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重樓沒有等來那碗面條,或許是他早已知曉自己就要離去,故意支開江妙雲。他死前應該是極其難受的,被褥淩亂劇烈的掙紮過,一條胳膊無力的垂在床沿下,嘴角鼻間皆是血跡。

已經兩日了,這一幕始終在江妙雲眼前徘徊,她枯坐在床前的腳踏上,無力的靠在床頭,目光呆滞,默默垂淚。

床上空蕩蕩的,連床帳都已随着白重樓一同火化,幹淨的他仿佛不曾來過。

他去的那樣快,甚至連告別的機會都不給她。那天雨下的潑天大,他們把白重樓的屍體拖去火化,她在後面哭着喊着追着,卻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離自己而去。

她覺得自己肯定是墜入了一場不易清醒的噩夢之中,明明前幾日還在燈下泡腳話家常,轉眼卻是人去樓空。

她張嘴咬自己的手臂,鈍痛感清晰,這一切居然是真的。

風呼呼作響,猛的吹開窗扉,将桌上一大摞醫書吹的嘩嘩亂響。

“爹!”

她喊了一聲,沒人應她,只有嘩嘩的翻書聲。

她晃神了好一會兒,走過去将那本書抱在懷中,這些都是他畢生的心血啊!

她猶記得在汝河鄉的那些日子,有時候夜裏會刮很大的風,明明門窗都關嚴實了,卻還是四處漏風,大風将門板吹得砰砰作響,房梁上時常會掉落一些灰塵,有時落在菜碗中,有時落在剛洗的頭發上,明明是很糟糕的環境,可是她卻異常懷念,覺得特別溫馨。那些風雨大作的日子,屋內卻總是更安寧,他在燈下提筆著醫書,而她則在一旁磨墨,或者找一本書讀一讀,遇到不懂的還會請教一番,他總是很有耐心的教她,特別的溫馨。是真正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睹物思人,她又激動起來,哀哀抽泣,額間青筋突突跳動着,眼淚水落在藏青色的封面上,悠悠化開來。

相逢即是緣,何況以這樣的方式成為了父女。可如果注定這是一場生離死別,她寧願自己從未重生過,這樣心就不會疼了。

***

婢女又一次将紋絲未動的飯菜端走,顧珩在廊下見了皺了皺眉:“她還是沒吃?”

婢女答:“是大人,已經三天了,白姑娘滴水未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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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下去她非垮了不可。

顧珩揮退了婢女,徑自推開門走進去,裏頭靜悄悄的,她席地靠在床邊,懷中抱着一本書,臉色慘白,若不是還透着氣,跟死了沒什麽區別。

這樣子,像極了他剛失去妻子時的樣子,同理心的令人心疼。

顧珩默默嘆口氣,走到她面前。

對他的到來,她一絲反應也沒有,依然一動不動。

他站了一會兒,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過去,在她面前半蹲下,送到她嘴邊。

她眼睛通紅,眼皮腫的像被蜜蜂蟄過,嘴唇幹的泛白脫了皮,卻就是不願意喝口水。

“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嘆了口氣,放下水杯,試着伸手将她拉起來。她手腳都虛軟無力,任由他拉扯着,像只沒有靈魂的布偶。

他将她扶上床半靠着床柱,說:“你不吃不喝不睡,叫白先生如何走的安心。”

兩行清淚又從她眼角滾落,她本就長相柔弱,此刻虛弱的靠坐着猶如風雨飄搖中的一朵小白花。

他怕她倒下去,隔着一些距離坐在她身旁,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這便是人生。”

他說着最冠冕堂皇的話,有時候人們會說道理都懂,可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就算是感同身受,也沒什麽意義。

而且他有什麽資格勸她,他自己不就從未走出來過嗎。

人世間有很多事情,就算懂得一車的道理,也看不開。

他把視線投向窗外,幾株垂絲海棠開的正豔,紅彤彤的灼人眼,一只麻雀落在上頭,跳來跳去,好不快活。

如此的豔陽天,而肯定有一處地方,此刻正在大雨傾盆或者大雪紛飛。天氣不相通,悲歡亦是。

“你問我有沒有意難平的事?”他慢慢解下腰間的荷包,将那枚珠花小心拿了出來,放在掌心端詳片刻,說:“還記得你拾到的我夫人的那枚珠花嗎?”

她依然眼神空洞的靠着。

“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靜默了一會兒,她說:“肯定很難過吧?”她的聲音沙啞的仿佛吞了一斤沙子。

“是啊!”他長嘆一口氣,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我曾以為會共白頭,她卻先走一步,走的很突然,這世上所有關于她的一切都如煙般消失了,可是回憶卻還在,就連吵架拌嘴都是甜蜜的,每每想起都如錐心之痛。可是就算哭死痛死,她也不會再回來,人生就是這般殘酷。有時候會想,若真能有一碗孟婆湯就好了。”

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聲直擊她的心底,她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日光籠罩着他,白色的衣衫如羽化了一般,看不真切,卻又有說不清的孤寂。

“我不該勸你忘卻一切,人是有感情的,動了真情的又怎會不難過,怎麽輕易忘卻。”

他轉過頭來,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覺得此刻,他們是心靈相通的。

他重新端起那杯水,走到她面前,“喝口水,除非你不想活了。”

她擡頭看他,伸手接過去,哽咽着喝了一口。

***

江妙雲終于不再哭哭啼啼,卻關起房門一頭紮進半人高的醫書之中。她發誓一定要調試出治愈鼠疫的藥方來,她相信這将是對九泉之下的白重樓最好的祭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鑽研多年的白重樓,聖名在外的方醫官等都未能如願,何況她一個初出茅廬的人。

時間又過去了七天,藥方未研制出來,每天死亡的人數還在增加,人間每天都在上演生離死別,叫人看不到希望。

她的藥方意料之內的又失敗了,這鼠疫似黑暗中一團亂麻,完全理不出頭緒。

她嘆了口氣,卻并未想過放棄,也許是白重樓的死給了她無限支撐下去的力量。

“白姑娘!”

江妙雲擡頭,是郭通,這個太監對她還不錯。

“郭公公。”

郭通翹着蘭花指朝她走來,圍着她上下了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你瘦的,天可憐見。你別太累着了,那些事放着讓男人去幹,那顧珩真不是個東西,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讓你幹那麽多活,咱家叫人給你炖了雞湯補身子。”

郭通說罷叫身後的丫鬟将雞湯呈了上來,揭開炖盅,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雞湯油蠟黃,直勾人饞蟲。

“多謝公公關心。”

“別說客氣話,快嘗嘗。”郭通拉着她坐下,親手給她碗中夾了只雞腿,“你啊,太拼命了,等咱家回京一定禀明太後娘娘,讓她嘉獎于你。”

江妙雲微微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雞湯,果然很好吃,還有一些草藥的味道。

“好吃嗎?”郭通一臉期待的看着她。

“好吃。”江妙雲點點頭,說:“裏面還放了草藥嗎?”

“是啊,看你這段時間不思飲食,特地放了些川樸、陳皮之類的,看你吃的香,咱家就放心了。”

川樸,有行氣消積、降逆平喘之功效。

她怎麽沒想到?也許可以一試!

她立即擱下碗,往書桌走。

“哎,幹什麽去?”郭通不解的在後頭喊。

“晚些再喝吧!”

裏頭傳來她的聲音,郭通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丫頭做事真的挺認真,還雷厲風行,他真是越看越中意。

***

江妙雲在白重樓先前的藥方裏加了一味川樸,抱着試一試的态度給一個染病嚴重的患者試藥。本來預估那病患活不過一天,可是服了藥之後已過去三天,他的症狀似乎輕了一些。

江妙雲心中燃起希望,卻不敢伸張,又給其他不同程度的病患試藥,結果有幾個年輕的竟然痊愈了。

她觀察了幾日,發現真的是這個藥方起作用,她又根據實際情況将藥量調整,最終将川樸的劑量定為一錢。她本來為了謹慎起見,還想多試驗一段時間,但是醫館裏治愈人數的上升引起了方醫官等人的注意。

她這才将事情和盤托出,一時醫官們面面相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為了驗證此方的正确性,醫館的病患都開始服用此藥,除了一些特別危重的外,其他都有所好轉,服藥一療程後陸續痊愈。

方醫官等人萬萬沒想到行醫多年,不如一個二八姑娘,頓時羞愧的臉無處擱,也對她刮目相看,再也不敢輕視她。

“白姑娘,老朽先前多有失言,還望姑娘莫怪。”方醫官拱手施禮,這回是輸的心服口服。

江妙雲道:“這方子是我爹的,我不過是加了一味藥。”

方醫官搖頭,“不然,差一味藥結果謬以千裏,何況相似藥效的草藥有許多,可是與別的草藥組合在一起,未必有相同的功效,白姑娘肯定做了千千萬萬的試驗,才從浩瀚的草藥中找到川樸這一味。”

也是巧合,幸虧郭通的一碗雞湯,讓她靈光一現,不管如何,只要能控制住鼠疫,所有人都可安心了。

她有點難過失落,要是早一些發現,白重樓可能還活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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