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結束了封箱戲, 盛慕槐就有時間給爺爺展示她這學期的學習成果了。
爺爺先看的是範玉薇教的戲,盛慕槐演的是她所授的《元宵謎》,《花田錯》和《紅樓二尤》。
看盛慕槐的表演, 盛春暗自點頭,範玉薇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師。槐槐現在的舞臺風度和氣度更足, 對人物的理解也更上一層樓了,想來範玉薇不僅教她戲, 還開闊了槐槐的眼界。
他按照範玉薇的風格, 提點了幾個盛慕槐不足的地方。
“你看, 你受到了我的影響,這個神态過于辛了。範玉薇的小女兒更嬌憨天真,眼神沒我的那麽複雜。” 辛韻春拿起手帕來示範了一遍,竟然和範玉薇的動作九成九相似。
盛慕槐驚訝:“爺爺,您演得太像了。”
盛春笑道:“那當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你現在要範玉薇當場來一段辛派,她也不會怵呢。” 他們當年這些老藝人,誰不是各有絕技, 從各派中吸收所長?更何況範玉薇和他還是要打對臺的對手。
盛慕槐将手帕舉到臉龐,有了爺爺的提點,果然眼神立刻就不一樣了,少了幾分嬌嗔, 更多的是爛漫無邪。
盛慕槐又向盛春展示自己領悟改進和經李韻笙指點過的辛派戲。
這樣一看,果然比原來更細膩也更多層次了,這種進步是死學學不出來的, 一定要自己開竅才行。
槐槐還是聰明,盛春心裏高興。
但沒過多久,他忽然叫停了盛慕槐,問道:“這裏你的腿為什麽彎了還往後退了一小步?我教你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這是李校長教我的,他說他原來和……和辛老板搭班的時候,師弟在這裏總是微微退後一些。” 盛慕槐回答。
她本來也覺得有些奇怪,但在系統裏研究了辛老板的好幾個版本後,發現他在這裏确實會往後退一步,腿也不大直,所以才改了。
盛春頓了頓:“李校長怎麽會教你辛派戲?”
“校長知道我學的是辛派,說他和辛老板搭班許久,對辛派也有很深的了解,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他。” 盛慕槐有些緊張,怕爺爺生氣或者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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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春果然搖了搖頭。
盛慕槐心裏惴惴,忐忑地看着爺爺。
盛春卻在心裏微笑,師兄他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啊。
他說:“這個場景要表現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環,她當然就不能比公子要高出一大截兒。春笙社裏的小生演員比較矮,辛老板身高不低,又踩了跷,他為了舞臺好看這才彎着腿稍微往後退一點。你本身就是個小姑娘,在搭檔不太矮的前提下不需要這樣做。”
原來如此,盛慕槐恍然大悟。果然藝人要根據舞臺和個人的實際情況調整演出模式,不能夠死學僵學。
盛春看她似乎明白了,總結道:“李校長願意教你這很好,但是你要記住,跟任何一個師父學戲,聽任何一個前輩講戲,都不能全盤接受,而是要自己思考,這樣你學到的東西才是自己的。你要是完全複制了辛韻春或者範玉薇的動作,那你永遠只是他們的影子。你記住,要做獨一無二的盛慕槐,不要做任何人的影子。”
***
周青蓉這些天沉迷看《射雕英雄傳》,但她的沉迷和王二麻不一樣。
王二麻是把自己代入到電視劇裏,把自己幻想成武俠世界裏的王者,而她卻是想單純的逃避現實生活裏的煩惱,哪怕就只有在鳳山的這幾天也好。
她很羨慕電視機裏的演員,羨慕他們那麽輕易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讓人們為他們笑,為他們哭,為他們開心,為他們失落。
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從前只是個不起眼的黑皮黃毛丫頭,現在卻擁有了白皙的肌膚,烏黑的秀發,纖細修長的身材,以及秀麗的五官。抿起唇,滿臉都是倔強冷清之氣。
封箱戲演完《斷橋》以後,她未能上臺的遺憾似乎也了了。她告訴自己,不用把自己的臉隐藏在厚厚的戲妝之下;不用把眼睛吊得老高,所有人都一個樣子;不用沒日沒夜的苦練,冒着像大師兄一樣受傷的風險,她一定會很快樂。
她摸着鏡子,幻想自己如果演黃蓉,會演成什麽樣子。
如果她是電影明星,只要以自己最本真的一張面孔,畫上華麗時髦的妝容,就能夠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真是令人陶醉的感覺。
這也是為什麽她答應和王二麻去弄那件很傻的事情。
她總是和王二麻一邊排練一邊幻想,自己如果是個成名的影星,就會擁有無數的影迷,走到大街上也會被人認出來,求簽名,她的海報會貼在男生女生的宿舍裏,供人仰望。
越想就越心旌搖蕩,不能自已,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東西啊。
門忽然被敲響了,不出所料是王二麻。
笑蘭和侯成業已經成了公開的一對小情侶,六月就會結婚,所以經常不在宿舍。
周青蓉把門打開,就見王二麻舉着什麽東西走進來,說:“蓉兒,快看這個花環!”
“別叫我蓉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周青蓉摸摸手臂。
“那不是為了入戲嘛。” 王二麻有些委屈,将那個花環遞給她:“咱們唱歌的時候就戴這個好不好?”
“可是電視劇裏黃蓉沒有戴花環呀。”
“所以你比電視劇裏的黃蓉還好看。” 王二麻鼓起勇氣說了這句話,後耳朵根有些發燙。
他用懇求的語氣說:“你就試試嘛,我特意到後山去砍的梅花枝呢,手都被凍紅了,你看上面的花紅豔豔的多好看。”
周青蓉沒做聲,看了一眼梅花,又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她真和王二麻說的一樣,比黃蓉還要好看嗎?
王二麻見周青蓉沒有再反對,就走到她身後,把花環放在了她烏黑的頭發上。
梅花與她清冷的五官映照,果然更讓她增添了三分光彩。
周青蓉這才滿意地笑了笑,說:“謝謝你,眉毛哥。”
王二麻扭捏了一下,說:“青蓉,你去首都以後我想給你寫信,你要回我啊。”
周青蓉把目光從鏡子裏收回來,轉頭審視王二麻。他一直都是平頭,雖然長了副八字眉,但五官卻也不醜,屬于放在人堆裏沒人注意的長相。
他做什麽事都普普通通,唱花臉也是普普通通,因為從來沒什麽煩惱,也就從來沒什麽大的長進。
自從她加入鳳山以來,王二麻就對自己非常好,越長大她越能感覺出來,這種好是同他對槐槐的好不同的。可是那又怎麽樣,他什麽都幫不了自己。
王二麻見周青蓉沒有立刻回答,可憐兮兮地又說:“你們一去一個學期,我們都沒法聯系。” 但是拜托,我真的很想聯系你。
周青蓉想想自己已經做好的關于未來的決定,以及接下來可能有的處境,又覺得有這麽一個人能傾訴傾訴也不錯,反正王二麻一貫是對她最好的,不會背叛她。
于是她對王二麻笑了:“當然了,眉毛哥,我會給你回信的。”
王二麻高興極了,耳根不知為什麽又紅了。
“那咱們再去後山排練一次吧。” 周青蓉站起來主動說。
除夕夜那天,王二麻就一直在後院前院跑來跑去,要他幫忙打個下手也總是一會兒就沒影了,梅姨不禁抱怨起來:“這個王二麻,整天神神秘秘的,要他幫忙就跑沒影兒了,真是越長大越不像話。”
盛慕槐一邊剝蒜一邊笑道:“他不是在準備給我們的驚喜嗎?說不定等下吃飯的時候就能看到了。”
等到飯吃了一半,王二麻忽然站起來,朝周青蓉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到前面。王二麻鞠了一躬說:“親愛的鳳山京劇團的成員們,為了犒勞大家一年的辛苦,我和青蓉特意為大家準備了助興節目,請大家吃好喝好,看好聽好。”
大家都放下筷子,想知道這兩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誰知道王二麻拉着周青蓉就往後院跑,一邊走一邊說:“等五分鐘就來!” 大家發出了噓聲,竟然還賣關子,可這也沒有減輕王二麻臉上的笑容。
五分鐘過後,他們兩人出來了,王二麻手上拎着錄音機,穿着件自己用廢舊灰布做的古裝,腰還是随意用一根麻繩綁起來的;周青蓉穿着練功用的水衣,外面罩着一件自己縫制的黃色布衫,手上拿着一根碧綠色的棍子。
盛慕槐一看就知道他們在cos郭靖和黃蓉。
不過這服化道着實簡陋了一點兒,其實他們有現成的類似的戲服,但是戲班對戲服的管理很嚴格,沒人可以私下動用這些服裝。
“我,郭靖。” 王二麻說。
“我,黃蓉。” 周青蓉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上。
“我們兩個将為大家演唱一首《射雕英雄傳》的主題曲。” 他們一起說。
大家熱烈鼓掌、起哄。
王二麻不知道在哪裏租到了一盤有《鐵血丹心》這首歌的磁帶,音樂一出來,兩人都進入了狀态。
老實說他們的服裝縫制的很粗糙,粵語唱的也一點兒不标準,但是卻真情投入,甚至還有舞劍的片段,要盛慕槐評價,可以算一個很好的校園晚會作品了。
他們的表演可把今年的除夕宴氣氛推向了高潮。
那天周青蓉和王二麻都很高興,甚至在表演結束以後也一直沒脫演出服,周青蓉還頂着那頂花環一直到午夜十二點。
新年過後,寒假也就沒有多少天了,淩勝樓腿還沒複查,盛慕槐和周青蓉就要走了。
走之前盛慕槐各種叮囑,要淩勝樓一定不要心急,不要練功,等骨頭長好以後再活動,複查以後寫封信告訴她們情況。淩勝樓一一答應,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意送走了她們。
***
到了學校,盛慕槐更加忙碌了。她在學校成了名人,獲得了許多校內和校外的演出機會,幾乎每個周末都沒辦法待在學校裏。
只是她現在還沒法自己決定演出劇目和風格,所以演的一般都是範玉薇教授的戲。
但是即使如此,她也已經在首都戲迷圈裏打出了自己的名聲,有人特意為了她去看戲,有次從後臺出來,甚至有一個年輕女孩在門外等她,告訴她自己很喜歡她的表演。
盛慕槐為這些一點一滴的進步而欣喜着。總有一天她會足夠知名,獲得更多人的喜愛,然後實現推廣京劇藝術的夢想。
這樣忙碌着,盛慕槐有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周青蓉好好聊天了。
雖然她和青蓉每周四都一起吃午飯,但午飯後她還要練戲,總是匆匆吃完匆匆告別。
不過她還是敏銳的發現了周青蓉的一些變化。
首先周青蓉的性格改變了,她變得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了。上學期換宿舍以後,周青蓉見到俞雁那幾個人還是下意識地避開,現在看到她們,卻會主動打招呼,甚至沖她們一笑,讓她們摸不着頭腦又惱怒。其次,周青蓉開始穿起了一些從前沒見過的漂亮衣服,這一周竟然還化了妝。
這個年代女學生化妝可不是一件常見的事兒。
盛慕槐閑下來就開始琢磨這事兒,越想越覺得不對,終于在周日下戲回來以後,特意去敲周青蓉的門,想和她一起去吃個宵夜,順便聊一聊。
可是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回應,她竟然不在宿舍。
盛慕槐看時間,已經九點了。明天還有早功課,青蓉去哪裏了呢?
她實在沒法放心,就坐在花壇邊看着院門的方向,等她回來。
這樣一等等到了十點,周青蓉手裏拿着一個布袋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青蓉。” 盛慕槐站起來,在宿舍門口叫住了她。
“啊。” 周青蓉被黑暗中突然出現的人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盛慕槐才拍了拍胸膛,“槐槐你把我吓了一跳。”
“你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我出去寄信,剛剛又拿了一封信。” 周青蓉笑,舉起手裏的信封給盛慕槐看,上面寫的是王二麻的名字。
眉毛哥竟然還單獨給青蓉寄信哪?想到過年的時候淩勝樓說的關于王二麻臉紅的事兒,盛慕槐心中了然,本能地想打趣幾句。
但是她還是沒有忘記今天的目的,立刻嚴肅起來,指着周青蓉手裏的袋子問:“這裏面是什麽啊?”
周青蓉眼睛看了袋子一眼,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是我送出去幹洗的衣服。” 她一邊說一邊掏出鑰匙打開了門,把袋子扔在了床下面。
“什麽衣服,我可以看一眼嗎?” 盛慕槐問。
周青蓉似乎覺得盛慕槐有些奇怪,但還是從床底下拿出袋子,打開給盛慕槐看,裏面确實是一些周青蓉的舊衣服。
她說:“槐槐,明天還有早功課,你現在每天都很辛苦,還是早點休息吧。”
盛慕槐站在門口,思考了片刻說:“好,那我先回去了。哦,對了青蓉,下周末是五一,咱們宿舍要出去聚餐,你跟不跟我們一起出去呀?”
“不了,你們宿舍出去玩,我摻和什麽呀,平白惹人厭。” 周青蓉搖搖頭,微笑着拒絕了她。
盛慕槐關上門,走出了周青蓉的宿舍。
有問題,青蓉絕對有問題。寄信拿信用不着一小時,而且為什麽要那麽晚去?那個袋子裏确實是周青蓉的衣服,但誰能保證床底下沒有兩個袋子,周青蓉給她看得是另外一只呢?
青蓉不會是去外面做些不好的事情吧?盛慕槐的腦海裏一下蹦出了很多可以上社會新聞的版面,什麽花季少女被壞人誘拐,花季少女深陷傳銷之類的東西。
随着改革的深入,首都也冒出了許多地上地下的迪斯科舞廳,有些比較正規,有些卻和毒品與性-交易聯系的十分緊密。
盛慕槐怕周青蓉一時經不住誘惑,做出了什麽以後會後悔的事情。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她到底在校外做什麽。五一的時候正好沒事,可以跟着她,看她究竟去哪裏了。盛慕槐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