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奇怪的是, 藝美公司竟然沒有提任何賠償要求,甚至替盛慕槐訂了一張第二天從香港飛首都的機票。
負責人誠懇地對盛慕槐說:“盛小姐,你不能繼續在香港獻藝實在是太遺憾了, 我們随時歡迎你再來香港,再次和我們合作。”
于是盛慕槐拿着給爺爺的禮物和戲服獨自登上了返程的飛機, 走前她沒有讓任何人相送。
演出平白被切斷,她比平時都更想回到鳳山, 回到一大家子人中間去, 可是卻只能回首都接受“審查”, 這感覺很不好受。
她閉上眼睛,随意在系統裏翻撿起已經兌換了的劇目,挑了一出顧泠秋演的《思凡》聽了起來。
或許是聽得太入神,小尼姑邊舞拂塵邊唱「風吹荷葉煞」曲牌的時候,她也不自覺哼了出來:
“學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自卧,起來時, 獨自坐,有誰人孤凄似我?”
旁邊坐了一位戴金絲邊眼睛的中年男子,他聽到了後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問盛慕槐:“小姐, 你是在唱戲吧?”
盛慕槐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哼出了聲音,趕緊暫停播放,點頭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沒事沒事, 你唱得太好聽了!” 那男子是個自來熟,滔滔不絕起來:“我原來也不喜歡聽戲,覺得咿咿呀呀的有什麽好。可是這幾天我被朋友拉去聽了幾出戲,我簡直被迷倒了。那個旦角叫盛慕槐,她唱得派別叫做辛派,簡直是太好聽了!我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她既像是神仙也像是精怪,你懂嗎?像水邊的洛神,又像河上的女妖羅蕾萊,她唱的歌能蠱惑水手的心,讓他們甘願去死。我這麽說的确是誇獎,你知道一個能把這些感覺都結合在一起的女人是多麽難得……”
盛慕槐越聽越羞恥,誰能承受得住一個人當面對着自己狂吹彩虹屁。她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臉發熱,決定絕對不能讓這位男子知道自己就是他口中的“神仙”。
可他越說越上頭,硬是拉着盛慕槐安利了十分鐘她自己的戲——
“小姐,你也喜歡戲,那到首都以後一定要去聽一場她唱的戲,相信我,絕對不會錯的!”
直到盛慕槐苦笑着說:“您放心,我一定會去看她的戲的。” 他才滿意地點點頭,放過了她。
盛慕槐趕緊錯開了目光,假裝在往外看,但嘴角還是忍不住上翹了一點,心情一下好了許多。
誰不喜歡接受觀衆的愛意呢?別飄,你還差得遠呢,盛慕槐在心裏對自己說,趕緊打開辛老板的視頻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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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落了地,盛慕槐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抱着裝着大紙盒的袋子往出站口走。
沒想到竟然在接機口見到了李韻笙。
他朝盛慕槐招了招手說:“你師父要演出沒時間過來,特意囑咐我來接你。”
說着就要去接盛慕槐手裏的行李,盛慕槐怎麽可能讓大前輩替自己搬行李,堅決不從,李韻笙說:“怎麽,是覺得你李師伯年紀大了,力氣不行了?” 因為盛慕槐曾經跟師弟學過藝,他便堅持讓盛慕槐叫他師伯。
“那哪能,您現在還能演《挑滑車》呢,誰敢說您力氣不大?”
“那就把你抱着的這個袋子給我。” 李韻笙不由分說地接過了袋子。
他見盛慕槐抱得鄭重,也知道是她珍視的東西,于是也一直抱在胸前。走了一段,兩人來到停車場,坐到了車上。
李韻笙把袋子放在膝蓋上,把手的繩結散開了,露出了裏面盒子淡藍色的一角。這顏色很別致,天藍中灑着銀點,角落處還有一叢墨蘭,李韻笙一眼便看住了。
盛慕槐暗道一聲不好,這盒子和春笙社帷幕幾乎一模一樣,和爺爺同組春笙社的李韻笙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慕槐,這是什麽盒子?裏面裝了什麽?” 李韻笙問。
盛慕槐知道瞞不過去,況且這也不能隐瞞,就說:“這是邱博洮送我的。這裏面裝的是,是辛老板當年在香港唱戲的戲服和頭面。”
“這陰溝裏的賴蛤-蟆。” 李韻笙不覺罵一句,捧着盒子的手卻更輕柔了幾分。
他問:“慕槐,能給我看看嗎?”
“當然,您只管打開。” 盛慕槐說。
李韻笙把蓋子打開,就看見盒子有左右兩個隔層,左面是原來韻春為《紅梅閣》特意訂制的戲服,右面則是配套的頭面和陰陽寶扇。
當年兩人演這出戲,他給韻春反串了殺手,打鬥那折配合的不知有多默契,總是能贏來滿堂彩。那些心有靈犀都是從小一個科班裏培養出來的。
該有四十年沒見這些老物什了吧,從前是看慣了的,李韻笙想。這只蝴蝶兒他曾幫師弟戴過,那件珍珠披風他也幫他整理過。一眨眼,都快半個世紀了。
1949年,為了擺脫港-臺有心勢力的糾纏和檢查,韻春舍棄了一部分多年積攢下來的頭面與戲妝,用本名“盛春”,和他連夜坐船回到了首都。
沒想到那不過是個不斷失去的開始。
李韻笙把蓋子蓋上,及時把回憶鎖進盒子裏,要不然該在小輩面前失态了,那多不好。
盛慕槐把他的神态看在眼裏,輕聲說:“李師伯,我有個請求。”
“什麽?”
“辛老板的戲服和頭面可以暫時放在您家嗎?這太貴重了,宿舍裏不好保存。等我放假回去的時候再跟您取。”
李韻笙抱着盒子,說:“當然可以。”
***
範玉薇演完戲立刻趕來首都戲校見盛慕槐。
兩人繞着操場散步,她對盛慕槐說:“明天會有人來問你一些問題,只要據實回答就行。小池和團裏的老先生已經替你保證,我和李校長也向他們解釋過了。再說,你人已經在首都,這就是對不實謠言的最佳辯駁。”
盛慕槐說:“放心吧,師父。身正不怕影子斜,費心去搞惡意舉報這一套的人,不過是躲在陰影裏的小人罷了。我不怕他們。”
範玉薇笑了:“慕槐,你這寵辱不驚,埋頭苦幹的性格很好。你要知道,沒有人能永遠幸運下去,也沒有人能永遠不幸。只要你韬光養晦,機會一來,就還是你的。”
盛慕槐說:“謝謝師父的提點。您放心,我知道我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這件事沒什麽可沮喪的,我只會更刻苦的去訓練。”
第二天果然有專門的人員來審查盛慕槐。
她把邱博洮欣賞自己的演出,出面讓藝美公司約戲的事情對審查人員說了一遍。又強調:“當天被邱博洮帶走并不是我自願的,而且之後我再也沒和他有過任何私下的接觸。我的演出是在池世秋的團體裏進行,并且上報給學校的。”
“收入呢?”
“150港幣一場,我這裏有收據。”
“邱博洮有沒有以任何方式對你許諾,幫你偷渡到臺-灣?”
“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臺-灣。我本人是京劇名家範玉薇老師的弟子,不說藝術傳承之類的事,就是說的俗氣點,我畢業後會有一個好前程,沒必要铤而走險。而且現在我們經濟發展得那麽快,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子,在首都的前景只會更光明。”
盛慕槐真誠的說:“臺-灣經濟現狀再好,也不是京劇能生根發芽的土壤。”
審查的人點了點頭。審了一遍,他都有點喜歡這個小姑娘了。甚至想去聽聽她的戲到底有多好,能讓邱博洮折服,也能讓香港觀衆瘋狂。
過了兩周,審查結果下來了。專員表示,沒有發現盛慕槐有舉報中的任何行動,其演出過程完全合理、透明,并完成了在香港宣傳中華國粹的使命,簡而言之,盛慕槐還是一個好同志。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最近幾年是不能夠再去香港或者臺-灣了。
盛慕槐對這個結果沒有異議,心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池世秋的團隊也回來了,最終他找出了暗中舉報的人,竟然是平常跟盛慕槐挺要好的一個演花旦的配角。她承認自己是因為嫉妒盛慕槐才偷偷舉報的。
她有自己的工作單位,池世秋沒辦法把她從工作單位辭退,但是這樣一來,她同時得罪了池家、範玉薇和李韻笙,做的龌龊事情也被被同去香港的各團演員宣傳了出去,為人不齒,以後前途無望。
池世秋為了安慰盛慕槐請她去簋街搓了一頓,兩個年輕人總是很容易找到些令人高興的話題,回來的路上一邊走一邊聊,馬路上正好是紅燈,他們經過了路邊的一輛奧迪100。
車裏正坐着一個身姿挺拔而沉默的青年。他将銳利的鋒芒收在體內,整個人如一把未出鞘的刀——直到他看見了盛慕槐。
只一瞬間,他眼底壓抑的光芒與渴望便再也抑制不住,目光追随着她,像要把她每一個動作細細描摹,統統刻進心底,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留念。
她和身邊那個清秀俊朗的青年說說笑笑,臉上綻放出耀目的笑容,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握緊了拳,卻什麽也抓不到。
盛慕槐無意識地回過頭,他便立刻将臉轉了過去,甚至不能讓她看到自己。
他閉上眼睛,卻平息不了胸中霎時翻騰起的酸澀波濤。
他們還能再見嗎?
“小樓,你怎麽了?” 一個男人問。
他睜開眼,兩人已經走遠,便收回視線,用種低沉的聲音回答:“沒事,爸爸。”
***
又過了不久,臨近五一的時候,範玉薇告訴盛慕槐:“慕槐,你的機會來了。第一屆中國青年京劇演員新秀大賽開辦了,你得去報名!”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沈世華老師的《思凡》,她的小尼姑特別少女溫柔嬌嗔,讓人心也靜下去,然後把目光只專注在她一個人身上,三十分鐘一下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