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慕槐認真地拖着講臺最後一個角落。

她纖細修長的手指緊緊握着拖把杆,因為過于用力,手背上凸起了兩條細細的青筋。

一個粉筆頭從遠處飛來,擦着盛慕槐的手臂彈到了牆上。

盛慕槐恍若未聞,将粉筆頭撿起來放到黑板槽裏,繼續拖地。

粉筆接二連三的射過來,打在盛慕槐的背上、腿上,又散落在地。

盛慕槐停止了動作。坐在下面的小胖子來了勁,朝終于停下來的盛慕槐喊:“打你你都不說話,你是啞巴還是傻啊?”

“跟他爺爺一個樣呗,他爺爺就是個啞巴,別人罵他說他都不出聲的。” 坐在旁邊的寸頭男孩說,又帶着笑補充了一句:“她爺爺臉上長了那麽長一道疤,還成天佝着腰撿別人家裏的破爛。我爸說了,他這種人叫做盲流,前幾年說不定關在哪裏坐牢呢。”

“閉嘴,我爺爺不是啞巴!” 盛慕槐終于開口了。壓抑的怒火讓她的聲音微啞,卻意外的很好聽。

“就不閉嘴怎麽樣?” 兩個男孩見激怒了盛慕槐,激動起來,寸頭用一只鉛筆敲着鐵質鉛筆盒,念念有詞:“勞改犯,吃馊飯,撿垃圾,真難看!”

小胖子趕緊跟上:“勞改犯,吃馊飯,撿垃圾,真難看!”

寸頭男孩叫王明,爸爸據說是鎮上什麽芝麻官,小胖子叫李大紅,是王明的跟班,兩人在班上一向飛揚跋扈,嘴賤得很,說哭過好幾個女生。

他們算準了盛慕槐不敢把他們怎麽樣。

盛慕槐長得好看,剛轉學過來的時候,小男生們都偷偷看過她。可後來發現她天天穿件破藍布衣服,每天就知道讀課本,還沿路撿煤渣子,班上就沒有哪個願意跟她玩了。

今天本來是他們三個人值日,可是兩人故意使壞,讓盛慕槐一個人打掃完一整間教室,她不也什麽都沒說嗎?

可盛慕槐今天的态度有些不對勁。她站在講臺上,杏眼淬了火一樣盯着兩人,李大紅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一突。

“你看什麽看?” 他心虛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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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慕槐卻沒有回答。

她突然舉起手,用帶着污水的拖把頭捅翻了兩人的課桌,桌肚裏的課本一股腦地散落在地上。

兩個人都呆住了,還沒等反應過來,盛慕槐又舉起角落裏的水桶,髒水嘩啦一下潑向了課桌,地上的書本全部躺在了污水裏。

“盛慕槐,你瘋了嗎?” 王明扯着自己濺上了污漬的白襯衣,崩潰地大叫,可盛慕槐卻已經提起自己化肥袋改裝的書包離開了教室。

***

盛慕槐用撿煤渣攢的三分錢買了一袋蘭花豆。

在路上走了好一陣,盛慕槐還覺得心跳得厲害,臉上也發燒,可她不後悔。

說她可以,說爺爺就是不行。

盛慕槐沒滿三歲就被重男輕女的父母遺棄,是盛爺爺用米湯把臉都凍成青紫色的小女孩救活,又用糊火柴盒和賣廢品的錢養大了她。

盛慕槐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很小的時候,他們家仿佛一個瘟疫場,所有人都避開。後來,爺爺帶着她離開了那個地方,四處飄蕩了一陣,才終于在懷下鎮安家了。

“時代不一樣了。丫頭,你一定要好好上學,有文化有本事了,将來有的是好日子。” 爺爺在燈下慢慢點學費錢,把一疊零碎鈔票放進她的手裏。

他從額角劃過鼻梁的疤痕很猙獰,可神色卻慈祥而溫柔。

那時候她就下定決心,她絕不辜負爺爺對她的好。

***

懷下鎮的格局是個“井”字型,盛慕槐的家就在最右上角。

說是家,其實是個早已經廢棄的大倉庫,她和爺爺住在大門旁的一個雜物間裏,算是幫主人守守倉庫,爺爺收來的廢品也可以堆在院子的角落裏。

但那地方十分荒涼,遠處是農田,背後是個山包,在往前走不到一裏是條小河,一到了晚上烏漆抹黑,一丁點兒光亮都沒有。

盛慕槐看了看已經偏西的日頭,加快了腳步。

可是還沒到大門口,她已經停下了。

無他,只是院子裏太熱鬧了。

她能聽到嘈雜的人聲,挪動重物的聲音,甚至有鑼鼓的響聲。

想想在家裏的爺爺,盛慕槐心裏一緊,趕緊朝院裏跑去,然後就愣住了。

院子裏拉了五六排繩子,上面晾滿了奇異服裝,微風中,一排排寬大的袖子和衣擺輕輕飄蕩。

盛慕槐不由自主地走到兩排繩子中間,左邊那排挂着蟒袍,一條條造型各異的金龍在海水江涯之上盤旋、飛騰,一排厚重的緞面将日光沉沉吸附。

右邊則是五顏六色的褶子,領口對襟都繡了小巧精致的花朵。

金的、銀的、青的、綠的、粉的、淡紫的、藕荷的……

鄉鎮上長大的苦孩子哪裏見過這麽多顏色,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些服裝,一股酒精混合着花露水的淡香飄來,她好像一腳踏進了一個夢境。

盛慕槐在兩排衣服中流連,幾乎忘記了在哪裏,要做什麽。

她将手指在自己衣服上狠狠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擡起,摸了摸一件鵝黃色褶子的下擺。啊,好軟,好像雲。盛慕槐紅着小臉蛋發出了沒有見過世面的感嘆。

“孟叔,我練‘叫張生’那段給你看看。” 一個清脆的聲音說。

盛慕槐悄悄撥開衣服的一角,就見在離自己只有兩米遠的地方,有個身穿純白燈籠褲,淡紫色水袖練功服的大姐姐。

她臉上帶着甜甜的笑容,手裏的棋盤随着她的唱上下翻飛,兩根雪白的水袖也随着她的動作在空氣中劃着圓圈,讓人眼花缭亂。

“叫張生隐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

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随我小紅娘就能見到她。

可算得是一段風流佳話,聽號令切莫要驚動了她!”

心上有什麽東西在這旋律、這動作中破土發芽,一波接一波的,徹頭徹尾将盛慕槐淹沒了。

她覺得,仿佛有什麽很重要卻一直被遺忘的東西從她腦海深處覺醒,可她卻還抓不住摸不着。

這個姐姐的聲音不錯,但是氣息不均勻,動作也散亂了,嬌俏有餘而功法不足。盛慕槐腦子裏蹦出這麽一句話。可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想,就好像她曾經看過無數次絕佳的“叫張生”,所以自然而然地就能分辨出好壞。

可是她唯一聽過的戲只有前幾年廣播裏常放的《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而已。

“啪嗒。” 盛慕槐手上拎着的蘭花豆掉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女孩和那個叫“孟叔”的人立刻發現了她。

兩人回過頭來,孟叔将臉上笑容收斂,連痦子上的毛都翹了起來,大聲說:“哪裏來的小孩兒?快把你的手從行頭上放下來!扯壞了你賠得起嗎?”

說着還上手推她:“去去去,快出去!”

盛慕槐被推了個趔趄,卻不肯走,挺着背說:“我的家就住在這裏,你們是誰?”

看清了盛慕槐的臉,孟叔的動作倒停住了,心裏想:“這小孩兒扮上是個唱旦角的料啊。”

“孟叔,你別推她。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這裏原來是個舊倉庫,我們鳳山京劇團已經把這兒租下來了,過兩天整個劇團的人就搬進來了,你怎麽會住在這裏呢?” 丁笑蘭攔在孟東輝和盛慕槐中間,半蹲下來問她。

盛慕槐還沒開口,爺爺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孩子是我孫女。”

“爺爺!” 盛慕槐立刻轉身。

爺爺穿着磨毛了卻洗得很幹淨的藍布衫,臉色卻有些陰沉,顯得面上那條泛紅的大疤更猙獰了。

“原來是盛大叔的孫女。” 丁笑蘭說。

爺爺不答話,也不理那兩個人,牽起她的手就往大門口那棟破舊的小雜物房走去。

盛慕槐不解地擡頭,卻看見爺爺那雙任何時候都清朗的眼睛裏有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那看門的老頭兒!” 孟東輝喊道:“你管好你孫女,咱們這裏的行頭都貴重,是班主的寶貝,要萬一碰壞了你們賠不起!”

“你——” 盛慕槐想回頭,爺爺的手卻重重捏了她一下,把她領回了屋。

***

一進屋,視線就昏暗了許多。陽光也穿不過發黃的玻璃和糊在破玻璃上的厚厚報紙。

“爺爺,我給你買的蘭花豆。” 一進門,盛慕槐就把袋子遞給了爺爺。

爺爺看着盛慕槐,神色十分複雜,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

盛慕槐蹭過去撚起一顆蘭花豆,先吮掉表皮的味道,再慢慢咀嚼,最後吞下去:“爺爺,外面是怎麽回事?他們真要搬進大倉庫嗎?我們以後就有鄰居了是不是?”

小孩子,不管怎麽樣都是喜歡熱鬧的。

“他們是個私人戲班子,租了這個倉庫。老李和他們班主商量過了,我們以後還能住在這裏,平常他們出去演出就幫他們看看門。” 老李就是倉庫主人。爺爺頓了頓,又很嚴肅地說:“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以後你放學了就直接回屋,別和他們多接觸,知道嗎?”

“可是……” 盛慕槐想說說自己剛才神奇的感受,爺爺卻板起了臉:“吃完飯就去寫作業,你期中考的成績可退步到班上十五名了。”

盛慕槐沒吭聲,她沒有告訴爺爺王明與李大紅總是在上課的時候一左一右騷擾她,不是搶她鉛筆、本子,在她的課本上亂畫,就是推她椅子,擠她桌子。可是如果發出了響動,老師罵得總是只有她。

這樣的不公平,一個九歲的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只知道不能告訴爺爺,不能讓他擔心。

吃完飯,心神不寧地做完作業,盛慕槐終于躺在了床上。

“叮咚,已檢測到滿足開啓條件,記憶重啓中……” 她剛一閉眼,一個悅耳的女聲就在腦海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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