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盛慕槐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淩勝樓的聲音:“誰?”
“大師兄,我來給你送早餐了!” 盛慕槐答。
“進來吧。” 聽見淩勝樓的回答,她端着粥碗進去了, 皮蛋瘦肉粥的鮮香味飄滿了小房間。
淩勝樓把傷腿平放在床上,另一只長腿虛虛搭在地上, 雙手枕在頭下,似乎剛才在發呆。
他看見盛慕槐進來, 便坐了起來。
“別動。” 盛慕槐把碗放到桌上想去扶他, 他已經坐起來, 勉強笑笑說:“我只是傷了一條腿,又不是癱瘓了。”
呸呸呸,盛慕槐心想,笑不出來就別笑了。她把粥碗端過去:“嘗嘗吧,我親手熬的。”
“你沒練早功嗎?” 淩勝樓看了一眼那碗粥,熬得這麽好起碼得一個小時。
“準備材料很快的,等下鍋開始熬就不用一直看着了。” 盛慕槐說。實際上為了看好火候,她每隔十分鐘就檢查一次粥鍋, 今天确實沒怎麽練好功。
淩勝樓用粗瓷勺子舀了一口放入口中,已經熬得軟爛的大米與瘦肉和皮蛋的味道融合,香氣撲鼻,濃香軟糯。他好像從來都沒喝過這樣好喝的粥。
“好吃嗎?” 盛慕槐期待地問。
“很好吃。” 淩勝樓回答, 他把碗端到嘴邊喝了好幾口,很快半碗粥就下肚了。
盛慕槐笑眯眯地說:“不夠還有,我等下再給你盛。”
“不用了, 我跟你一起去外面,每天呆在床上筋骨都懶了。” 淩勝樓說。
盛慕槐看着他被蒸汽遮掩的平靜眉目,知道淩勝樓心裏一定不如表面淡然。
功夫這回事兒,都是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師父知道,十日不練所有人都知道了。淩勝樓卧床三個月,會回多少功,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練回來,實在讓人不忍去想。
Advertisement
他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現在卻全都要擱置,心裏怎麽能不着急。
“別皺眉。” 淩勝樓看着盛慕槐,放下碗岔開話題,“這段時間我不能和你一起練功,你的《貴妃醉酒》練得怎麽樣?”
“以前都學過了,上臺沒問題的。” 盛慕槐連忙調整面部表情,笑着說。
“那唱一段給我聽吧。” 淩勝樓說。
“?” 盛慕槐好像是第一次聽淩勝樓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挺想聽的。” 淩勝樓平靜地說,看着他的樣子,盛慕槐就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再說了,大師兄想看她提前預演,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那就唱貴妃出場那段?” 盛慕槐問。
淩勝樓倚在床上點頭,看上去有點虛弱,讓盛慕槐越發為他不好受了。
她回過身,看桌上正好有一張廢紙,就走過去把它折成一把折扇的樣子拿在手上。
然後她回轉過來,對着淩勝樓一笑,将折扇慢慢打開。這一笑已經在人物裏,端是那個豔壓群芳,深受君恩,寵冠六宮的楊貴妃。
她将折扇舉起,一邊舞動折扇,一邊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哇,玉兔又早東升。”
她學的是辛老板結合了辛派和梅派獨創的《貴妃醉酒》,裏面加入了許多梅派沒有的身段和動作,她将一把扇子柔媚地旋轉,腳步婀娜,人面如牡丹在扇下熠熠生輝。
貴妃的美和媚不僅在唱腔上,還在眼神與腰肢上顯現了。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唱着這一句的盛慕槐,真得宛如月宮中的神仙妃子。
折扇橫在臉側,她眼睛看着他,一邊退後,一邊将手指朝前一點,淩勝樓只覺心在那一指中猛然震動了一下。
盛慕槐退到了桌邊,把廢紙疊成的折扇放到桌子上,站直了身體。她又恢複了平常的神态,笑問:“怎麽樣?”
“美豔絕倫。” 淩勝樓說完,用沒受傷的那只腳支撐着自己站起來。
他說得很認真,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讓盛慕槐覺得臉有些發燙。
還來不及不好意思,忽然看到淩勝樓站了起來,她趕緊上前:“師兄,你小心點,我扶你吧。”
淩勝樓本來想拒絕,但又沒說話,任盛慕槐把他一只胳膊架在肩膀上,輕輕靠着她跳出了房門。
盛慕槐在他手臂下努力地想支撐住他,明明身體那麽單薄,卻像一只扇動着翅膀不肯服輸的蝴蝶。
看着她認真的側臉,淩勝樓覺得自己的胸膛裏也有蝴蝶在扇動翅膀,它們輕輕撥動着本就不安急促的心跳,要把什麽壓抑的東西放飛出來。
那一刻,他忽然不滿足于就這樣若即若離的靠近,他只想回身抱住盛慕槐,用一種大得能把她揉進身體的力氣。
淩勝樓閉上了眼睛,他沒必要把自己的壓抑和絕望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去。
“師兄你坐好啊,我去給你再端一碗來。” 盛慕槐沒有發現淩勝樓的情緒變化,到了院子的小圓桌旁,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讓淩勝樓能扶着她坐好,然後輕快地朝廚房跑去。
淩勝樓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地捏緊拳頭。
***
很快就到向老劇院告別的那一天。
老劇院不大,用的是亮的刺眼的白熾燈。
當燈光打開的時候,就能看見一排排斑駁掉漆的木椅子,椅背上滿是各個年代留下的鉛筆塗抹痕跡。
這是老劇院最後一次上演老戲,又是三個戲班合作的封箱戲,所以票一早就賣了個精光。有些沒買到票的,靠着和賣票員套近乎也能溜進來,就站在兩側走廊和最後排的走廊上聽蹭戲。
淩勝樓早早就拄着拐杖來了,他坐在了第一排正中。雖然不能親自演出,也該親自和老劇場道一聲再見。
在鑼鼓聲中看着臺上的戲,他第一次這麽心不在焉。
他的舞臺在一點點縮小,而槐槐的舞臺卻在一點點闊大。
他不是不想到外面去闖,只是他有自己的責任要背。而且首都還有那個人,他名義上的“父親”。
他根本不記得那個人的臉,自他記事時起,這個人就已經和母親與爺爺劃清界限,自願上山下鄉去了。因為他臨走前的揭發,爺爺和母親遭受了無情地羞辱、折磨,母親1970年上吊自殺,爺爺為了他茍延殘喘,終于在1976年,勝利的前夜閉上了眼睛。
那年他才八歲。他燒掉了爺爺仍然保留的“父親”的所有照片,把父母結婚照上那個男人的頭給挖出來,離開了那間全是痛苦和屈辱回憶的屋子。
到現在一共過去了十年。
鳳山給了他溫暖,改變了他的偏執和陰暗,也讓他變得懦弱。如果鳳山不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裏,他是個魂魄無依的野鬼。
如果他的腿好不了了,如果他一無所有了,他會怎麽做?
他會不會去首都,把一把刀刺入那個男人的腹中,親手為爺爺和母親報仇?陰暗的想法像野草一樣,被消滅後又一次次滋生。
其實他昨天沒有告訴槐槐,他只有日夜排練,才能讓自己沒力氣去想太多別的。他不能讓生活再次脫軌。
《貴妃醉酒》的音樂将他拉出了幻境。他擡頭,槐槐腳上踩着跷,穿着貴妃的鳳冠與蟒袍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出來,她若有若無的笑意和柔媚的眼神抓住了臺下觀衆的眼睛。貴妃不是對着他們在笑,但那笑卻印入了每個人的心底。
還是同樣的唱段,但金色的牡丹折扇和雪白的水袖更增添了貴妃的三分華貴。槐槐演戲從不讓人出戲,即使是小時候,也不會讓人覺得她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現在她長大了,風情愈顯,愈發像一顆光耀舞臺的明珠,奪目的令人移不開目光。
淩勝樓不自覺放松了許多,仰起頭,目光單純地追随着盛慕槐的身影。
***
封箱戲演得很成功,淩勝樓撐着拐杖來到後臺,和演員們一起從後門走出了老劇院。
工作人員鎖上了後門,大家站在外面,無言地看着這棟爬滿了爬山虎枯藤的紅磚房。
“再見,老劇場。” 盛慕槐說。
“再見,老劇場!” 王二麻跟着大吼了一聲,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都一起朝老劇場喊了起來。
“再見,老劇場!”
“再見,老劇場!”
唱戲的本來就嗓門大,這三個戲班子一起喊,那效果更是震天動地,旁邊居民樓裏伸出一個老太太的頭,大聲罵道:“大半夜地吼什麽吼,要把你老娘從棺材板裏吼出來啊?!”
大家這才住了嘴。在極致的喧鬧過後就是極致的安靜,三個戲班子的人默然地站了一會兒,各自離開了。
另一個戲班子裏忽然有個女孩子哭了,她哽咽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凄涼。
走得遠了,于學鵬才嘆了一口氣:“那個戲班的班主跟我說,他們可能也要解散了。”
大家光顧着看腳下的青石板,一時沒人說話。
原來是政策,現在是市場,為什麽一切那麽難呢?
在一片靜默中王二麻忽然說:“我的肚子好餓啊,馄饨鋪是不是還開着?班主,咱們封箱戲那麽成功,您是不是該請我們吃一碗馄饨?”
于學鵬愣了愣,今天大家确實是辛苦了,每個人都上過不止一次臺,他揮揮手:“走,咱們吃宵夜去,慶祝這一年咱們鳳山的順利演出!”
鳳山的氣氛這才活躍起來,大家湊在馄饨鋪裏,每人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馄饨,腹內些微的寒意被溫暖的食物給驅散了。
于學鵬舉起手中的飲料:“來,我們祝鳳山越辦越好!”
大家紛紛碰杯,都祝鳳山越來越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