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學的時候,也發生過。
那時候我剛剛學會游泳,只能在淺水區嘗試,體力也不好,大致上游到泳池的一半、正好是淺水區和深水區的分隔處,就沒有力氣了。
淺水區到深水區,沒有明顯的分隔标識,池底是一個斜坡。
那天的游泳池裏沒什麽人。
我開始游。
可能是那天狀态很好,我游得比平時遠一些。等到沒有力氣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斜坡的位置。
我的腳觸不到池底,手臂也沒有力氣。我撲棱着想浮到水面上,卻發現短短那接觸空氣的瞬間,連呼吸都沒辦法滿足。
所以真正的落水者,真的是沒辦法呼救的。
手臂雖然很累,但仍盡量地伸長,想要把我支撐出水面,也想伸高一些能讓別人看見這裏有一個快要溺水的人。
我帶着泳鏡,看見渾濁池水的時間越來越長,頻率越來越高,肺裏的空氣也越來越少。水面上的空氣幹幹淨淨,游泳館的天花板、牆壁都泛着清亮的藍色。而水下,是黃綠色的,能看見水裏漂浮的灰,密密麻麻顆粒狀的灰塵在水裏旋轉。
我的身體在污糟的水裏扭動掙紮,我的腦袋卻好像在空氣中很清晰。
據說人在死之前,眼前會自動出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圖像。
我等待着這一刻,我想知道到底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一直等,可是眼前除了黃綠的池水什麽也沒有,我的腦子一直停留在尋找誰是我最重要的人這個程序中。
這個據說可能是假的。
還沒來得及失落,死亡好像真的開始圍繞我。
我已經呼吸不上來,只有臉的一小部分能掙紮片刻從水裏露出來,池水侵入了我的喉嚨,我開始想要咳嗽,而咳嗽對我的求生舉動一絲幫助也沒有。
我在水下逐漸往下沉,我想也許在別人發現我之前,我就已經默默沉到水底了。
這麽髒的池水怎麽能看到池底呢。
在沉沒的過程中,我的視線還是很清楚的。我能透過昏黃的池水,看到岸邊的救生員椅。
如果我能看到救生員椅,那麽救生員也能看到我。
只不過救生員椅上那時并沒有人。
我掙紮着翻身,視線回到水裏。
左邊好像是我來時的方向。我朝着左邊開始試圖移動。
很奇怪,能獲取空氣的時候,身體根本沒想別的,只是不假思索地朝着水面和空氣沖去。而現在沒有空氣了,身體和腦子好像就理智起來,終于想要試圖用思考來解決即将到來的死亡這件事。
付出也許真的能有回報。
我視線裏出現了一只手。
當然不是在水裏單獨出現的一只手。
沒有哪只手能脫離人體單獨懸浮在水中。
我接着看見了連着手的身體,身體很白,能看出是個男性。那只手垂在水裏,安安靜靜,沒有掙紮,手的主人穩穩當當地站在水中。
我憋住最後一口氣,忍住喉嚨陣陣湧上的咳嗽,我在水裏朝他游過去。
時間過得很快,只一瞬間,我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吓了一跳,畢竟好好在水裏待着,誰能想到水裏突然會有人抓住他的手呢。
不,不止是手了。我抓着他的手使勁把自己往上提,接着雙臂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我終于到達水面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夾雜着細碎的咳嗽,除了呼吸沒辦法做任何事,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空氣的存在。空氣瘋狂地灌進我的肺裏,我的胸口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第一次。我感覺我的手指有些發麻,血液重新回到了我的四肢。
我像一條八爪魚緊緊貼在他身上,我的手摟住他的肩膊,我的臉頰貼着他的耳朵,我來不及感覺肌膚觸碰,我的身體只能識別空氣和水。
喘了一會,我能說話了。
“對不起,”我斷斷續續地開口,“我有點、嗆水。”
他沒有說話。可能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作為兩個陌生人,我們離得實在太近了。
我在他耳邊喘氣,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胸口對着胸口,我的腿在水裏飄來蕩去。
又過了片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皮膚。
他的身體很暖,比池水暖很多。
我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皮膚。我能感覺到他很年輕,可能和我差不多年紀。
他的身體熱烘烘的,我緊緊貼住他,不願意放開。理智想要尋找溫暖,心理也想要尋找溫暖。
我感覺到他的手,可能是不知道應該放哪。摟住我似乎不大合适,背過去又沒辦法掌握兩個人的平衡,他的手只好也在水裏飄來蕩去,輕柔地在我身體附近環繞着我。
池水總有波紋。他的手終于碰到了我。
我的呼吸漸漸平複,但仍不能清楚地說話。腦子空白,只記得呼吸。
我的皮膚卻很清醒。
我感到他的手觸到了我的腰,他溫柔地環住了我,并不緊貼,卻時時順着水流無意觸碰。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
我的雙腿在水裏飄動,分開着并沒有貼緊。
我想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手在哪裏。
他只是和我一樣,無意識地被人體吸引。他輕巧地觸碰。
我手臂壓着他的肩膀和他分開,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眸。
身體一陣熱流通過。
然後我再沒見過他。
他的朋友圈挺多東西。
定位換得很頻繁,看樣子常常出差。
我看他的朋友圈看了很久,感覺上好像很了解他。
他喜歡宗教,喜歡歷史,喜歡攝影,喜歡狗。聽起來像是現代男性的标配。
他在歐洲念書,在非洲自駕,在大學裏工作。
朋友圈沒告訴我的,是他說話的樣子。
跟他說話的時候,覺得很平和。沒有別的,只是很平和。
有些人在說話的時候,你能聽見他心裏的焦慮。焦慮是會傳染的,周圍的環境會跟着你的焦慮變得很吵。
飛蛾總會撲火,焦慮的人總會尋找平靜。
半個小時,仍舊沒有回複。我關上燈,脫掉身上的內衣塞到枕頭底下,換上一條舒服的棉質底褲,蓋上被子。
淩晨兩點,周圍很安靜。
陽臺門沒有緊閉,海上的風聲傳進耳朵,帶着海浪。
還能聽見海風吹拂椰子樹的聲音,呼啦啦呼啦啦。
我也該睡了。
第二天。
我醒來的時候,是早上八點。
帶着鹽味的陽光從窗簾縫隙探入,在房間裏豎起一道長長的光柱。
我在陽臺站了一會,能看見遠處藍色的天空,也有可能是模糊的海平面。陽光很刺眼,星星點點地灑在空氣中。陽臺下的椰子樹閃閃發亮。空氣裏有淡淡的鹹腥氣味,混合着水汽在我皮膚上緩緩暈開。
半小時後,我下樓去餐廳。
酒店的早餐很豐盛,我遇見了一同來參加活動的同行,就坐在了一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行業內的轶事。
我坐在落地窗前,一邊聽着他們聊天,一邊用力填滿我的肚子。可能是昨晚游了泳,又喝了點酒,胃裏的食物早就消耗得一幹二淨,饑餓包圍着我。
叮咚。
“你來吃早餐了嗎?”
我從食物裏擡起頭,開始四處張望。
啊,我看見他了。
他穿着襯衫,正和人說着話。似乎是昨晚一齊喝酒的那幾人。我看不見他的正臉,但他似乎聊的很開心。我看見他看了一眼手機,片刻之後又回到談話當中。
“在你背後。”
他看了手機一眼,随後回頭。我和他對視一笑。
他看到我的桌上已經坐滿了人,便舉起手機示意。
叮咚。
“你今天走嗎?”
“你今天走嗎?”我反問。
“我明天下午的飛機。”
“我明天早上。”
“今天你們有活動嗎?”
“上午培訓,下午團建,你呢?”
“我到中午就沒什麽事了。”
“還能度一整天的假,真好。”
“晚上還游泳嗎?”
“好啊。”
一整天的活動安排的非常滿。
下午團建倒是很開心,主辦方設計了很多活動,大家都玩的算是愉快。盡管頂着大太陽曬了整個下午。
一夥人回到酒店的時候,剛剛下午五點半,六點半要彙合聚個餐。
我走進酒店,正和同行們聊的開心。
酒店一樓的所有牆壁都是玻璃,我看見他的側臉,在大堂隔壁的咖啡廳裏。
我半蹲下來和他平視,距離大概二十米。他換了昨晚那身灰色的短袖,帶着眼鏡,雙眼緊盯着桌上的電腦屏幕,手指飛快打字不停。一臉嚴肅。
他的後腦勺不很圓潤,後面的頭發理的很短,将将能埋住後腦,我能看到後腦勺的位置隆起的骨頭,雖然線條不算平滑,但是很飽滿。
他突然好像感應到什麽,轉過頭來,愣了一下,看見我,接着笑起來。
我走出大堂,走進咖啡廳,坐到他對面。
“不是度假嗎?”
“勞逸結合嘛。”
“說得很有道理。”我突然笑出來。
“你笑什麽?”
“你好像老頭。”
“哪裏像?”
“你戴着眼鏡的樣子好像小老頭帶老花鏡看報紙。”
他笑,摘下眼鏡。
“我戴眼鏡這麽顯老嗎?”
“可能是沒看習慣。”
“你多看會就習慣了。”
“看不了多久。”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我,片刻之後,別過眼去回到電腦屏幕一瞬。
“今天團建開心嗎?”
“挺好的。”
“等會一起吃飯嗎?別人給我推薦了一家餐廳。”
“我們晚上聚餐。”我笑,挑挑眉。
“那下次吧。”
哪裏有下次呢,我和他明天就都要走了。
“我回房間換衣服了,一會六點半要彙合。”
“好。”
我走出咖啡廳,咬着嘴唇。
他避開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