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來幹什麽?” 盛慕槐對俞雁可沒什麽好臉色。工作的時候她随俞雁折騰那是敬業, 工作結束以後她也不是個包子。
俞雁盯着盛慕槐的眼睛格外怨毒,她咳嗽了一聲逼上前問:“盛慕槐,我不能上臺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 盛慕槐示意柳青青把門打開, 她懶得聽俞雁的陰謀論,也不想和她扯頭花。
“不準走!” 俞雁身材高挑, 一下擋在盛慕槐和門的中間,“你把話說清楚!”
盛慕槐倒退一步看着她:“你自己感冒, 和我有什麽關系?除了在劇場後臺, 我們連話都沒說過。與其怪別人, 倒不如怪自己衣服穿得薄。”
俞雁忽然想到了和她同住的柳寶珍,前幾天她送給自己一條很薄的連衣裙,還鼓動自己來天津的時候穿上,昨天晚上甚至還給自己泡了一杯胖大海。俞雁心裏驀然一驚,手指捏緊。
“現在可以讓開了嗎?” 盛慕槐問。
俞雁的眼睛忽然又盯住了盛慕槐,柳寶珍已經丢了大臉,在房間哭得沒臉見人,現在唯一受益的人是誰?就是盛慕槐。
她比誰都厲害, 平常裝得不聲不響的,關鍵時刻就會舉手上臺。
俞雁的臉燒出了兩片紅暈,她指着盛慕槐的鼻子:“你憑什麽搶我的位置,你這個鄉巴佬憑什麽上臺?”
“鄉下人咋啦, 鄉下人也比你厲害!” 柳青青聽不下去了,她也是農村出身,早就看不慣俞雁那個頤指氣使的模樣了。
“你們這種泥巴地裏長出來的歪種子, 鄉下草臺班子裏的戲子,你爺爺送你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你給我閉嘴!” 盛慕槐忽然開口,她平常一貫是一副好說話的模樣,現在突然提高了聲音,把俞雁一下就給壓了下去。
“泥巴地裏出來的又怎麽樣,鄉下草臺班子都比你強,你是不是該反思反思自己有多爛?還罵人戲子,你在罵誰戲子?連民國時候的老藝術家也知道叫自己演員,只有你還在這裏自輕自賤!”
盛慕槐微微一笑,她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來:“俞雁,你的眼界就芝麻大一點兒,還在這給我以城市農村定貴賤。我看你是別的地方一無是處,臺上拼真功夫又拼不過,才不得不在這裏無能狂怒。你知道嗎,你在這認真找茬的樣子既可笑又可悲。”
“槐槐說得太好了!” 柳青青熱烈鼓掌。以前怎麽沒看出槐槐那麽會說話呢,會說話你就多說點,把這個俞雁給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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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麽敢?” 俞雁因為從小長得漂亮家庭條件也不錯,一直受到周圍人的追捧,進入戲校後,因為堂姐的關系,更是從來沒受過委屈。
這導致她雖然看誰都不大順眼,但其實根本不會吵架,憋了半天才說:“你就不怕我告訴你班主任,讓你沒好果子吃!”
“你告呀,如果你姐姐給我穿小鞋,我就給校長寫信投訴,看最後誰倒黴呗。” 盛慕槐毫無畏懼地說。
“你——” 俞雁揚起手,可剛擡起來就被盛慕槐捏住了:“我們這裏兩個人都比你能打,你動手前好好掂量掂量。”
“俞雁你過分了。小盛,你也把手放開。” 範玉薇的聲音從樓道裏傳來。
她剛才在樓道上就聽見了俞雁的話,特意沒有立刻出面,想看看兩人會怎麽應對。
聽見盛慕槐的反駁,特別是“自輕自賤”那句,她滿意地點點頭。只要是想成角兒,就得有鋒芒、有棱角,要是個任人揉圓挫扁的面團兒,那也別想在舞臺中央放光。
她也是舊戲班子裏出來的,知道演員在臺下争戲的那點事兒。原來還認為俞雁這個學生是個可塑之才,現在已經徹底失望。
俞雁和盛慕槐、柳青青都吃了一驚,範校長和她們并沒有住在一個賓館,她怎麽會突然出現?
盛慕槐松開了手,俞雁揉揉手腕後退了幾步。
範玉薇穿一件純白高領衫和熨得筆挺的棕色長褲走過來。她的五官明豔而濃烈,又是戲曲界的大前輩,一橫眉,無端令人懼怕三分。
“俞雁,咱們學校的校規第一條是什麽你還記得嗎?” 她問。
俞雁咬着唇不答。
範玉薇說:“我告訴你,是同學間要團結友愛,決不能結黨營私,欺淩同窗。”
“校長,您別被盛慕槐騙了。是她……” 俞雁委屈地指着盛慕槐,“我沒有欺負她,是她要害我,她把我的手都差點捏碎了。”
難道你打我巴掌我還要把臉伸出去?盛慕槐心裏想。但範玉薇在這裏,她也就沒插嘴。
“我已經聽見你們全部的對話內容了,孰是孰非我自己有判斷。” 範玉薇不為所動。
“俞雁,你舞臺上技不如人還能練習改進,可如果品質有問題,利用自己堂姐的關系來欺淩同學,就絕不能代表學校演出了。你現在就去跟你們老師說,《白蛇傳》的主演換成盛慕槐,這次B角事故學校回去會追究,如果你的堂姐被發現因為你給學生穿小鞋,學校也會嚴肅處理。”
見俞雁不動,範玉薇問:“你聽懂了嗎?”
俞雁已經呆住了。她多年來建立起的優越感和對自己高人一等的自信像空中樓閣一樣崩塌了。她不敢相信範玉薇——這個她已經十拿九穩會收她為徒的人竟然對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無目的地退了幾步,忽然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俞雁走後,範玉薇看向盛慕槐:“小盛,你今天表現的很好,讓你繼續擔任《白蛇傳》的主演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謝謝校長的信任!” 盛慕槐沒想到自己竟然真得獲得了一個這麽好的機會,毫不猶豫地說。
範玉薇收起嚴肅的面孔,沖盛慕槐笑笑:“明天下完戲我和李校長組了個飯局,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吃。卸完妝後我會來接你。”
盛慕槐答應下來。但她一下就想到了民國時候,無論多大牌的戲曲明星到了一個城市總要先去當地的軍閥或大佬家裏拜碼頭才能演出。現在是新社會了,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吧?
範玉薇似乎就是來通知飯局的事。通知完後她說:“以後學校會整肅校風,你只管專心演戲就行。行了,小盛,今天累了早點休息,明天繼續加油。”
範玉薇走了,盛慕槐才走進房間,一關房門柳青青就興奮地攥住了她的手:“槐槐恭喜你!你成我們學校巡演的主演了!你看,你是不是要成咱們全明星宿舍的第一個明星了?”
盛慕槐笑着捏了捏她的臉:“這才哪到哪啊,咱們的路還長着呢。”
從有名聲到能發揚辛派,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第二天範玉薇不再登臺,由盛慕槐出演全本《白蛇傳》。她沒有掉鏈子,效果仍舊同昨天一樣好,獲得了向來挑剔的天津觀衆的承認。
演完戲,盛慕槐來不及卸妝,只是掭了頭,穿着水衣子,披上大衣就和柳青青到臺側看折子戲《擋馬》。
今天演這出戲的是首都戲校畢業二十五年的師姐師兄,他們舞臺經驗豐富,已經是知名的京劇演員了。
《擋馬》武打動作美觀,節奏又快,是一出十分考驗演員功底的雙人武戲。
有一幕武醜雙腿把住椅子背,身體斜向下仰倒,而武旦一只腿踩在椅子橫欄上,一只腿高高翹起探身下刺的場景特別抓人眼球。
盛慕槐想把《擋馬》學會,這個暑假回鳳山可以把這出戲教給大師兄。以淩勝樓的功底肯定沒過幾天就能學會,他們兩人還能夠一起演出這出新戲。這對鳳山的生意也會有幫助。
***
和柳青青一起回後臺以後,範玉薇竟然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盛慕槐和柳青青趕緊跟她問好,範玉薇笑着說:“卸好妝就和我走吧,李校長也在車上等你呢。”
盛慕槐答應一聲,立刻就去卸妝和換衣服,但心裏卻莫名有些緊張。這兩大校長找她到底要做什麽?
難道他們發現爺爺就是辛老板了?不可能呀,昨天她沒跟李韻笙說過話,而演的《白蛇傳》也是按照王派的路子走的,按理來說不會暴露呀。
那還有什麽理由要請她吃飯呢?
不管怎麽想,她不能讓長輩久等,快速洗好臉用毛巾擦幹水珠,就将那件洗得發白了的黑T恤套上了身,小跑到範玉薇身邊。
範玉薇笑着說:“別急,跟我來。”
帶着她走出門去,一輛黑色轎車已經等在那裏。
李韻笙搖下車窗,朝她兩揮了揮手,然後說:“兩位女士後面請坐。”
“紳士是要出來幫我們拉車門的。” 範玉薇說。
“抱歉,我是科班出身的大老粗,不是你家的大電影明星,快上車吧。” 李韻笙笑。
範玉薇的先生在民國時是上海知名的電影明星,作風一向洋派,為了追範玉薇卻頻繁出入劇院,成了一段佳話。
“當年你替師弟掀車簾兒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範玉薇三次打對臺都輸給了春笙社,和這兩師兄弟基本屬于王不見王的狀态,在堂會上遇見了還要刺兩句,去上海發展也有春笙社紮根北平的原因。
當然後來事易境遷,她被調回了首都,又和辛韻春一起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後竟然和李韻笙成了同事,可見世事難料。
盛慕槐一邊聽大佬們說着過去的故事,一邊替範玉薇拉開車門,等她坐好才進入車內,還默默系好了安全帶。
“真是個乖孩子。” 範玉薇說。
她看了一眼盛慕槐的穿着,搖了搖頭:“該帶孩子先去買件好點的衣服,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那麻煩師傅先開去勸業場吧。” 李韻笙說。
“校長,我可以問一下,我們等下要幹什麽嗎?” 盛慕槐覺得越來越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問。
“你昨天肯定沒跟孩子解釋清楚,吓到她了。” 李韻笙笑了,告訴盛慕槐:“我們兩個在天津都分別有些師兄弟和同學,大家約着今天一起吃餐飯。昨天有那麽幾位來看了咱們學校的表演,覺得你很不錯,就想見見。你也別緊張,就當他們都是你師叔師伯就行。”
盛慕槐心想我怎麽能不緊張,您的師兄師弟不就是辛老板的師兄師弟,不就是戲曲界的大佬嗎?說不定裏面就有我在系統裏天天看的人呢。
勸業場是一座宏偉的法式建築,離中國大戲院很近,幾句話的工夫就到了。
“你們進去逛吧,我在車裏等着。” 李韻笙說。
盛慕槐和範玉薇下來,她看自己的衣服确實陳舊,但又不想把爺爺給她的錢都花在衣服上,就說:“校長,就在旁邊小攤上随便買一件就好,我平常練功也穿不了幾次好衣服,平白糟蹋了。”
“這怎麽行呢?” 範玉薇正色道:“平常練功穿得再怎麽舊無所謂,出門在外就要整潔漂亮,這是一個藝人的體面,人家一看,就知道這是角兒來了。”
可我也不是角兒啊,盛慕槐在心裏小聲說。
“我知道了,你是擔心錢的事,” 範玉薇一拍掌,“這個你別管,今天我給你出錢。”
“那怎麽能行呢。” 盛慕槐連忙擺手。
“沒事兒,救場如救火,你昨天也算是挽救了咱們戲校的聲譽,也免了我一大把年紀在臺上獻醜。送你一套衣服都輕了。” 範玉薇不容盛慕槐拒絕,把她帶入了勸業場。
在樓上樓下逛了一圈後,盛慕槐收獲了一件白色兔絨毛衣,一條紅色過膝裙,一雙白色長襪子,和一雙搭扣黑皮鞋。
換上以後,盛慕槐看着鏡子,怎麽說呢,雖然這身在21世紀肯定會被人認為是過時,但上身效果着實不賴,活潑青春,還有點《血凝》裏幸子的感覺。
“瞧,打扮打扮多漂亮。” 範玉薇滿意地看着盛慕槐。如花似玉的年紀,就該打扮的漂漂亮亮,可不能青灰黑的往身上套,久而久之,審美都被帶偏了,還怎麽在戲曲美學上再創造。
“行了,咱們快點回去,你李校長估計都要等睡着了。” 範玉薇說。
汽車往天津第一飯店駛去。第一飯店始建于20年代,許多著名的藝術家都曾經在此下榻,李韻笙和範玉薇也住在裏面。這次是老朋友們聚會,他們就把地點定在了飯店裏的中餐廳。
範玉薇拉開包廂門,裏面已經坐了七八個人。
“唉呀,兩個大忙人,可總算把你們給盼來了。” 說話的是知名青衣冼玉娥,範玉薇在中央戲校的同班同學。
盛慕槐往座位裏一看,座上她認識的有江南名醜王松煙,他是範玉薇的師兄,曾經和爺爺合作過《小上墳》,自己在空中劇院裏也和他配過戲。還有同樣出身“鼎成豐”的花臉吉茂慶和老生錢韻風。
不過最讓她驚訝的是,池世秋不知道為什麽也在這裏。他是除了盛慕槐之外的唯一小輩,站起來朝盛慕槐微微一笑,又禮貌地和範玉薇、李韻笙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