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接下來的一年半裏, 在爺爺的教導下,盛慕槐學會了《戰宛城》,《坐樓殺惜》, 《陰陽河》,《馬思遠》, 《殺子報》,《采花趕府》, 《紅梅閣》, 《春香鬧學》, 《一匹布》,《打杠子》,《小放牛》,《鐵弓緣》等三十幾出有獨特辛派風韻的劇目,又按照爺爺的風格學習了《貴妃醉酒》,《霸王別姬》,《昭君出塞》等其他派別的戲。
由于鳳山京劇團能挂出的劇目是越來越多,他們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 現在臨近幾個縣只要說到戲班子,最先想到的就是鳳山。
盛慕槐、淩勝樓甚至在學校裏也成了名人,每天都有人在窗戶外看他們兩個,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兩個的外貌長得好, 還坐在一起,看上去就極其養眼,與這平淡小鎮格格不入。
天氣炎熱, 蟬鳴一聲趕着一聲,盛慕槐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
她的頭發又烏黑又濃密,即使紮起來也有一大把,為了不讓頭發黏在脖子上,她趴下來的時候總讓頭發順着手臂垂落下去,但這次沒太注意,有一縷頭發越過三八線攤在了淩勝樓的課桌上。
淩勝樓沒什麽反應,把飄落在手背的發絲稍微拂開,繼續看手裏的書。
是午休時間,可盛慕槐怎麽也睡不着。
她的頭在手臂上換了幾次方向,終于還是從桌上爬起來,像一只貓一樣伸懶腰,一截雪白纖細的腰從衣服下露出來。
這半年她長高了許多,衣服都變得有點小了。
刺目的白讓淩勝樓的眼睛暗了暗,他替她把衣角扯下來,又遮住班裏其他男同學的目光:“是個大姑娘了,注意點。”
盛慕槐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不是很在意的嗯了一聲。
淩勝樓這兩年竄得才快,身高都已經接近一米八了。好在她也不矮,演戲的時候還能踩跷,不然他們配戲都不搭了。
“盛慕槐,有人找你!” 坐在靠窗的同學忽然喊她。
她擡眼一看,是隔壁班的學習委員,一個叫李軍昊的小個子男生站在窗邊。他長得倒挺清秀白俊,考試成績總是盛慕槐第一他第二。
自己都不認識他,他怎麽來班上找了?
盛慕槐帶着疑惑走出教室,李軍昊把她引到了走廊盡頭沒人能看到的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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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事嗎李同學?” 盛慕槐先開口。
李軍昊一張白淨的臉繃的緊緊的,耳朵通紅。他猶豫了幾秒,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盛慕槐。
“這是什麽?” 盛慕槐有種不好的預感,并不想收這封信。
“盛慕槐同學,我喜歡你。請問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女朋友,我們可以一起學習,共同進步……”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和蚊子叫也差不多。
盛慕槐頓時也尴尬起來。
她稍微退後一步,說:“我現在沒有考慮……” 話還沒說完,一只手從她身後伸出來奪過那封信,三下兩下撕成了碎片。
盛慕槐驚訝地轉身,竟然是淩勝樓,黑着臉站在自己的身後。
“你在幹什麽?她還不滿十四歲。”
淩勝樓淩厲的眼睛盯住李軍昊,他比李軍昊高足足一個頭,氣勢逼人,李軍昊吓得縮了一下,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我沒有惡意,就是想……想和她交個朋友。”
“她不要和你交朋友。我告訴你,別對我師妹動什麽歪心思。” 淩勝樓拍拍李軍昊的肩膀,低下頭在他臉旁說。
警告完,拉着盛慕槐就走。
他走得很快,盛慕槐跟在他後面說:“你幹嘛把別人的信給撕了,給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陰影啊。我本來就要拒絕他的……”
“你還小呢,他現在就亂動這樣的心思,龌龊。” 淩勝樓說。他把那封信的碎片團成一團,遠距離投進了垃圾桶。
他繃緊下巴,不由自主想到剛才教室裏的那截柔軟的白,又立刻将這些不該有的念頭都甩開。槐槐還是個孩子,誰都不該有任何想法。
盛慕槐哭笑不得。
淩勝樓又說:“你馬上要去首都了,那邊多的是那種人小鬼大、油嘴滑舌的胡同串子,自己多長點心,別被他們給騙了。”
盛慕槐想,你不也就比我大兩三歲。再說,姐姐我真實年齡可不是十三四,怎麽可能被首都的小男生騙。
不過淩勝樓真得變了很多。他以前是個鋸了嘴的葫蘆,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現在竟然還會主動叮囑他,變得像個會關心弟弟妹妹的好哥哥了。
“大師兄,你如果真那麽操心,就該跟我一起去首都才對。” 兩人回到座位,盛慕槐說。
淩勝樓笑笑:“我離不開鳳山。而且……” 他見同學都離得很遠,才用很輕的聲音說,“我不想回去。”
“大師兄,你真的是北京人嗎?” 盛慕槐趴在桌子上看他,很深的輪廓,挺直的鼻子,手邊一本翻出了毛邊的舊三國。
其實淩勝樓的京腔挺明顯的,但他們是唱戲的,平常醜角念白也是京白,還真不能百分百确定他的老家。
她也知道這問題必然涉及淩勝樓的過去,他不願意說她也就從來沒多問。但今天他說了“回去”。回哪裏去?當然是回家裏去。
“曾經是,可後來那裏就沒我的親人了。” 淩勝樓說。
他原本是打算永遠不把自己的來歷和過去說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見盛慕槐軟軟地趴在桌子上問他,那些不願開口的往事也就自己說出來了。
氣氛有些低沉,盛慕槐于是轉了個話題:“這兩天我們還要在劇場演《鐵弓緣》呢,這可能是我走之前最後的正式演出了。還是在咱們槐下鎮,挺有紀念價值的。”
“是啊,我還要演你-媽。” 淩勝樓笑了。醜角也有彩旦醜,一般要演那種比較好笑逗趣的老太婆,他已經不止一次辦過盛慕槐的媽和媒婆了。
“咱們都合作了多少場戲了,你瞧瞧,演過母女,夫妻,仇人,朋友,兄妹……以後和別人搭戲,肯定沒有和你那麽默契了。” 盛慕槐感慨。
他們的許多戲都是爺爺一手教出來的,到了京城,還有人能配合她演好那麽多辛派戲嗎?她又有機會把這些辛派戲在首都的舞臺重演嗎?
盛慕槐的心裏其實也沒有底。
一切都是未知數。
回到鳳山,盛慕槐先進屋去放東西了,淩勝樓就站在院子裏等她,兩人一會兒要一起去鎮上的老劇場。
院子裏的電視機開着,裏面正在放新聞聯播。
女主播用充滿感情地聲音朗誦:“久經考驗的共-産主義戰士,傑出的愛國思想家、教育家淩風同志的骨灰,于今日遷入了八-寶山革-命公墓。他的親屬淩彥偉同志主持了悼念會,到場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有……”
淩風兩個字一出,淩勝樓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定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電視機。
等看到那個人出來,他才牙關緊咬,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身體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孩童時那些恐怖的記憶又重新占據了他的大腦,他哭着喊着又那麽無力,他親手送走了兩位至親。
可那個人,那個背叛了他們的人竟然還有臉出現在電視上,還有臉以兒子的姿态,把已經入土為安的老人再從地裏掘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這人是什麽時候回到了京城,而老人家又是什麽時候恢複了榮譽。
原來有些恨并不像他自以為的那樣早已過去。
“大師兄,我好了,咱們走吧!” 盛慕槐輕快地聲音讓他恢複了理智,放松下來,新聞聯播早已經開始播放下一條新聞了。
淩勝樓回過頭說:“走吧。”
他跟盛慕槐一起走進黑暗的土路裏,劇團其他人已經在老劇場等他們了,那裏應該燈火通明,熱鬧喧嘩。
***
盛慕槐沒有去要李韻笙的推薦信,因為首都戲校從今年起實行了新學制,分別為七年學制和三年學制。
七年學制針對的是不超過11歲的孩童,他們不必有基礎,考入戲校後可以一路升上去,最後拿到中專畢業證書。而三年學制針對的則是初中畢業,有一定戲曲基礎的考生。這些考生通過文化課和藝考之後,會被收入中專部。
這個年代中專就跟後來考重點大學一樣難考,所以競争也十分激烈。
盛慕槐報考的就是中專。她的文化課成績早就出來了,沒有問題,還缺的就是藝考了。
藝考的統一時間是6月20日,在首都戲校舉行。
盛慕槐本來想自己買張車票去首都就行,可是爺爺不放心,非要送她一起去。
爺爺送孫女,本來是很正常的事。可盛慕槐是知道爺爺的真實身份的,他是辛韻春辛老板啊。
首都,北平,曾經是他學戲和榮譽加身的地方,可經過這些年的風雨飄搖,誰又知道他會有怎樣的觸景傷情呢?
盛慕槐不願意讓爺爺難過,一點點也不願意。
“爺爺,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首都嗎?我一個人真的沒關系,青蓉說可以去車站接我。”
“瞎說,我孫女要到那麽遠的地方考學,我能不跟着你一起去嗎?” 爺爺拍拍盛慕槐的腦瓜說,“你呀,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我怕去北京是不是?”
“也不是……” 爺爺怎麽會看出來的?盛慕槐下意識就想否認。
盛春卻笑笑,說:“很久以前我跟你說過,如果你把我那點兒玩意都學會,我就告訴你我的故事。現在你把我的劇也學的七七八八了,該告訴你一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