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池世秋立在門外, 每隔十秒就不自覺地看一眼門。
他一貫冷靜自持,可這一刻心卻亂了,恨不能走進門板聽一聽裏面在說什麽, 可受到的教育卻讓他只能直直地站立在小門兩米外。
終于,門開了, 盛慕槐全須全尾地走出來。
池世秋長舒了一口氣,一直提起的心放下, 立刻迎上前去。助理說:“小池先生, 邱爺說就不送二位了, 請二位好走吧。”
“謝謝邱爺。” 池世秋隔着門道。
他和盛慕槐一起下樓,能感覺到她的心事重重,兩人間雖然只隔了一臂的距離,可他卻始終未能走入盛慕槐的內心。
她只有在跟那位大師兄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完全放松的,在講到鳳山的時候才會露出天真的笑容,而自己始終與她隔了一層。
池世秋的疏朗的眉目微微黯淡。
走到一樓,他問:“邱爺說了什麽,沒發生什麽事兒吧?”
“說來話長, ” 盛慕槐問,“半島酒店房間裏有能打通內地的電話吧?”
“有。”
“那我跟你回去談,恐怕得借你房間裏的電話用一用。”
“好,沒問題。” 池世秋溫柔地說。他隐約感到盛慕槐的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卻體貼地沒有追問。兩人卸了妝後,立刻坐車回到了半島酒店。
半島酒店是香港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呈“品”字形排列的巴洛克式建築氣勢恢宏, 門前的停車坪裏擺放着近十輛屬于酒店的勞斯萊斯轎車,酒店的侍童不斷迎接着新到來的客人,為他們搬運着行李。
盛慕槐已經來這裏吃過一次早茶,沒再感嘆,兩人穿過高大羅馬柱支撐起來的廣闊大堂,直接搭乘電梯來到了池世秋的房間。
池世秋無端有些臉熱,可看盛慕槐一臉嚴肅的模樣,也就盡力收斂自己的遐思。
Advertisement
他的房間比盛慕槐的豪華寬敞多了,地毯上擺放着兩只小沙發和一張獨立的寫字臺,落地窗外能直接看到蔚藍的維多利亞港。
池世秋說:“你先坐,我給你沖一杯紅茶。”
“世秋哥不用忙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聽了這話,池世秋才在盛慕槐對面坐下,靜靜等待她開口。
盛慕槐把邱博洮提的讓她挂在池世秋團裏連演一個月辛派戲的邀請告訴了池世秋。
“世秋哥,我個人是很想抓住這個機會。辛派戲太美了,又太少人會演了。我學了這麽多年,總想讓更多的人認識到它的美麗,也讓它不要消失在舞臺之上。我知道這次你才是主角,我并不是要搶你的戲……”
“慕槐,你在說什麽?” 池世秋笑了,“咱們演戲又不為了争風頭。” 再說把風頭讓給你,讓你在舞臺上大放異彩,我心甘情願。他在心裏默默補充了這麽一句。
他思考片刻後繼續說:“咱們這次行程是受藝美公司邀請,并非公派演出,所以自由度還是有的。但畢竟邱博洮的身份特殊,咱們還是要和鮑、李二位老師商議,也要詢問薇姨的意見。”
盛慕槐贊同。
鮑、李二位就住在池世秋的隔壁,他們聽盛慕槐竟然得了邱博洮的青眼,倒都很驚訝,誰不知道邱博洮既是內行,又十分挑剔呢。
他們說,這次來不過是替池老板輔佐池世秋,池少若沒意見,他們也沒意見。只是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這次演出也是經過文-化部的審批的,如果盛慕槐要加演,恐怕還得報備。
于是兩人又打電話給範玉薇。
範玉薇也沒有太多的門派之見,只是說:“這件事我要先和李校長商議,再向相關領導上報,你先不要答應,也不要和邱博洮做過多接觸,和小池安心演戲,等我的消息。”
盛慕槐答應了,心裏卻不免企盼起來。
手上沉甸甸的戒指是一份美麗的禮物,更是她向爺爺許下的承諾,她要将辛派藝術發揚光大。
接下來的兩場《游龍戲鳳》吸引了更多的觀衆,在第三場的時候她征求了池世秋的意見,大膽地用辛派風格演繹了一遍李鳳姐。
這為李鳳姐平地裏又添三分風情和一分嬌嗔,可那一點小女孩的天真也并沒有消失。這樣的變化讓來反複觀看的觀衆大呼過瘾,一些懂行的戲迷甚至不敢相信地說,這個年輕女孩似乎演得是辛派啊。
讓盛慕槐沒想到的是,邱博洮竟然又一次來捧場,正好看見了她的辛派演繹。
如果說前一次看只是有些驚喜,這次卻勾起了他過去的萬千回憶和戲瘾。看着舞臺上翩跹的李鳳姐,就像看到了曾經那個名動滬上的辛韻春。只可惜盛慕槐畢竟是個小女子,無法百分之百的複制辛韻春的風采。
他特意囑咐不準池世秋跟着,讓助手把盛慕槐又一次請到了包廂,看着她饒有興致地問:“盛小姐考慮了那麽多天,有答複了嗎?”
盛慕槐說:“不好意思邱爺,這些天一直沒得到領導的回複,我自己也不能做主。”
邱博洮手一揮:“你現在就跟我回公館演一出,我也得先驗貨再決定你行不行吶。何不成我白等那麽多天,你又演不出辛派的感覺,那不是浪費時間嗎?”
盛慕槐說:“這不符合我們的紀律。”
“什麽狗屁紀律,這是你私人的時間,還有什麽紀律?難道說盛小姐是看不起我,不願意賞臉了?” 邱博洮想起原來辛韻春對他就是表面恭敬實則不冷不熱的态度,語氣就帶上了威脅。
兩個保镖抱着臂看盛慕槐,她是不答應也得答應。
邱博洮見她點頭,高興起來,領着盛慕槐在衆目睽睽之下登上了自己的私家車。池世秋趕上來詢問,被邱博洮的保镖三言兩語打發了。
邱博洮一遂心願,情緒就高漲起來,又變得和顏悅色。
“別害怕,我不會把你怎麽樣。演的好了,還給你包個兩千港幣的大紅包當見面禮,怎麽樣?” 他手撐着拐杖說。
盛慕槐很勉強地笑了,心裏卻百味雜陳,有害怕也有憤怒。
害怕邱博洮做出什麽不好的舉動,憤怒邱博洮對她人生自由的侵害,他并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平等的人,而是一個供他取樂的玩意兒。
作為一個生長在紅旗下,又接受過現代思想教育的人,盛慕槐從來都将京劇演員與藝術家畫上等號,認為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職業。可是對邱博洮這類出身舊社會且掌握着權力的人來說,他們都不過是戲子,是供“上層階級”消遣的伶人。
這樣的認知讓盛慕槐心裏很不舒服。可她又太需要這個舞臺,她要争取和把握住這個演出的機會,再不舒服也只能曲意逢迎。這讓她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情,幾乎要鄙視自己。
就在這種矛盾的心态裏,車沿盤山公路往上,一座中西合璧的白石大宅出現在面前。
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這樣的宅子是光有錢都買不到的。
司機替盛慕槐打開了門,邱博洮說:“盛小姐,當年你師父也曾經來過此宅,在這裏面的戲臺上為我演出,今天你們師徒兩也算是隔着時空相聚了。”
盛慕槐微微一怔。
“當然,我說的是辛韻春不是範玉薇。”
仆人打開了大門,恭敬地朝他低頭,他領着盛慕槐進去,一邊說:“我還保留着他當年的戲服和頭面,多少年來從未讓旁人染指。今天你來,倒是能讓它們重見天日了。”
正說着,一個穿橘紅色貂毛大衣,三十出頭的美豔少婦迎了出來,在看到盛慕槐的那一刻臉稍微一僵,但很快又露出微笑。
她應該是正受寵的愛妾,去扶住邱博洮,用一種天真中帶着好奇的語氣問:“老爺,這位小姐是誰啊?”
她的語氣和眼前有些詭異的場景都仿佛讓盛慕槐回到了民國。
“這是盛小姐,來為我們唱戲。” 邱博洮答。
“唱戲?” 這個不知道是邱博洮第幾號情婦的女人露出了一點兒驚訝的表情:“京戲嗎?好無聊,我不想聽——”
邱博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識相的閉嘴了。
“你啊空有一張臉蛋,淺薄無知。” 邱博洮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帶着盛慕槐來到一個中式花園。
花園裏草木豐茂,山石林立,竹葉潇潇。在花園的盡頭聳立着一個高高的戲臺,雕梁畫棟分外精美。
邱博洮指着戲臺說:“當年你師父在這裏演過《戰宛城》和《紅梅閣》,多少年了,我都沒有忘記他在那兩出戲裏的模樣。”
他閉着眼睛似乎回味了片刻,又說:“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他當年的戲服,你今天就演一段魂戲給我過過瘾吧。”
盛慕槐跟着他穿過回廊,在一扇雕花木門前停下,門上有一把極大的黃銅鎖,仆人将鎖打開,邱博洮帶着盛慕槐進入了房間。
這裏面擺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匣子、玻璃罩子,裏面有被懸挂在檀木架子上的精良戲裝,也有珍貴的點翠頭面、各式首飾、鑲嵌了寶石的寶劍、做工精良的靠旗等等。簡直就像一個戲曲博物館。
邱博洮介紹,這都是他幾十年來從各地陸續收集來的京劇名家的物件,有重要的堂會戲也會借給演員穿戴,但他從未把辛韻春的東西出借過。
“他們不懂辛派,就不配穿韻春的衣服。” 邱博洮的話有腦殘粉那味兒了。
他一一介紹自己收集的辛韻春的東西:“這是辛韻春在上海演《小上墳》時戴過的頭面,那場戲可在上海引起了轟動。這是他給我父親演堂會時用的折扇,那是《貴妃醉酒》……”
他帶盛慕槐走到最正中那件白色的戲服前:“這就是他在這座公館裏演《紅梅閣》時穿得衣服。”
盛慕槐認真看,這件戲服由雪白柔順的名貴面料制成,衣擺和進口白紗上點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年來顏色也未發黃,似乎還閃爍着昨日的光輝。
她想象着辛老板穿着這件戲服在舞臺上的模樣,竟不自覺起了雞皮疙瘩。
邱博洮吩咐仆人:“把這個玻璃櫥打開,給我把這件衣服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