起了土皇帝。村子裏所有人賺取的積分，都要定期彙報，由他來分配，其中八九成都要貢獻給他買各種各樣的物品，剩下的一點點才能用來吃喝和強化自己，他甚至控制所有人的升級與否。”舒艾緊了緊雙臂，聲音在發抖，“心月狐的男人，都是他的奴隸，女人，只要稍微有點姿色，就會被他們……”

喬驚霆越聽越是心下寒涼，任何一個野蠻代替了規則的地方，人掩藏起來的獸性都會被釋放出來。

舒艾自嘲一笑：“我有這張臉，再加上等級還算高，所以安全一些、也自由一些。你自己的所有信息，別人是看不到的，但是跟韓彬走得近的，賺了多少積分，都能被估摸個大概，而我自己行動多，每次都少報一點，才積攢了些積分，偷偷強化自己。”

“都有哪些途徑可以賺取積分？”

“最快的途徑就是殺人。”舒艾直勾勾地盯着他，“當然，只能殺跟自己同等級或等級比自己高的，這點系統精靈肯定告訴你了。”

“嗯。”

“殺死一個跟自己同等級的人，在升級的同時，能得到1000點的積分。殺死一個比自己等級高的人，每高出3級以內，會有額外500點獎勵，高出4到6級，額外獎勵1000點。比如，你現在2級，殺死一個4級的，就會有1000加500再加500的積分，但你如果殺死一個6級的，就會有1000加500加500加1000再加1000的獎勵。”

“等級越高，獎勵越多……很好。”

“沒錯，游戲內的所有東西都需要積分，兌換日常用品、各種功能卷軸，購買武器防具，開啓地圖，尤其是強化以及‘洗神髓’。”

“‘洗神髓’？”

舒艾輕嘆一口氣：“如果強化僅僅是讓人變成超人，那麽洗過神髓，能讓人變成鬼神。不過這個離我們太遠了，整個心月狐，只有韓彬一個人達到了标準——等級達到6級，積分不低于3000，他應該很快就會洗神髓了，到時候，就沒人能殺死他了。”

“洗神髓是什麽樣子的？”

“我不知道，只有到達6級才能選，我也都是聽說的。”舒艾黑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喬驚霆，“你如果要殺他，就要盡快，一旦他洗了神髓，就必須離開新手村，即便他不走，你也殺不死他。”

“6級，3000點積分……”喬驚霆輕聲咀嚼着這幾個字。

“韓彬不會讓兩個人同時達到5級，整個心月狐，只有他信任的鄭衛是5級，他也不會讓任何人積攢大量積分。實際上，就算他不克扣積分，我們要攢夠3000積分也很難，強化和兌換物品需要消耗很多積分，可你不強化，就無法保護自己，想要洗神髓，太遙遠了。”

喬驚霆突然感到心跳加速，血液有些沸騰，如果別人能做到，沒道理他做不到，他一定會成為“尊”，一定會離開這個世界！

正當他想問問“尊”到底是什麽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等一下，如果那個砍掉我手的人殺了我，那他受到系統懲罰了嗎？”

舒艾怔了怔：“這個我倒沒想到。”她眨巴着眼睛，片刻後，又深深皺起了眉，“沒有，我把那幾個人都查了，沒有一個人受到系統懲罰。”

“你可以查詢他們的等級？”

“可以，只要知道名字，如果有人因為殺死了比自己等級低的人而受到系統懲罰，等級後面會有特殊标識。”

“那麽就說明……我沒死？”

“對，如果你死了，不可能什麽都沒發生，而且我也查到你的名字了。可你當時确實是沒有呼吸和心跳了，鄭衛那夥人，估計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不知道怎麽處置你，就把你扔在那兒了。”

喬驚霆思考着前前後後發生的事，靈光一閃，突然捕捉到了什麽，他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銀冰裝置。

舒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驚訝道：“銀冰裝置是接入系統的端口，任何人都拿不掉，難道是因為他們砍掉了你的手，所以你……”她斟酌了好幾秒的措辭，才道，“掉線了？”

“而你把我的手放到了我身上，銀冰裝置重新碰觸到了我，所以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