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件柔軟而名貴的戲服被從玻璃罩裏取了出來。

沒有玻璃的阻擋, 戲服的美更直接地呈現在面前。

它由上襖下裙以及一件白紗制成的半透明披風組成。珍珠潤澤的光和潔白的裙擺從女仆的雙臂上流淌下來,呈現着歲月也無法帶走的優雅。

辛老板的一套頭面也被取出,放在托盤上, 由另一個仆歐端着。

“阿雯你帶盛小姐去化妝室上妝穿衣。半小時後我就要看戲。” 邱博洮吩咐。

捧着那套戲服的女仆應了一聲,對盛慕槐說:“盛小姐, 請跟我來。”

一個女仆捧着戲服走在她前面,一個女仆捧着頭面跟在她後面, 兩人腳步極輕, 幾乎沒有一絲聲響。

夕陽斜挂在海面上, 餘晖将樹影扭曲,胡亂塗在昏黃的白牆上。

高大的戲臺在不遠處,十幾盞燈籠挂在戲臺前面,紅色的穗子随風飄蕩,而她等下就要在臺上扮演一個女鬼。

盛慕槐不禁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個怪異而荒誕的夢,又或者她穿越回幾十年前,成為了舊時光裏的辛韻春。

這樣想想,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了。她腳下走過的路爺爺都曾經走過, 她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爺爺的腳步之上,這種感覺讓她心安。

化妝室很現代,白熾燈極亮,把花園裏詭異的氛圍驅散了。捧頭面的女仆離開了, 只留下阿雯幫忙。

一個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的化妝師負責給盛慕槐化妝,他盯着盛慕槐的臉看得仔細,然後微微點頭, 讓她坐下。

底彩,底紅,定妝粉。老化妝師的手細膩而柔軟,一層一層的拍打,她的臉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模樣。

“麥永修老師是香港最著名的粵劇化妝師,幾十年來替不知多少名角化過妝。” 阿雯把衣服挂起,見化妝師已經在勒頭,便将辛老板的頭面放在麥永修觸手可及的地方。

麥永修拿起那些銀光閃閃的首飾,一件件插在盛慕槐的假發裏,先是泡子,再是泡條,然後是鑲嵌了藍寶石的水鑽蝴蝶。盛慕槐覺得頭上沉甸甸的,那些曾經屬于辛老板的頭面仿佛賦予了她另外一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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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吧,換衣服。” 麥永修言簡意赅。阿雯将辛韻春當年穿的戲服從牆上取下,十分仔細地替她穿好,蹲下把衣擺和白紗擺在它們該在的位置。

可這一穿竟發現了問題,辛老板很高,即使盛慕槐踩了跷這衣服也長了一截,白紗披風委墜于地。

麥永修皺起眉頭:“衣服拖地了可不行,會摔倒的。”

阿雯也發愁起來:“是啊,這是老爺最愛護的一套衣服,如果破損了,我們誰都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因為害怕把衣服弄破,她也不敢用別針去別。

盛慕槐将理了理垂在胸口的鬼發,說:“沒事,我不會摔倒的。”

阿雯不信:“盛小姐,你是不知道老爺發脾氣的樣子,吓,太可怕了。”

“相信我,我比他更不希望這套衣服受損。” 盛慕槐沖阿雯柔和的笑笑,又說:“穿這件衣服也是邱爺的心願,我們不能違背。”

“也是啊……” 阿雯愁眉苦臉地反複叮囑:“盛小姐你在臺上一定要仔細,要小心。”

“我會的。” 盛慕槐認認真真地說。

仆人把八仙桌搬到了花園內,擺上晚宴,邱博洮和他的情婦風四姨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戲臺挂着的燈籠早已點燃,兩側還有做成八角宮燈式樣的電燈,這讓小舞臺燈火通明。被邱博洮召來的樂隊早等在臺側,準備為這位早年的地下皇帝獻上一臺精彩的演出。

“盛小姐已經準備好了。” 有人躬着身子在邱博洮耳邊說。

“那就開始吧。” 邱博洮飲一口茶說。

風四姨百無聊賴地拈了一顆豆子放進嘴裏,想打呵欠卻不敢露出疲倦的表情。又是一個困到死的晚上,早知要陪老頭看戲,還不如應了白太太的邀去搓麻将了。

盛慕槐已經站在上場門內,手指輕輕捏住那輕薄細膩的紗,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她不是在虛拟的系統中,她是真真切切地穿上了辛老板年輕時的一身行頭,站在他表演過的舞臺前。辛老板在視頻裏的一颦一笑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仿佛她伸出手,指尖就能觸摸到那個在時光深處的美人。

樂聲響起,她倏然睜開眼睛,那已是一雙含着悲戚,堅定,與未了餘情的眸子。

在樂聲中,她唱一句西皮導板:“三魂渺渺出了竅——”

是辛派的味道。

邱博洮蒼老卻保養得很好的手一頓,他握住手中的茶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仍舊空無一人的舞臺。

風四姨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思索:“老頭不會被這個小女孩給迷住吧,不應該啊,他一向喜歡成熟美豔的少婦,對這種一看就沒發育完全的少女從來沒有興趣。”

這樣想着,一雙美目也望向舞臺,想好好觀察一下這可能的“情敵”。

在“急急風“的鑼鼓聲中,李慧娘架起一陣陰風走上了舞臺。她頭與肩膀直挺挺地不動,腳步卻飄飄蕩蕩,白色的披風在身後飄搖,真如一個無腳的鬼魂一樣。

風四姨覺得身上有些發涼,搓了搓手臂。

《紅梅閣》裏李慧娘的步法和《活捉三郎》裏的閻惜嬌相似,但是手上卻拿着一把“陰陽寶扇”,這把扇子是她向閻君求得的法寶,能夠救她的心上人裴郎。

她舞着寶扇,那扇面一面暗紅一面深綠,紅的那一面灑了碎金,舞動間就像是有火焰在她的掌間與周身跳躍一般。

她飄然而起,翩然而落,白色的披風如一片風中紙屑,讓她輕得好像沒有重量一樣。

凄涼卻嬌美的歌聲從那個女鬼口中傳來:“老賊做事心太狠,害我夫妻為何情?陰陽寶扇奴帶定,能使人鬼會巫雲。”

她在花梆子的樂聲中由右至左行來,一邊“耍肩膀”,這個動作和她臉上的表情讓她在凄美中帶上了撩人的風情,令人不由心中狠狠一動。

就連風四姨都忘記要研究情敵的事情,只沉浸在她的表演中了。

她現在才知道,什麽電影,電視劇,竟然都沒有這種她以為過時老土的戲曲吸引人的目光。臺上這個女鬼美得令她心驚。

邱博洮望着場上的佳人,慢慢地,舞臺上的李慧娘和辛韻春舞蹈的身影重合了。他有着颀長的身材與纖細的腰肢,有着比女人還妩媚三分的風情。只要有他在,保管臺下每個男人都移不開目光。

這樣天生的美旦,他這輩子也就見過這麽一個。也因此,除卻巫山不是雲。

直等這白紗飄飄的女鬼下場良久,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快,把盛小姐快請過來。” 他對身邊的仆人說。

盛慕槐很快就被帶到了花園裏。她還穿着辛韻春的戲服,不卑不亢地站在兩人身前,似乎在等邱博洮先發言。

邱博洮說:“你跟我去給範玉薇挂電話,你必須在香港演出。” 他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他站起來,去拉盛慕槐的手腕子,被她不着痕跡地避開了,風四姨都為盛慕槐捏一把汗,沒想到邱博洮竟沒有在意,只是說:“你跟上我。”

盛慕槐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便沒有費力去抵抗。

他拄着拐杖走得很快,盛慕槐踩着跷跟在他後面,回廊上響起了木頭與地面敲碰的急切聲音。

邱博洮帶盛慕槐來到了西洋裝潢的挑高客廳內,大理石壁爐裏染着溫暖的火焰,電話放在一只西洋玻璃彩桌上。

他拿起話筒先撥了大陸和首都的前綴,然後看着盛慕槐,她說:“邱爺,可以讓我自己跟師父講嗎?”

邱博洮看着她,慢慢地咧開嘴笑了:“不愧是他的徒弟,有意思。”

他将聽筒遞給盛慕槐,她撥通了範玉薇的電話。

“喂?” 範玉薇的聲音在聽筒那頭傳來。

“是我,師父,我在邱爺的家裏。”

範玉薇大驚:“你怎麽會在他家裏,是不是他強迫你的?他沒有對你做什麽吧?” 邱博洮的惡名在過去和現在都十分響亮。

“我給邱老板演了一折《紅梅閣》,他很迫切想知道我能否在香港演出。”

範玉薇一時沒答話。邱博洮不耐煩等待,直接把話筒從盛慕槐手上搶了過去,按了免提。

“範老板,好久不見。” 他說。

範玉薇換了一種熱絡的語氣,說:“邱爺,您老人家身體還好?我這不成器的徒弟多虧您照顧了,她是小輩,如果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也請您海涵。”

“你不用旁敲側擊,我對這毛都沒長全的小丫頭沒興趣。” 邱博洮瞥了盛慕槐一眼,笑了。盛慕槐卻覺得心裏松了好大一口氣。

“你只要告訴我,你們大陸那邊的人到底怎麽說的?我是給你面子才等了那麽久,你該知道,我要是想要她在香港唱,你們批不批準都避不過。”

範玉薇沉默一秒後說:“她本來就是以私人身份被藝美公司邀請的,只要是藝美這個正規公司出頭組織,就不會有問題。”

“沒問題,藝美也有我的份。” 邱博洮笑了。

“邱爺,您讓這孩子留在香港,總要和她家人說一聲。她沒有別的親人,就一個爺爺還在等着她回家。” 範玉薇說。她心裏怕邱博洮通過什麽見不得光的手段把盛慕槐給留下,才特意這樣講。

邱家這一支系雖然一直經營地下勢力,罔顧法律,但卻對傳統的忠孝節義觀念很在意,盛慕槐的身世會給她上一層保險栓。

邱博洮挂了電話,對盛慕槐說:“恭喜你,要在香港揚名了。” 說罷點點聽筒:“你打給你爺爺,跟他說一聲。”

盛慕槐背上的冷汗唰就下來了,以邱博洮的種種表現,她有理由相信他很大可能可以聽出爺爺的聲音。

可她不能拒絕,會顯得更可疑,于是露出一個微笑問:“邱爺,可以讓我單獨和爺爺說嗎。他一直住在鄉下,怕生。”

“當然。” 邱博洮也并沒有興趣聽盛慕槐跟鄉下老頭的對話,給了她空間,讓仆人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沙發上喝起來。

盛慕槐拿起聽筒,指尖在鍵盤上輕觸,很快就撥通了家那邊的公用電話。轉了一道後,沒等多久,爺爺的聲音響起了。

“槐槐?這麽晚了怎麽打電話給我。” 爺爺咳嗽了一聲,聲音裏又全是擔憂。

“也沒什麽事……” 盛慕槐頓了頓說,“我要在香港再待上一個月,藝美公司請我演出辛派戲呢。”

白色的披風垂在她的手側,她不着聲色的看了一眼沒有再注意她的邱博洮,放下了一點心。其實她也很想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的。

“一個月辛派戲……” 爺爺卻全然沒有喜悅,他沉思幾秒問:“你現在在哪裏,用誰的電話在給我通話?”

盛慕槐心裏一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爺爺也太敏銳了。

“告訴我,不準撒謊。” 盛春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在……邱宅。” 盛慕槐低聲說。

“邱宅,邱博洮??” 爺爺的聲音陡然變大。

“……嗯。” 盛慕槐莫名感到了一些心虛,解釋說:“我沒做別的,就演了《紅梅閣》的一折,真的。”

“把電話給他。” 爺爺說。

“您說什麽?” 盛慕槐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叫邱博洮聽電話!”

盛慕槐沒辦法,只能捂着聽筒對一旁喝酒的邱博洮說:“邱爺,我爺爺想同您說幾句話。”

“你爺爺?” 邱博洮開始還有些不想敷衍,但想想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她爺爺或許放心不下,難得今天心情不錯,跟老頭說兩句就說兩句吧。

他拄着拐杖過來,接起了電話。

沒聽幾句,他面色陡然一變。面具一般的笑容從臉上褪去,他的眼睛裏先是迸發出耀目而充滿熱切的光,松弛的皮膚也提了起來。

他看上去很矛盾,既像喜不自勝,又有幾分咬牙切齒。這表情不像是個年逾古稀的人該做出來的,倒更像是個青年小夥子。

電話那頭爺爺一直在說話。漸漸地,邱博洮那過于年輕的表情逐漸凝固消散,嘴角耷拉下來,眼神滿是沉痛,手掌緊緊握住聽筒。

這前後變化,就就像是一息之間返老還童,然後又變得更加年邁蒼老一般。

“怎麽會……” 他喃喃地說。

爺爺說了什麽?盛慕槐的心情也随着邱博洮的表情變動,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七拐八彎,卻一點也摸不着頭腦。

“我不會的……你放心……” 邱博洮說:“我會照顧好她的。”

他忽然把聽筒塞給盛慕槐。

“爺爺……” 這回輪到盛慕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槐槐,好好演出,離邱博洮遠一點。”  爺爺一邊咳嗽一邊說。

“爺爺您怎麽了?” 盛慕槐關切地問。

“還不是老毛病,原來也這樣。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只要你好好的,爺爺就好好的。” 盛春說。

挂斷了電話,邱博洮已經找回了一貫的威嚴模樣。他轉頭對仆人說:“把今晚的紅包給盛小姐拿過來。” 然後對盛慕槐說:“你唱一個月,我給你包銀兩萬港幣。”

兩萬港幣相當于人民幣6600元,這等于她唱一個月就變成半個萬元戶了。可是這錢她拿着不會安心,盛慕槐抿唇說:“邱爺,我有個不情之請。”

“我不想要兩萬港幣,作為報酬,可不可以把辛老板的這套戲服給我?”

她太想為爺爺帶回這套年輕時的服裝了,爺爺失去了太多,夏目她只想能為他找回來一點是一點。可她說完,自己心裏也摸不着底。很顯然邱博洮也十分看重這套戲服。

邱博洮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你倒挺精明,這衣服在我這可比兩萬值錢多了。”

看盛慕槐微收的下颌和閃着光的眼睛,他又覺得這女孩子很難得夏目,韻春最後能找到這樣的孩子,也是他不幸中的萬幸。

他于是轉變了語氣:“但是我可以給你。也算是——完璧歸趙了吧。”

說完這句,他像是累了似的,将桌上的殘酒一飲而盡。

最終盛慕槐為了組織的紀律和自尊心,堅持沒有收下紅包,邱博洮也沒強迫她,反而是派自己的車把盛慕槐送下了山,送到了半島酒店。

她說:“師傅,您是不是送錯了,我的酒店不是這家。”

“沒錯。邱爺已經給你重新開了一間套房了。他讓我告訴你,安心住,你已經變成主演了。”

作者有話要說:  《紅梅閣》這一段的扮相和道具參考了現在不同版本的視頻,動作參考了筱翠花先生的文章“鬼魂戲的表演技巧——從演《紅梅閣》中《陰配》一折想起的” ;唱詞來源:于連泉(筱翠花)和蕭連芳授課本。所以唱詞和現存的版本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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