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範玉薇向盛慕槐介紹:“這是我的先生秦嘉玉, 這是我鄰居家孩子池世秋,你們已經見過了。”
秦嘉玉穿了一件黑色高領毛衣一件剪裁合身的西裝外套,下面是牛仔褲, 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卻不減魅力, 身姿仍然高大。
他和盛慕槐握手,笑着說:“總是在家聽玉薇提起你, 還說你這孩子太瘦了, 要好好吃東西。以後你來家裏學戲, 我做小羊排給你們兩吃。”
“我先生西餐做的特別好。” 範玉薇幸福地笑。
盛慕槐跟範玉薇夫妻聊了一會兒天,池世秋一直在旁邊禮貌地聽着,沒有插話。
過了一會,範玉薇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一推池世秋:“光聽我們說了,你們兩個小輩多熟悉熟悉。秋秋,你是男孩,多和槐槐聊聊天, 以後在臺上說不定還有合作吶。”
說完她挽着先生的手往劇院裏面走。
盛慕槐和池世秋就落在了後面。
池世秋朝她笑笑說:“你今天穿得很時尚。”
盛慕槐:……您剛剛是不是聽到我念叨的話了,一定聽到了吧???
池世秋見盛慕槐有些窘的樣子,岔開話題,談論起将要看的話劇來:“老舍先生把《茶館》寫得非常好, 你一定會喜歡這出話劇的。”
盛慕槐說:“嗯,我讀過,印象最深的就是‘莫談國事’的紙條和‘我愛咱們的國呀, 可是誰愛我呢。’”
當年她躲在高中宿舍被窩裏,用手機的光半夜看書,讀到這句心頭猛然一酸。
老舍先生的書就是這樣,歡樂平實裏又冷不丁地戳人。
沒想到池世秋也是個老舍書迷,兩個人從《四世同堂》、《正紅旗下》聊到了《龍須溝》,直到劇場的燈光暗了,他們才安靜下來。
演到半場,池世秋無意中側頭,就看見盛慕槐認真看戲的側臉,長睫毛顫顫巍巍,似乎還挂着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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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想幫她擦掉,又按捺住了這種沖動。
兩個半小時候,四人從劇場走出來,一時都無言。
範玉薇說:“當年老舍先生為我們首都戲校創辦也出了大力的,咱們該為又能看到先生的作品而開心才對。這樣吧,王府井大街離這不遠,咱們去東來順涮羊肉吧!”
大冷天裏吃涮羊肉,簡直了。想到原來冬天和大學宿友的快樂時光,盛慕槐的腳步都加快了一些。
還是熟悉的老門臉,走進去,身上立刻暖和起來。一個個銅鍋裏升騰起帶着羊湯香的蒸汽,打眼兒一看,鍋旁還有幹爆羊肉、烤羊腿、羊肉串之類的硬菜。
他們很幸運,還剩最後一張桌子。範玉薇負責點菜,池世秋替所有人調調料。
等銅鍋和羊肉陸續上來以後,範玉薇說:“槐槐,你多吃點。秋秋,你示範一次給槐槐看。”
盛慕槐剛想說自己會涮肉,池世秋已經替她夾了一筷子。
他的手很白,骨節分明,但盛慕槐的眼睛只顧着盯銅鍋裏的羊肉了。
鮮嫩薄軟的羊肉在滾燙的清湯翻滾,十幾秒後撈出來,原本的鮮紅已經變成了淺褐色,羊肉周圍還嵌着肥美的白邊兒。
把羊肉現在麻醬、香油、醬油、韭菜花裏滾一遭,再放進嘴裏,所有食材的層次在味蕾各個部位展開、融合,交彙成了奇妙的樂章,鮮得讓人恨不得把舌頭給吃掉。
“好吃嗎?” 池世秋看盛慕槐一臉沉醉的模樣,忍俊不禁地問道。
“太好吃了。”
別說盛慕槐,就連一向溫潤的池世秋也吃了不少羊肉,最後連淡粉色的嘴唇都變紅了。
“下周六來我家,我讓你師公給你做好吃的。” 看盛慕槐這麽喜歡吃,分別時範玉薇對盛慕槐說。
盛慕槐都有些愧疚了,自己在範玉薇的心裏是不是變成個徹頭徹尾的吃貨了?她明明是要跟範玉薇學戲的!
不過小羊排真的會很好吃吧……
帶着四套煎餅果子回到宿舍,大家紛紛圍上來,每人分了一個,問今天和準師父出去怎麽樣。
等聽到池世秋竟然也來了,還坐在盛慕槐身邊看話劇,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激動起來,說盛慕槐再努把力,說不定以後成為池家兒媳婦兒,那就一飛沖天,婚姻、事業兩牢靠了。
盛慕槐笑着搖搖頭:“當範玉薇的弟子還不夠牛嗎,幹嘛還要當池家媳婦,讓池家來給我冠名。不管怎麽說,如果自己沒有本事,那抱哪根大腿也沒用。”
唐姣咬了一口煎餅果子:“槐槐,你還是太年輕。你想想,你有實力沒人脈能行嗎?沒年那麽多人從戲曲學校畢業,有幾個人能分到那些大團裏去的?再說了,你當演員還能當一輩子?去當池家姑奶奶不好的多。要是池帥要我,我立刻打包袱走人!”
“你就是嘴上說說,我看你才不會走呢。” 盛慕槐了解唐姣,她也就是打打嘴炮厲害。
唐姣說:“池世秋要是長得肥頭大耳,他爹是世界首富也不行,不過如果是池帥,就沖着那張臉,他就是在天橋賣藝我也不虧呀!槐槐,你沒開竅!”
她這番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唐姣要是晚生二十年,一定是個專注顏值的追星女孩。
盛慕槐想,池老板的顏值也确實是有目共睹,要不然也不會三十年後還有人為他癡為他狂為他哐哐撞大牆。說起來大師兄的長相不輸給池世秋,京劇上的硬功夫更是沒得說,為什麽後來卻完全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個人呢?是因為鳳山一直都局限在槐上鎮周邊,還是他中途改了行?
盛慕槐皺了眉。
***
在離拜師宴還有兩天的時候,于學鵬來到了首都。
盛慕槐獲得了批準,可以從學校裏出來接人。
在首都火車站她接到了于學鵬,他和半年前沒什麽變化,還穿着那件去年的舊夾克,帶着頂灰撲撲的帽子。
“小丫頭長高了!”他見到盛慕槐臉上都是喜色,把一大包零食遞給她:“這是咱們戲班裏的人給你和青蓉準備的零食,你梅姨往裏面又塞了好多自己腌的醬菜,說你們兩個都喜歡吃。”
盛慕槐接過來一掂量,笑着說:“再過一個月我們也就回家了,您還拿這麽老多東西來幹什麽,怪沉的。”
“又不是給你們兩的,你梅姨特意叮囑了,要你們拿去分給宿舍的同學。”
盛慕槐打開袋子一看,裏面有柿餅,糖糕,蘭花豆……雖然不值錢,卻都是她和周青蓉喜歡吃的東西。
盛慕槐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告訴于學鵬周青蓉因為宿舍同學的欺淩,搬到單間的事兒。周青蓉自尊心其實很強,她不喜歡聽別人說她過得不好。
“丫頭,你說拜師宴那天我穿中山裝可以吧?這首都可是京戲的發源地,那麽多名角兒前輩在,我可也得給你掙面子啊。” 于學鵬說。
盛慕槐說:“班主,您這麽說可折煞我了,是我得給您掙面子呢。再說了,您那身中山裝穿上去可精神了,說不定到時候人家以為您是錢韻風、李玄老的師弟呢!”
錢韻風和李玄都是已知會出席的知名老生。
于學鵬擺擺手:“還那麽貧。得了,你也別跟我多待,趕緊回學校去別耽誤功課。你們拜師宴是在裕泰園吧?把地址寫好給我,過兩天我自己過去。”
“那哪成呢?我先送您去賓館,一會兒範校長和李韻笙校長都要請您吃飯呢,您知道的,李韻笙校長是我的保薦人,他老人家很想見您一面。”
于學鵬立刻嚴肅起來:“李老想見我?那我得好好準備準備。”
等把于學鵬送到賓館,讓他放好行李,看時間差不多了,盛慕槐帶他來到了李韻笙和範玉薇請客的餐廳。
這是一家老字號,專門經營首都特色菜,裝潢也走得是宮廷風,兩個大紅柱子和明黃色的琉璃瓦讓于學鵬心裏發虛,一想到進去後有兩個名角兒再等着自己,心裏就十分忐忑。
但跟李韻笙和範玉薇見面以後,于學鵬才發現,這二位真是一點兒也沒有名角的架子,對他十分熱情,李韻笙還給他介紹起每道菜來,熱情地勸他多吃點兒。
聊了一會兒,李韻笙問起了鳳山的現狀。
于學鵬說:“現在鄉裏的戲班子确實不如前兩年了,大家娛樂方式多了,更喜歡看唱歌跳舞的新鮮玩意兒,我知道的好幾個業餘戲班子都解散了。不過咱們鳳山前幾年打出了點名頭,還沒受太大的影響。這都多虧了戲班子的一個老師父和這丫頭的爺爺,他二位從舊社會過來的,懂得戲碼多,總能從舊箱籠裏翻出新篇,咱們鳳山的戲也還算吸引人。”
“怎麽,慕槐的爺爺也會唱戲?” 李韻笙問。
盛慕槐心裏咯噔一聲,糟了,沒想到李老竟然會問于學鵬關于爺爺的問題。
于學鵬說:“他還會拉胡琴,還教槐槐呢,不過他自己倒是不喜歡唱,我沒聽過他開幾次口。”
“慕槐是不是還去臨縣學過戲?” 李韻笙問。
“臨縣?” 于學鵬迷惑地看向盛慕槐。
盛慕槐都快要急死了。要是班主一口否認自己去過臨縣,然後說她會的那些戲都是爺爺教的,那可不就大露餡了嗎?可她又不能和班主明說,甚至不能做出大動作來,只能盡量用眼神傳遞信息,簡直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見于學鵬沒回答,李韻笙看向盛慕槐:“不是在臨縣嗎?”
盛慕槐剛想接口,于學鵬就說:“是去過臨縣,不過後來就沒去了,這不是來首都學戲了嗎?” 他遲疑了一下問:“李校長,是不是慕槐在臨縣學的戲不合規矩?”
“那不是,您別多想。我就想問問,您認不認識慕槐在臨縣的師父,就是教她辛派戲的師父。您知道他後來搬到哪裏去了?”
于學鵬搖頭:“這個我還真不清楚。聽您這意思是想找到他?”
李韻笙說是。
于學鵬說:“雖然我不知道他搬到哪裏去了,但是臨縣我也熟,哪天您來了只要通知我一聲,我一定盡地主之誼款待您,盡力幫忙。”
“那就勞煩您了。也是我不客氣,但我真是很着急要找到他。如果您哪天知道了他的消息,麻煩告訴我一聲。” 李韻笙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片,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在上面遞給了于學鵬。
于學鵬沒想到來一趟首都竟然能收到這樣泰鬥級人物的聯系方式,連忙畢恭畢敬地收下,折好放在口袋裏。
等離開餐廳,只剩下于學鵬和盛慕槐兩人的時候,盛慕槐心裏就像有十五個吊籃打水,七上八下,總覺得于學鵬該質問她為什麽要撒謊,臨縣又是怎麽回事。
但于學鵬一直沒有提,反而跟她聊些毫不相關的事,直到他都已經進賓館大廳了,才忽然回過頭說:“槐槐,你是不想讓李老知道是你爺爺教了你那些辛派劇目,才編了個臨縣出來?”
盛慕槐吃了一驚,沒想到班主已經把這前因後果都理出來了。
于學鵬又說:“看這架勢,李韻笙應該認識你爺爺,他那麽着急想找到臨縣的師父,該不會,你爺爺就是他師弟辛韻春吧?”
盛慕槐眼睛張大,班主也太通透了。
老實說爺爺的身份在鳳山雖然是個謎,但大家不是沒有猜測方向的。畢竟爺爺會那麽多辛派特有的劇目,又教的那麽好,自然不是普通的一個江湖老頭兒。
但大家也有默契地一直沒有問過他。
現在李韻笙的疑問把覆蓋在真相上的這層朦胧面紗挑開,攤在兩人面前的只剩下赤-裸-裸的事實。
盛慕槐發現自己沒辦法否認。
于學鵬擺擺手,示意盛慕槐不用說了:“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說漏嘴的。”
他也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自然更能體會到盛春的心理。李韻笙他們留在首都,是人人尊敬的老藝術家,辛韻春卻在他們這種鄉下戲班子裏拉琴,原來還是個看大門兒撿垃圾的,這樣的重逢對于曾經風華絕代的辛韻春來說,确實太慘淡了一點。
他見盛慕槐也不好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為爺爺已經做了很多了,看到你越來越有出息,他一定會很欣慰的。”
盛慕槐勉強笑了笑,點點頭。
***
兩天後,盛慕槐的拜師宴在裕泰園舉辦。
當天到場的除了範玉薇的師叔伯、師兄妹,在梨園行合作多年的搭檔與好友,還有不同的報紙雜志的記者。
他們手裏的相機忠實記錄了盛慕槐拜師的全過程。
其實戲曲界的拜師雖然很嚴肅,但并沒有那麽複雜。範玉薇甚至不要盛慕槐向她行跪拜禮,只讓她鞠躬并且奉茶就好。
等正式拜師結束以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然後吃一餐飯就散了。
從此,盛慕槐有了正式師承,成為了範玉薇的正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