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和周青蓉照舊在分岔路告別,盛慕槐回家拿了件舊衣裳,一把小刀和一個爺爺做的木筆筒溜出了門。
劇團今天要在倉庫改造的練功房裏響排,爺爺并不在屋子裏。
她要去後山砍一種毒藤。這種藤條的汁液會讓接觸部位起許多水泡似的小紅疹,奇癢無比,越撓越痛,擦什麽藥也不管用,只有等兩三天後那些疹子才會慢慢消退。王明和李大紅不是喜歡用他們的鋼筆去禍害別人的書本本子嗎?她就讓他們自食其果。
盛慕槐知道這種方法很幼稚,但是在這個老師學校都不作為的地方,沒有人能幫她解決問題。
用舊衣裳包住裝了毒藤的木筆筒回到小院的時候,倉庫裏的樂聲正響,爺爺沒有發現她不在。
她在戲聲中蹑手蹑腳地往小屋裏走,沒想到淩勝樓正好從角落裏轉出來,他穿一件跑龍套的藍色戲衣,一手拿着一把鋼刀,胳膊很硬,兩人撞了個正着。
盛慕槐趕緊退後一步,把包在木筆筒上的舊衣服裹得緊了些,萬幸毒藤還沒被搗碎,汁液也不會灑出來。
加上那天淩晨的事,淩勝樓現在肯定覺得自己是個鬼鬼祟祟的怪人了,盛慕槐想。
淩勝樓确實用一種研判的目光看着盛慕槐,他比盛慕槐高一個頭,只能看到小女孩兒黑順的發頂,挺翹的鼻尖和緊緊環抱着舊衣服的一截雪白手臂,那手臂十分細瘦,是一折就能斷的那種。
目光再往下移,她鞋子上還沾着土,一看就是剛從後山下來,也不知道在山上淘到了什麽,要這麽寶貝的藏着。
倉庫裏的鼓樂聲越來越急,淩勝樓看了一會兒,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耽擱,扭頭離開。
呼,終于走了。盛慕槐舒了一口氣,天知道她為什麽要心虛。
回到屋子,把毒藤處理好,盛慕槐習慣性地把頭湊近窗戶的那個破口子,聽一會兒戲。但很快就聽到裏面的樂聲停了,還隐隐傳來争執聲。
想到爺爺還在裏面,盛慕槐從屋子裏出來溜進倉庫。只見周文素正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有荷葉邊的白襯衫裙,坐在椅子上,指着樂隊的方向說:“你算是哪個牌面上的人,也來指點我?”
可樂隊并沒有任何人回應。
王二麻和淩勝樓都倚在磚牆邊,淩勝樓離盛慕槐近一些,可她特意繞到也穿着藍色戲服的王二麻身邊低聲問:“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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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麻這幾天早就跟盛慕槐混熟了,眉毛一撇:“角兒發脾氣呢。前幾次排練一次都沒來,今天開始響排了才出現,該走三步的挪一步,該跪下的地方也不跪,說我們地髒會弄髒了她的裙子。”
“然後呢?” 盛慕槐的眼睛盯着樂隊,見爺爺低頭擦琴,眼角都沒有瞅周文素,心裏放松不少。
“然後你爺爺就不幹了呗,直接停下不拉了,整個樂隊也停了,那個女妖怪也就演不下去了,這不是在發脾氣了嗎?都罵人罵了好久了。”
“這樣啊……” 盛慕槐心又提起來了。
周文素是自矜身份才找一把椅子坐下,現在盛春不理她,她一時倒不知道該站起來還是繼續坐着,有些讪讪。
她定了定神,繼續擺出頤指氣使的姿态:“這場戲可是我老師親自給我調的,我在省城都不知道演過多少遍了,上午貼廣告下午戲票就全賣光,要不是于笑蘭和侯成業以前是我的同學,于班主又誠心到縣裏去找過我好幾趟,我根本就不需要過來!你要不想拉可以,于班主——” 她目光轉向扮演楊延輝的于學鵬,“他不拉就讓我哥哥來拉,不然這戲我還不唱了!”
于學鵬一下為難起來。
他看向盛春,他面色平靜,卻沒有絲毫要退讓的意思,那邊周文素雪白的腕子交疊在胸前,就等着他把盛春給換掉。
于學鵬快速思考起來。盛老師不過才來兩天,就已經把整個文場給整合起來了,樂隊的層次提高了不止一點,可以想象能把盛春長久的留在鳳山,樂隊還會有更大的提升。至于周文素确實是個很大的助力,她有名氣,已經成了他們這個小地方的明星,只要有她在,不愁賣不出票。而且她的唱功确實成熟,扮相也好,會給他們的首演增色不少。
于學鵬說:“周小姐,您瞧,咱們這首演就在三天後,我們又是第一次合作,總要排演一遍心裏才有底。這響排也有響排的規矩,還是勞駕您認真一些吧。 ”
“于班主,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嫌我不懂規矩不認真了?” 周文素問。
“當然不是。老孟,給周小姐端杯清茶來,周小姐從縣裏趕過來辛苦了,等她休息夠了我們再開始。” 于班主說。
“不用,我喝不慣你們這裏的茶。” 周文素站起身來,白襯衣裙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精致的臉孔滿是傲氣,“于班主我就實話說了吧,這個破了相的老頭拉琴我就是用不慣,只要是他拉,我就不唱。”
她的訴求很清楚,而且以為于學鵬絕不會為了一個甚至都不是劇團正式成員的人開罪自己。但于學鵬卻并沒有馬上回答她。
“沒學到角兒的本事,倒慣出了一身大牌的毛病。”
盛春突然開口,因歲月蹉跎而向下的唇角向上露出了個冷笑的弧度,一瞬間,被歲月抹去的容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你說什麽?” 周文素扭過臉。
“像你這樣的,在舊社會連出科都沒資格。身段不是身段,唱腔不是唱腔,學了你那個半吊子老師,把京戲唱成了什麽東西?” 他問于笑蘭,“你能唱全本嗎?”
于笑蘭點了點頭。
“你女兒唱得比她好多了,把她交給我調-教三天,絕對能給你個挑簾紅。” 盛春對于學鵬說。他說的十分篤定,似乎這根本不是個問題似的。
爺爺也太有氣勢了吧,盛慕槐從來沒有看過爺爺的這一面,他雖然坐在臺邊,卻像能讓全臺的聚光燈都打在他一個人身上似的,如果這是一臺戲,他絕對是這臺戲的主角。
“她唱得比我好?” 這可戳到周文素的痛腳了,她走到盛春身前質問。
“無論吐字歸音,勁頭尺寸,演技唱功,甚至是扮相,她都比你強。你半桶水的老師已經把你毀了。” 盛春平靜地說。
“你!” 周文素氣得揚起手掌朝盛春的臉揮去。
“爺爺!” 盛慕槐身體比腦袋動的還快,像顆小炮彈似的一步就發射到了臺上。
可是于學鵬已經先她一步攥住了周文素的手。見班主立刻控制住局勢,已經暗中蓄力的淩勝樓放松了身體,繼續靠在了牆壁上。
盛慕倚靠在爺爺身邊,對周文素怒目而視,爺爺把她摟住,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小姐,我們誠心邀請你合作,但不代表你可以在我們劇團裏對長輩動粗。” 于學鵬的力氣不小,周文素美麗的臉扭曲了。
“既然周小姐不肯與我們的樂隊合作,那我只能說很遺憾,三分之二的演出費我會讓老孟過幾天去拿,咱們以後還有合作機會。” 說這句話之前,于學鵬已經把周文素的手放開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們這個野劇團能做出什麽好戲來。” 周文素的一雙淬了毒的美目從站在這十分簡陋倉庫裏的演員身上一一掠過,最後定格在于笑蘭身上。
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周文素離開了。
“那現在笑蘭補上周文素的缺,咱們繼續排練吧。” 于學鵬客氣地問盛春,見盛春點頭,便揮手讓大家各歸各位。
雖然周文素走了,但于學鵬卻并不惱火,他早就看出來盛春是個能人,劇團裏最年長的薛山也說盛春這樣的人絕對是可遇不可求。他本來還發愁怎麽能讓盛春日後繼續為鳳山京劇團操琴,現在他竟然要指點自己女兒的戲了。
雖然笑蘭演的是旦角,但這些老琴師見多識廣,看過的好角兒不知凡幾,從他們那寬綽的肚囊裏倒出一點邊角料,也夠笑蘭啃的了。
盛春沒再管于學鵬,反而低下頭問盛慕槐:“你怎麽跑來了?”
盛慕槐眨巴了下眼睛,沒想好說辭。盛春卻只是摸摸她的頭說:“爺爺今天要耽擱一陣,你先回去自己睡覺,不要等爺爺了。”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爺爺竟然既沒有提學習的事也沒責怪她自己跑來排練場,盛慕槐立刻乖乖點頭,回到小屋去了。
當然,她躺在床上時仍舊打開了京劇系統,打算一邊聽戲一邊等爺爺。為了聽見爺爺的動靜,她沒有讓意識完全進入那個腦內系統,只是讓聲音在耳邊播放。
可等到排練場的聲音消失了很久,爺爺也沒有回來,盛慕槐不知道什麽時候真得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爺爺也不在屋裏。盛慕槐偷偷将藏起來的筆筒轉移到書包,走出大院,才發現爺爺竟然正在看戲班子裏的人練晨功,于笑蘭跑着圓場,爺爺在旁邊說了句什麽,她便改變了手臂的姿勢。
盛慕槐見狀揚起了一個微笑,大聲喊了句“爺爺再見!” 往學校走去。那裏還有等着她處理的人和事。
作者有話要說: 勁頭:指演員舞蹈動作幅度大小,力度強弱的運用
尺寸: 指京劇表演上唱念做打的節奏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