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慕槐将腦內B站打開,一邊聽戲一邊幻想爺爺的身份。他可能是一個當紅名角的私房琴師,臉上的疤就是保護角兒不被日本人騷擾的時候劃的;也可能是王府聘請的先生,專門負責給王爺和阿哥們伴奏;當然也可能是個走江湖串茶館的藝人,在風風雨雨中看透了人生。

想了想,盛慕槐也沒有糾結。畢竟對于她來說,不管爺爺的過去是怎麽樣的,他都只不過是自己的爺爺而已。

淩晨五點半,盛慕槐又醒了。她記得昨天這個時候淩勝樓已經在院子裏了,懷着好奇,她悄悄從被窩裏爬出來,推開了小門。

淩勝樓果然已經在了。他穿一件寬大的T恤,下擺紮在褲子裏,正在練毯子功。融融的月光披在他身上,他突然拔地而起,在空中翻騰。

黑暗中他的動作是如此的完美,毫不拖泥帶水,快得仿佛能讓人聽見他耳邊呼嘯的風聲。一連串空翻以後,他開始繞圈擰旋子,他線條優美的手臂舒展開來,頭與雙腳高高揚起,像長空中旋轉飛翔的雁。

一,二,三,四,五……盛慕槐開始還在數他能做幾個,但數到三十個的時候基本就放棄了。

當他終于落地站穩後,卻又換了個起始動作,練起了武醜的紮頭旋子。這次他的頭與身體平直,空中翻轉的動作卻更加迅速,一練就又是幾十個。

這是人還是永動機啊?這人可真有些不要命。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驚嘆當然是第一反應,但很快就覺得不是滋味。得要多少寂寞的時間和黑暗中滴下的汗水,才能換來這樣的功夫?盛慕槐想到前世去一個小劇場看戲的經驗,臺上的武生演員也是這樣賣力的做着種種絕技,可臺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幾個觀衆,演完了,連掌聲都沒有。

京劇終究變成了一門寂寞的藝術。

淩勝樓終于停下來,走到一旁仰頭喝水,少年人已微微凸起的喉頭滑動,晶瑩的水珠随之滑落。然後他把早就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脫下來,扔到腳邊。

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是背對盛慕槐的,所以她很清楚的看到他背上的肌肉是怎麽牽動腰身的。然後他轉過身,露出正面沒有一絲贅肉的勻稱而結實的線條。

然後——盛慕槐就臉紅了,她在心裏唾棄自己,看一個十二三歲少年的身體都能臉紅,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過也不能怪盛慕槐,淩勝樓身上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成熟,将他和那些咋咋呼呼的中二少年分隔開來。

一臉紅就容易出錯,淩勝樓轉頭的時候盛慕槐沒來得及進門,被他抓了個正着。

“你在那幹什麽?” 淩勝樓徹底轉過身,被汗水浸潤的越發黑沉的眼睛看向盛慕槐,裸-露的上半身帶來的沖擊也越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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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着,出來曬曬月亮。” 盛慕槐稍微移開眼睛,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

淩勝樓擡頭,月亮正好隐進雲層裏,天上什麽都沒有。

“……”

“月亮沒有了,我正好進去睡覺。” 盛慕槐說完立刻轉身進屋,将門關上。

淩勝樓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抿抿唇,走回毯子繼續練功去了。

***

上課鈴剛響,錢衛紅拿着兩沓卷子走進教室。

這兩沓卷子是昨天語文和數學的課堂小測,因為教學資源有限,錢衛紅兼任三年級的語文和數學老師。

“錢扒皮進來了,快坐好!” 幾個男生剛才還在課桌旁玩紙飛機,問聲立刻回到了座位上,班上瞬間安靜。

錢衛紅啪的将卷子扔到講臺上,看向學生,面色十分不善。

“你們真是厲害,竟然可以兩門科目都比別班的平均分差3分以上,在四個班裏墊底!你們說說,我怎麽就教出了你們這麽一幫蠢驢?還說是我帶出來的呢,說出去丢不丢人!”

錢衛紅最後一句話是吼出來的,全班鴉雀無聲。

“我點名,一個一個上來!” 錢衛紅又訓了一番話,才終于肯發試卷了。

“張文倩,語文80,數學85;吳安全,語文75,數學70,你成績下滑到班上後十名了,好好想想!晁山,語文87,數學90……”

錢衛紅點着名,被喊到的人蔫頭耷腦的上去領卷子,如果是後十名還會被戒尺賞一下手板心。

點完了全班三十多個同學,錢衛紅将眼神射向了周青蓉。盛慕槐可以清晰地看到周青蓉的身體抖了一下。她成績一向不好,最怕的就是當着全班同學面念成績這個環節。

“周青蓉,你這次可以啊。” 錢衛紅嘲弄的拿起周青蓉的試卷,“總共就這麽幾道題,你一半都沒答完,是不是在鄉下喂豬喂多了,腦子也被豬吃了?”

周青蓉深深地低下頭。

“起立!” 錢衛紅說。

周青蓉扶着桌子站起身,把臉埋在枯草堆一般的頭發中。她被全班灼灼目光包圍,像一只被狂風暴雨吹打的孤舟,只想沉入江心。

“你們都給我好好看看她。” 錢衛紅說,“我們班倒數第一,數學25,語文30分,兩門加一起都沒及格,你說說,你怎麽做到的?”

周青蓉不說話,錢衛紅也沒指望她能回答,示意她站上講臺,然後繼續對全班同學說:“如果把她的成績去掉,我們班和三班就能夠并列第三。所以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 錢衛紅使勁用手指戳周青蓉的太陽穴,“你就是我們班的害群之馬!”

錢衛紅拿起戒尺,左手攥住周青蓉的手,右手毫不留情的狠狠打了三下。周青蓉的手掌立刻紅腫起來,在被一番羞辱後終于被允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別急,還沒完呢。” 錢衛紅的視線和盛慕槐接觸,被她眼神中毫不掩飾的鄙視和惡心震得一窒。盛慕槐就這樣擡着頭看她,面若冰霜,仿佛在看一坨垃圾。

錢衛紅回過神,冷笑着擡起手中的最後兩張卷子:“這才是今天的重頭戲。首先讓我恭喜一下盛慕槐同學,你考出了年級第一的成績,雙百分。”

話音一落,班上就嘩然起來,前排坐的人都紛紛扭頭去看盛慕槐,因為從二年級開始,班上就幾乎沒有人能一道題不錯了,更何況是兩個一百分。

盛慕槐的頭始終沒有低下,她聽出了錢衛紅話裏的不懷好意,但她問心無愧。前世她雖然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但成績卻很好,大三就獲得了保送首都最高學府的名額,別說是小學三年級的題目,就是現在直升高中,對她也沒有絲毫難度可言。

“一個月前的小測你還是班上的十六名,兩科都沒有過90,以前也從來沒考過班上前三。來來來盛老師請到講臺上來給我們上上課,也讓大家都學學,怎麽快速把成績提升到100分?” 錢衛紅問。

盛慕槐走到講臺上,認真思考了一秒鐘,說:“就是突然開竅了。嗯,也可能是因為座位搬到了後面,沒有兩個傻子上課打擾的原因吧。” 這番話讓她成功看到王明和李大紅臉色一變。

錢衛紅說:“開竅?我看你是一個心眼開了七個竅,就會投機倒把鑽空子!我告訴你,成績下滑不可恥,但是作弊就是嚴重的思想道德問題!”

“我沒有作弊。” 盛慕槐說。

“有沒有作弊不是你說的算的。” 錢衛紅看着盛慕槐那雙沒有絲毫畏懼的眼睛,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向來學生在她面前就像是鹌鹑,縮着腦袋脖子,讓往東不敢往西。可是盛慕槐的頭始終擡着,眼睛裏沒有絲毫對她該有的敬畏。

這種認知把她給激怒了。她将兩張用紅筆打了大大100分的試卷折疊在一起,在全班同學驚訝的目光中從中間一撕兩半,然後又把兩半疊在一起,撕得更碎。

盛慕槐睜大了眼睛,她知道錢衛紅心裏扭曲,但沒想到能扭曲到這個程度。

“看到了嗎?你的100分在我的心裏,就和這堆碎紙片一樣是垃圾。” 錢衛紅說完,将撕碎的試卷砸到盛慕槐的臉上,試卷紛紛落了一地。

看盛慕槐一時間沒有答話,錢衛紅終于找回了掌握全場的能力,滿意地笑了:“我告訴你們這些小崽子,我當年經歷的鬥争多了,多大的反動權威我也不怕!和我來耍心眼你們還嫩着點。”

盛慕槐閉嘴了。對一個瘋子你還能講什麽道理呢?錢衛紅就像是一只吞食恐懼的饕餮,她并不想喂飽她。

于是她蹲下身撿起試卷,試圖離開。

錢衛紅用戒尺攔住了她,居高臨下地說:“等期中考試的時候,我會好好地看着你。如果那時候你沒有考到雙百分,我就認為你是作弊,到時候就等着你爺爺來學校接人吧。”

盛慕槐神色微變,錢衛紅滿足地收回了戒尺。

***

等同學都走光了,盛慕槐捏着周青蓉的手在衛生間沖涼水。才不過小半天的工夫,她的手就腫得像個小發面饅頭。

不是盛慕槐不想早點幫她,只是周青蓉自從從講臺上下來以後就一直把頭埋進手臂,手掌也藏得嚴嚴實實。

回到教室,周青蓉終于開口了:“對不起,我今天不能幫你打掃衛生了。”

“把你試卷給我看一下。” 盛慕槐卻說。

周青蓉難堪地搖頭,在盛慕槐堅持的目光中才說:“我扔了。”

盛慕槐轉身走到教室後面的大垃圾桶邊,果然從裏面看到了兩個揉皺的紙團,看樣子就是周青蓉的試卷。或許是因為盛慕槐的試卷被老師給當衆撕得粉碎,比自己還要難堪,周青蓉沒有阻止盛慕槐。

她攤開那兩個紙團,見到了周青蓉空白的卷子背面一團又一團難看的墨跡。

“這是那兩個人弄得對不對?” 盛慕槐指着墨跡問。

周青蓉不回答,但她的反應已經給了盛慕槐答案。

“他們是因為你幫我打掃衛生才這樣做的對不對?他們還幹了什麽?” 盛慕槐眼尖,看到了周青蓉課桌上的語文書,打開一看裏面全是鋼筆胡亂塗畫的痕跡。

“沒關系的……” 周青蓉輕聲說。

“怎麽會沒關系。” 盛慕槐臉色鐵青,她說:“你等着,他們得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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