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不會, 她就是個打雜的,怎麽可能會演整本《白蛇傳》!” 俞雁聞言立刻擡起頭,嘶啞着聲音反駁。

範玉薇看了她一眼, 強大的氣場讓她不自覺地閉上了嘴。

“她會的!”在範玉薇的目光下,柳青青鼓起勇氣說:“我和槐槐一起排練過這出戲的武打部分, 也看過她演全本,她不僅會演白素貞, 還會演小青, 會反串許仙呢。”

“讓劇院把中場休息放到現在。” 範玉薇先吩咐了她的跟包去通知劇院, 然後對盛慕槐說:“那麽現在我唱一段,你接下段,看你接的怎麽樣。”

“好的。”盛慕槐說,走到範玉薇身前。

剛才她隐沒在人堆裏,範玉薇始終沒有看清她長什麽樣子,現在一看,已經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擔心塌臺的李韻笙也來到後臺, 見盛慕槐正在和範玉薇說話,就沒有上前,只是站在後面觀看。

範玉薇仍然穿着白素貞的褶子和繡花裙,頭上的水鑽蝴蝶頂花閃閃發光, 但她的神色和動作都陡然一變,左手如執佛珠,右手如捏拂塵, 仿佛一個斷情絕愛的老僧。

她沉聲唱道:“白素貞休得要癡心妄想,見許仙除非是倒流長江。人世間哪容得害人孽障,這也是菩提心保衛善良。”

這是法海的唱段,标準的馬派唱腔。範玉薇極其聰明,聽幾遍就能模仿名家,她年輕時候演的《十八扯》真是生旦淨末醜樣樣能學,既讓人佩服又讓人捧腹。

盛慕槐一點沒在知名演員面前怯場,她左手放于身後,似乎握住身後的劍柄,右手在身前唱道:“白素貞救貧病千百以上,江南人都歌頌白氏娘娘,也不知誰是那害人孽障,害得我夫妻們兩下分張。”

她身姿挺拔,眼神含怒卻不露,只在最後一下将光芒放出來,讓人心中一凜。她的聲音和五十年代杜老師的十分相似,卻又不是十成十的死學,有着自己的味道。

“好!” 範玉薇說,把自己的褶子脫下來,周圍的人想替她接住,她搖搖頭,親自将褶子披在盛慕槐身上,說:“你就從白素貞發現許仙死了開始唱到小青把你扶起來。”

盛慕槐将有兩截長水袖的褶子穿好,即刻便是一副酒醉方醒的模樣。範玉薇親自為盛慕槐配戲,上來對盛慕槐說:“姐姐醒醒,姐姐醒醒。官人被你給吓死了!”

白素貞先是沒反應過來,眼睛微眯随着小青的手指往地上一看,瞬間驚得魂飛魄散,兩只手舉在頭頂,水袖垂落,橫着趕到許仙屍體旁,跪在他身前,不敢置信:

“一見官人膽魂消,眼兒緊閉牙關咬,這醒酒的湯兒滿地澆。哭官人只哭得肝腸如絞,喂呀官人哪,我的夫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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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和動作能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讓人忘記了地上并沒有真的許仙屍首,也忘記了盛慕槐此時素着一張臉,穿着一條舊練功褲,十分鐘前還是一個劇場打雜的小工。

那一刻,她就是為了夫君淚如雨下的白素貞。

“行了,時間不多,宋雨,快帶她去化妝穿衣服,接下來讓她接着演。” 範玉薇很滿意,立刻對她的專屬換裝師說。

她拍拍盛慕槐的手臂,雖然她長了一張豔麗且高傲的臉,語氣卻十分和藹:“不要緊張,你是臨時救場的,別給自己壓力,就按照剛才得演就可以,我會給你把場的。”

範校長竟然要親自給一個不是她徒弟的學生把場?在場的人都羨慕又吃驚地看着盛慕槐,盛慕槐感激地點點頭:“謝謝校長。”

她是不緊張的,即使著名的前輩範玉薇看着也不緊張,畢竟爺爺原來也經常替她把場。當年天津上海打對臺的時候爺爺可是贏過範校長三次呢。

範玉薇的化妝師手很快,也很專業,用極快的速度就替她扮好了,又替她穿上盜草一折的小額子盔帽和白綢紮的彩球。

從「盜草」一折到「水鬥」一折,白素貞有許多武打動作,因此盛慕槐穿得是十分英姿飒爽的白色戰裙戰襖,一條腰巾子将前額垂下的白綢紮住,既利落又顯出少女盈盈不足一握的纖腰。

這麽些功夫,中場休息已經結束,守護靈芝草的鶴童、鹿童也表演得差不多了,盛慕槐在臺後等待上場。

範玉薇卸好妝,在場邊朝盛慕槐鼓勵地點頭。

盛慕槐随着音樂,還未上場,先唱一句「高撥子導板」:“輕裝佩劍到仙山——”

最後一個“山”字是長音,真如穿雲裂石一般灌入觀衆們的耳膜,卻并不尖利刺耳。觀衆們覺得渾身一凜,互相看看,這可不是剛剛那個演員呀。

盛慕槐一手執一柄白色拂塵,一手握住身後的劍柄,快步走出來,在臺前一個亮相。她模樣俊,身段又潇灑,臺下的觀衆開始期待了。

看來首都戲校還是有好演員的,怎麽剛才不讓她立刻上來,非得要先讓個水貨敗壞興致,難道是欲揚先抑不成?

盛慕槐先舞拂塵,再唱回龍,最後邊舞邊唱高拔子搖板,還未唱完,守山神将鹿童出現了。

兩人對話幾句,素貞苦苦哀求,但鹿童毫不容情,兩人話不投機,終于打将起來。

盛慕槐的武戲不用說了,和淩勝樓一起練過童子功,最近又苦練了三個月,根本不是一般的青衣和花衫能比的。

她甚至還特意練了王派和杜近芳版的兩種劍招,一種沒有穗,一種有長穗。兩種她都跟三個武旦小姐姐對打過多遍,已經練到劍與劍穗都如同手臂的延伸一樣了。

這段對劍已經讓底下的觀衆們大飽眼福,但「水鬥」一折時的舞紅旗、舞雙槍和打出手就更讓臺下炸了窩。

身後的衆水族們拿着藍色的旗子舞動,代表着翻騰的碧波。

盛慕槐在臺前,拿一面紅豔豔的四方旗,與小青配合,在臺子左右舞動、抛接着那面紅旗。舞臺上白、青、紅三色相映,煞是好看。

盛慕槐一邊做着繁重的舞蹈,一邊還要唱「水仙子」曲牌,可那聲音卻仍舊穩定、甜美,一點也沒有喘氣。別說觀衆了,就連把場的範玉薇,重新坐回座位的李韻笙都叫起好來。

前排的幾個記者拿起照相機,對着臺上一身素淨的白娘子用各個角度拍起了照片,開始構思着明天的稿件要怎麽寫才能介紹好這位首都戲校的新星。

因為臨時換人,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這個演員叫什麽名字呢。

武戲演得好,可盛慕槐的文戲是更勝一籌,特別是「斷橋」這一折。

「斷橋」是《白蛇傳》最負盛名的段落:白素貞和許仙經歷了法海的種種阻撓,終于在斷橋重逢。小青氣許仙對姐姐不義,舉劍要把許仙殺了,白素貞雖然攔着小青,但對許仙的狠心也又怨又傷。許仙一番辯白,講述自己的不得已,白素貞愛意難消,最後還是原諒了許仙。她即将分娩,三人最終同歸家園。

演「斷橋」要換行頭,範玉薇親手替盛慕槐系上了腰包,又鼓勵她說:“你表現得很好,下面只要穩着來就好。”

盛慕槐重新登場,大家看演白素貞得還是她,立刻給了個碰頭彩。

這場演小青、許仙的師姐師兄也很給力,和盛慕槐配合無間。

許仙上場,白素貞和小青發現了這個負心人。

小青腰挎雙劍,先抓住許仙将他摔了個大跟頭,然後舉劍就要追殺他,白娘子雖然在一旁拉,卻拉不住小青的怒火萬丈,終于,小青呈十字高舉青龍寶劍,許仙吓得跌坐在地,白素貞在兩人中間一手握住青兒,一手直指許仙。

她腰包上的白色紗巾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展開,三人在視覺上達到了高、中、低的一種和諧,看上去竟像是一幅畫。

臺下的照相機又響起了“咔嚓”的聲音。

許仙吓得不輕,跪在地上喊:“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哪!”

白素貞對許仙又愛又恨,百感交集。她走上前,看着這個曾經與自己恩愛和諧,自己拼着性命救回來卻背叛她的人,唱出了全劇最經典的西皮垛板:

“你忍心将我傷,端陽佳節勸雄黃。

你忍心将我诳,才對雙星盟誓願,你又随法海入禪堂。

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

你忍心見我敗亡,可憐我與神将刀對槍,

只殺得雲愁霧慘、波翻浪滾、戰鼓連天響——

你袖手旁觀在山崗。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來見妻房?”

盛慕槐将所有的怒氣、怨氣、失望、傷心、和內心深處的愛都在這段詞中表達了出來,她參考了後世程派在這段上的一些改編,讓情緒更為深沉飽滿,也讓範玉薇禁不住眸中含淚。

這個學生太好了,各種意義上的好。如果她要收一個關門弟子,就應該是她這樣的。

範玉薇心裏已經有了個主意。

李韻笙在臺下也莫名地感覺到了欣慰和驕傲。看,這就是他師弟曾經教過的學生,師弟的眼光怎麽會有錯呢?師弟那麽好,他的學生當然也是最好的。

謝幕的時候,李韻笙和範玉薇都登臺了。

說實話,範玉薇也有些納悶,李韻笙怎麽也上來了,這出戲和他也沒什麽關系啊,要說是為了學校,自己這個校長在臺上也夠了。

不管怎麽說,兩人都把盛慕槐給好好誇了一通,李韻笙還特意說:“這位盛慕槐同學是我看着進入學校的,就像我的晚輩一樣。她的本工是花旦,卻能把《白蛇傳》唱的那麽好,身為校長我是很欣慰的。”

這個老李什麽意思,範玉薇心想,難道是要和我搶徒弟?不應該啊,他也搶不了。要是他師弟在那倒有可能……可辛韻春早就不在了。

臺下人聽了李韻笙的話,就起哄讓盛慕槐唱一段《紅娘》,誰不知道這是範玉薇最擅長的戲,讓學生在大師前演她最擅長的戲,戲迷們就是這麽愛看熱鬧。

盛慕槐看了一眼兩位校長,範玉薇朝她點頭,她就唱了“小姐你多豐采”那段反四平調,這段果然跟剛才唱白素貞的時候完全兩樣,可愛又活潑,還有些老荀味。

這孩子的嗓子那麽好,身上也好,又不驕不躁的,真是個好苗子。範玉薇心裏越發為發現了個好學生而激動。

下臺後,兩個校長還有應酬,不得不先走。盛慕槐今天變成了主演,後臺的師傅就叫她卸完妝回去休息,不用再幫忙了。她卻說自己不累,還是和柳青青留下來一起善後,直到天色深暗才回到首都戲校為學生統一預定的酒店。

她和柳青青一個房間,可還沒進門,她們兩就被一個人攔住了,那人正是今天發燒沒能上臺的俞雁。

作者有話要說:  大力推薦張火丁唱的“你忍心”那段,那個趔趄絕了,看完就出不去的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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