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應該得到他,然後留住他
長夜漫漫,就在陸野點燈熬油地忙着跟那群失足少年鬥智鬥勇的時候,齊燕白正在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他行走在一條狹長而華麗的走廊裏,織藝精湛的羊毛地毯厚厚地鋪在地面上,将走動間的聲音盡數吸收,只留下一片柔軟又虛幻的觸感。
這條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兩側的高牆上挂着數不清的古典油畫,那些油畫右下角的署名各不相同,但畫風卻多有相似之處,大片大片的色彩在昏暗的保色燈中模糊成一團虛幻的光影,高處懸挂的人像眼神閃爍,居高臨下地緊盯着走廊擦肩而過的青年。
走廊深處的一間房門沒有關嚴,厚重的木門嵌開一道窄窄的縫隙,暖色的光暈從裏面流落出來,在門前劃出了窄窄的一條線。
懷抱着畫框的青年人在書房門口站定,遲疑了一瞬才擡起手,輕輕地敲了敲房門。
“父親。”他問:“您在嗎?”
門內很快傳來一聲淡淡的應聲,面容尚且稚嫩的青年垂了垂眼,像是想證明什麽似的抱緊了手裏的畫框,這才推開門,走進了書房。
高大威嚴的中年男人站在厚重的辦公桌後,正側着身用法語跟另一個人說着話,齊燕白擡頭看了一眼,發現對方只是個虛蒙蒙的影子,霧氣般地凝聚在那,看不出具體的模樣。
但好在男人沒有冷落他太久,他很快收起話頭,轉頭看了齊燕白一眼,淡淡地說:“過來幹什麽?”
“今年學校有面對一年級新生的入學畫展。”齊燕白攥在畫框上的手指收緊又放松,他終于把畫框從懷裏抽出來,遞給了面前的男人:“所以我想請父親幫我看看我的參展作品。”
齊燕白擅畫風景和建築,尤其擅長山水林木等自然風光,他的參展作品選材于阿爾薩斯區東部的科爾馬鎮,伊爾河水在橋下潺潺流過,夕陽的餘晖灑在落滿冬雪的木筋屋上,畫風精致細膩不說,技巧也相當娴熟。
但男人只接過畫看了一眼,就不耐地皺起眉,把畫框重新扔回了齊燕白懷裏。
“你的作品以後不用拿給我看了。”男人的聲音很淡,甚至聽起來有點冷漠:“純粹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齊燕白心裏突地一跳,他下意識接住畫,惶惶然擡起頭看了一眼男人。
在夢境的影響下,男人的臉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但齊燕白還是清楚地透過那團迷障,看見了男人不耐又失望的眼神。
那種失望如一根針,尖銳地刺進了齊燕白心口,他心裏咯噔一聲,瞬間心涼了大半。
完了,他想。
他仿佛看到有什麽東西在瞬間離他遠去,随着男人的這句話一錘定音,他像是被剝奪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曠野裏,被寒風刮得七零八落。
齊燕白下意識想給自己的死刑找點餘地,于是忍不住問道:“是……有哪裏不足呢。”
少年時期的齊燕白尚還沒有修煉出八風不動的功力,他喉嚨發緊,心裏發慌,下意識地想詢問個究竟,但男人卻像是已經對他失去了耐心,不耐煩地沖他擺了擺手。
“你小時候明明還有點靈氣,結果長大了反倒越學越死板了。”男人說:“你看看你的畫,死板僵硬,全是技巧,絲毫沒有藝術感——你拿它出來幹什麽,這就是一團線條垃圾。”
男人冷哼一聲,說道:“匠氣太重,不知所謂。”
那幅畫從齊燕白手裏掉在地上,他低頭一看,才發現畫上的景色已經變成了一團亂麻。
他雪白的襯衫胸口不知什麽時候也被模糊成一團的顏料染得亂七八糟,像是連帶着他的體面和尊嚴也一起揉爛了。
齊燕白心裏一片平靜,但他的心口卻好似憑空破了一個洞,冷風呼嘯地在他身體裏穿梭來去,正在無聲無息地吹散他心底最後一點失落。
他并不心疼自己的作品,也沒有創作被人侮辱的憤怒,他垂眼看着地上那副畫,心裏空蕩蕩的,毫無波瀾。
一切都結束了,齊燕白想。
不能得到男人的認可,這幅畫就已經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沒有任何價值。
這個夢似乎正在接近尾聲,齊燕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松動,他微微彎下腰,正想撿起那幅畫離開書房,卻見有一只手從旁毫無征兆地伸過來,替他扶住了畫框。
“怎麽不要了?”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說:“這不是挺好嗎。”
齊燕白微微一愣,緊接着,他發現這個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面前高大威嚴的父親和挂滿畫作的書房霎時間被風席卷而散,而他站在一望無際的白色曠野裏,寒風在他耳畔呼嘯而過,卻沒有刺痛他的身體。
地上那張風景畫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張速寫,齊燕白順着聲音的來處回過頭,在身邊看見了一個從沒出現過在他夢裏的陌生人。
那男人高大英俊,唇角含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微微垂着眼,漫不經心似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挑了挑眉,拉起了他垂在身側的右手。
“怎麽這麽不小心?”男人的聲音裏帶着點蠱惑人心的空靈感,齊燕白心頭一顫,眼神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的食指上不知什麽時候被割開了一條窄窄的傷口,鮮紅的血正緩緩地從傷口邊緣滲出來,凝成一粒晶瑩剔透的血珠。
這相似的場面觸動了齊燕白潛意識中的記憶,就在他想起面前男人是誰的那一刻,夢中的陸野忽然毫無預兆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就那麽含住了齊燕白的指尖,輕輕地吸吮了一下。
血珠在他的唇瓣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紅痕,緊接着,更多的鮮血順着他的嘴唇滴落下去,墜在地上那副畫裏,霎時間給那幅畫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顏色。
曠野裏瞬間卷起一陣大風,齊燕白心神巨震,噌得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瞬間驚醒了。
輕薄的睡衣被熱汗緊緊地貼在身上,在寂靜的夜色裏,齊燕白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他手還有點抖,摸上心口的時候,似乎能透過這層薄薄的皮肉,攥住正在裏面飛速跳動的那顆心。
曠野裏的風似乎從夢中卷入現實,齊燕白被剛才那個夢驅使着,魔怔似地下了床。
他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游魂一樣抹黑走到了客廳裏。
那副素描還被夾在畫板上,齊燕白在月色下定定地跟紙上的男人對視了很久,然後低下頭,撕開手指上的創可貼。
他手指上那道狹長的傷口還沒有愈合,被外力粗暴地一按就顫巍巍地被擠出一點血珠。齊燕白伸手把那滴血點在了畫中人的眼睑下方,在黑白灰上抹出了一道鮮豔的血痕。
這滴顏色滾入畫紙中,襯得畫中的陸野眼神一下子就邪氣了起來,月光泠泠地從落地窗灑落進來,一點點浸透了畫中人的眉眼,襯得他和夢中那個反常的陸野異常相像。
“完美。”齊燕白輕聲贊嘆道。
可惜了,齊燕白想,陸野轉頭離開的那個瞬間,他其實不應該問陸野的名字,而是應該問他聯系方式。
因為他忽然不滿足于一場單純且美妙的邂逅,他把面前這副素描取下來夾在畫冊中收好,對陸野産生了超脫于畫作本身的興趣。
他胸口裏的器官還在飛速跳動着,震得他胸腔發麻。血液瞬間流過他的四肢百骸,齊燕白微微抽了口氣,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窒息感。
那種感覺讓他處于一種輕微暈眩的亢奮狀态裏,齊燕白深深地吸了口氣,腦子裏順理成章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我應該得到他,然後留住他,齊燕白想。
這個念頭讓齊燕白瞬間通體舒暢,他勾起唇角,在夜色裏毫無征兆地笑了兩聲,整個人看起來輕松而愉悅,好像之前那種困擾他的壓抑感在頃刻間一掃而空,連帶着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他收起畫冊,想轉頭回去卧室,轉身時卻正好看到了之前被他遺落在客廳茶幾上的美工刀。那把刀刀刃還沒完全收回去,鋒利的刃口被月色折射出不詳的光,齊燕白歪着頭看了它一會兒,然後伸出手,一點點推回了刀刃,把刀順手扔在了垃圾桶裏。
他不用嘗試這個了,齊燕白想,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更好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