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
陽光斜斜地打進窗簾的縫隙中,帶出一道淺金色的光輝。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早上六點。
飛機是九點。
我輕巧地起身,不想驚醒身邊的男人。
身體很酸軟,我赤腳踩在地毯上,有些難以站穩。
男人的呼吸很平穩,還在睡夢中。
我出門的時候,已經快到七點了。同行們訂的車已經到了樓下。
我拖着行李箱,将他的微信删掉,假裝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醒來的時候,會發現一張字條。
這種古老又親密的留言方式,我覺得他可能會喜歡。
這裏的空氣悶熱又潮濕,一如昨夜的我們。
我隔着車窗看向酒店的大門,花崗岩的招牌粗糙又別致,我想我可能再也不會來到這裏,也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
時間過得飛快。在人們沒有意識到的地方,又衰老了一個小時。
我在機場的伴手禮店鋪中穿梭,匆忙地拿起一袋又一袋特産和零食,來不及挑選,也不關心價格,我只是機械地重複着從貨架上拿起放進購物車的動作。相對于旁邊細細對比着品牌和價格的阿姨,我糙得像個男人。
拎上一大購物袋的土特産,我走到候機室,挑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周圍很安靜,似乎沒幾個人乘坐這一班飛機。
我怔怔地從候機室的落地窗往外望。陽光已經變得耀目,熱氣蒸烤着外面的龐然鋼鐵巨物,仿佛能聽見鐵塊燒紅的滋滋聲。
我想起我第一次坐飛機的情景。
那年我還很小,只是剛剛能記事。封閉的客艙讓我覺得恐懼,座位之間的距離大到能讓我的雙腿伸直。
我呆愣愣地望着機艙的天花板,上面凹凸的按鈕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乘務員将我溫柔地推到椅背上靠着,用安全帶緊緊地将我綁在了座位上。
媽媽有些緊張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如今早就記不得當時她說了什麽,只記得她聲音有些不安和發顫,我那時意識到這也是媽媽第一次坐飛機。
我沒想過好像無所不能的媽媽也會有第一次。
起飛的時候,耳膜有些發癢,整個身體不自覺地向後傾,我拼命地想要坐直身體對抗地心引力。
然而全是徒勞。
慣性将我死死壓在椅背上,我有些喘不過氣。
耳朵和喉嚨像是一起被堵住。
我滿臉通紅地轉過頭,看向媽媽。她面色青白地閉着眼睛,手掌死死地攀住座椅扶手,絲絲縷縷的青筋爆了出來。
那一刻我好像等到了一輩子都在渴望的一幕。
我喘着粗氣試圖呼吸,我的腳掌死死抵住前面乘客的椅背以消除內心和身體的無力感。
我的小手抓住媽媽的。
她看了我一眼,勉強地擠出一個微笑,笑得很難看。可是即便這樣,那個難看的微笑我仍然記了許多年。
我們相互牽着手,好像所有的困難自此克服。
上了飛機之後,我開始睡覺。
機艙裏閉塞的空間和濃厚的二氧化碳總叫我昏昏欲睡。
我做了個夢,可是這夢裏沒有任何劇情。
我只能看見眼前各色斑駁的光斑和片段四處流轉晃悠。
水藍色的波光粼粼,蕩出一張張破碎的人臉。
耳邊的喧鬧人聲不知從哪一刻起被攔在了外面,我感覺整個人都堵在了水裏,看不清也聽不清,所有的東西同我隔了千萬年。
我眨着眼,黃綠色的液體中,有旋轉漂浮的塵埃。
還有出現在水裏的一只手。
醒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開始向下滑翔。
被壓力積壓的鼓膜傳來細微的噼啪聲。我睡眼朦胧地從小窗往外看。
天氣陰沉得像是能随時擰出水來。
我從包裏摸出一塊口香糖放進嘴裏開始咀嚼,聽說這樣能緩解壓力差産生的不适,我不知道靈不靈,但是嘴裏因為睡眠而産生的異味随着咀嚼漸漸消散。
“抱歉,”耳邊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你還有口香糖嗎?”
我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年輕男人。
他頭發微卷,劉海松散地耷拉在額邊,眉毛濃密,皮膚很白,眼睛很亮。
總覺得有些面熟。
“我有點不舒服。”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嘴裏的口香糖在腮邊鼓起一個小包。
将從包裏摸出的第二快口香糖遞給他的時候,我的指腹無意識地滑過他的手心。
“謝謝。”
溫熱的觸感讓我冰涼到有些發麻的肢端微微發顫。
雞皮疙瘩一個接着一個從我手臂上冒了出來。
“你的手好涼。”
我看他,嘴角翹起一個微笑。
“飛機上的空調總是開得太涼了。”
“需要毯子嗎?”他有些關切,“還有十分鐘才落地。”
“不用。”
可有時候人就是聽不懂拒絕。
他從腿邊扯出一塊毛茸茸的毯子,毯子的一角因為被他壓了一路,變得有些皺巴巴的。
他将毯子蓋到了我身上,他的體溫從毯子上貼上的我的皮膚。
你說有多奇怪,我從一塊航空公司的毯子上感受到了陌生人的體溫。
熟悉感又加重了。
我緊盯着他,視線将他整張臉刺了個通透,将每一寸輪廓、每一個毛孔壓進了我的眼簾。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可是明明這張臉陌生得要命。
據說人的腦子有時候會傳遞錯誤的訊息,将陌生和熟悉的場景扭曲重合,讓你以為眼前的場景曾經經歷、眼前的人曾有交集。
所以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可是,他忽然笑了笑。
“我認得你手上的刺青。”
我的瞳孔茫然一瞬。
“嗯?”
“幾年前,有個姑娘在游泳池裏嗆了水,抓着我半天不放。”
我僵在座位上。
機艙裏總是有一股塑料和金屬混合的氣味,可是偏偏我對上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眸,鼻子裏卻出現了氯·氣和消毒水。
我能聽見要躍出胸腔的咚咚聲。
你知道人生總有幾個瞬間,你會遇見某些人,這些人能将你的呼吸收緊,略過髒器伸手将你的胃袋狠狠往上提拉,連帶着你下腹的皮膚也會緊繃起來,從頭皮到腳趾尖都一寸寸繃住。
他們能輕易地将你的內髒和理智通通攪碎,扔到攪拌機裏打成泥漿。
可你還是心甘情願地将這泥漿一口口地喝下去。
然後你就會變得不像自己。
我半張着嘴,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也記得?”
我的瞳孔擴散得無以複加,雙手無意識地握拳又松開。
我的拇指摩挲到手指內側的那一小塊,略微有些凹陷的皮膚。
神智轉了回來。
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抱歉,我不記得了。”
腦子裏好像出現了一聲尖叫,太陽穴的位置更拉緊了一些,喉嚨的部位往回收,扯得鼓膜發癢,耳邊又出現了嗡嗡的聲音。
“啊。”他似乎有片刻的詫異,可轉眼間,他又歪了歪腦袋,發絲略過額角,眼睛重新亮了起來。
他露出笑。
“不記得沒關系,我們加個微信?”
像是在救命,飛機落地。
我拎着包,逃也似的跨過了他,擠到機艙前面,穿破人群離開了飛機。
我沒回答他,只是避開他的眼神。
我想,或許回避要比拒絕少難堪一些。
我還有些發抖。腳下踩着棉花,氯·氣的味道攪得我發昏,我竭力維持着神智的清明。
機場很大。等我快走到接機口的時候,四肢已經回暖。
我隔着兩層玻璃和二十多米的距離,隐約能見到外面霧沉沉的天空。
叮鈴鈴。
我停下腳步翻開包,拿出手機,放到耳邊。
接着手腕上突然一陣溫熱。
我擡起頭。
“你怎麽跑了?”
“你出來了嗎?”
左右耳出現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
我的胃袋撕扯開來。
變成泥漿的髒器在我胸腹中凝固、變涼。
喉嚨突然堵住。
我感受到萬千的難堪和思緒将我壓實,裹在了窄小的空間裏,擠的我不能動彈。周遭的人聲好像背景音樂,将我環繞在其中。
我聽見我的聲音在說,“老公,你在門口嗎?”
手腕被放開。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
靈感部分源自真實,但只是部分。
希望你們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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