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畫一幅最好的
齊燕白萬萬沒想到,他在國內随便跟人一起看個展,都能撞到齊哲的展廳裏來。
他看着門口那塊寫着“知名藝術家巡回展覽”的牌子,突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來,Ashley确實好像曾經跟他說過齊哲要辦展的事。
齊哲雖然人品不好,但才華确實過硬,也算是圈子裏比較知名的人物,跟這樣的大型聯合展覽合作,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齊哲的畫展有個習慣,他除了展出自己的作品之外,也會展出自己兒女的作品,就好像這些孩子也是他人生作品的一部分,可以放在展櫃裏任人肆意評判。
齊燕白曾經也是這其中的一員,于是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起來,恍然間有種即将面對自己黑歷史的微妙感。
他下意識不想讓陸野離他的曾經太近,于是想帶着他遠離這片區域,可誰知他晚了一步,正猶豫的時候陸野已經溜溜達達地進了展廳,并且站在門口的位置看了起來。
現代藝術家的作品不像古典藝術那麽複雜,大多看個樂呵,既不需要明白作品的創作背景,也不需要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跡,反而對陸野這種業餘人士更加友好。
他走馬觀花地看了兩幅畫,沒看出什麽所以然,于是習慣性地轉頭看向身邊,正想聽聽齊燕白的看法,才反應過來齊燕白壓根沒跟他進來。
“怎麽了?”陸野轉頭看向齊燕白,納悶地問:“逛累了?”
“沒有。”齊燕白笑了笑,邁步走了進來,說道:“剛在門口看了看信息牌。”
“有什麽好玩兒的嗎?”陸野問。
“沒有。”齊燕白搖了搖頭,說道:“就寫了展覽主人的一些基本信息——姓名年齡什麽的,連畫展主題和風格介紹都沒寫。”
齊哲身上有種藝術家的刁鑽,既不喜歡接受采訪,也不喜歡抛頭露面,他這輩子好像只對兩件事感興趣——一件是繪畫,一件就是女人。
除此之外,哪怕是他一手開辦的畫展,他也懶得多廢作品之外的心思。
“挺奇怪的,一般不是都得寫寫創作心得什麽的嗎?”門外漢陸野誠懇地評價道:“還是說藝術家都這麽古怪?”
“是這個畫展主人比較古怪吧。”齊燕白笑着說。
齊哲确實是個很複雜的人,抛開“父親”這個身份單獨看他,連齊燕白也不得不承認,他骨子裏天生就是個合格的藝術家。
他冷漠且尖銳,相比起曾經獲得的頭銜和榮譽之外,他更喜歡把自己的作品放在萬人矚目的地方讓人敬仰,除了他引以為傲的作品之外,他不希望任何其他的東西分走觀賞者的注意力。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間私人展廳的布展風格相比于公共區域更加個性化,刻意拉高的吊頂讓人有種置身于空曠空間的錯覺,展廳裏大面積的白色裝飾也顯得整個房間顯得更加冷淡,放眼望去,幾乎只有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上才能找到一點豐富的色彩。
陸野跟齊燕白并肩往展館慢悠悠地溜達着,時不時停下腳步,看看身邊比較感興趣的作品。
齊燕白觀察着他的喜好,忽然發現陸野也不是完全沒有藝術細胞——他雖然對畫作不夠精通,但賞析能力很不錯,駐足停下的每幅畫,幾乎都是被齊哲挑揀出來特意誇獎過的。
他偏好印象主義的藝術風格,也會對溫暖的色調産生好感,還會有意在畫風柔美的作品前多停留一會兒,跟齊燕白多聊幾句。
“這畫的是什麽?”陸野好奇地問:“和平鴿?”
“是白玫瑰。”齊燕白撲哧一笑,說道:“這幅畫是作者早年創作的了,那時候畫家的風格還沒有最終确定,所以作畫時更偏向靈感創作。你細看就會發現,她有意模糊了畫面主體的輪廓和光影,更多着墨在了不起眼的背景上,那部分才是畫面的核心。”
陸野聞言微微湊近,果不其然在一團深綠深褐色的色彩裏看到了幾根交錯生長的玫瑰花莖。
“厲害。”陸野由衷地佩服道:“這都看得出來。”
“畫作是畫家自身的意識映射。”齊燕白說:“哪怕是畫商業畫的畫家,在落筆時都會無意識地摻雜進自己的情感和心态——這是沒辦法控制的。”
“所以說,如果想知道一個人心裏想什麽,看他的畫就行了?”陸野問。
“算是吧。”齊燕白轉頭向陸野笑了笑,說道:“所以曾經也有人說過,藝術家的心是不能見人的。”
“那如果有人想看呢?”陸野跟他對視了一眼,狀若随意地問。
空曠的展廳裏響着零星的腳步回音,齊燕白的心像是被人憑空捏了一下,酸酸漲漲,但又滿溢着一點隐秘又得意的欣喜。
他當然知道陸野在問什麽,只是他不能那麽明确地回答他。
“那就只能自己進去看了。”齊燕白說。
展廳內的自帶燈光恰好變換了模式,齊燕白輕輕眨了眨眼,短暫地打斷了這段對視,陸野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把視線重新地放到了旁邊羅列的作品上。
“原來如此。”陸野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展廳盡頭,陸野的注意力被不遠處的一幅作品吸引,于是略微停下話茬,盯着那幅畫看了好一會兒。
齊燕白順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卻在展廳拐角最不起眼的角落裏看到了一幅壓根不應該出現在這的一幅畫。
他猛然間愣了一瞬,像是壓根沒想到會在這看見它似的。
那是幅風景畫,用色和畫風都顯得相當大膽,大片的暖色把整個畫面襯托得活潑又明媚,伊爾河的河水潺潺流過,夕陽下的冬雪正閃着細碎的鑽光。
那上面的每一處筆痕都是齊燕白萬分熟悉的,也正是在這幅畫之後,齊燕白正式離開家,從此沒有回去過一次,也再沒交給過齊哲一幅作品,并且被齊哲一句批評困了這麽多年,到現在還沒能完全解脫。
“匠氣太重,不知所謂”——當初齊燕白收到這個評價的時候,難免覺得崩潰,但時移世易,等到他現在重新站到這幅畫面前時,他才發現齊哲說的是對的。
他當時目的太過于明确,心思壓根不在筆上,所以畫出來的東西才絲毫沒有靈氣,只剩下顏料堆砌出的功利心。
“野哥,你喜歡這個?”齊燕白面對這幅畫時的心情相當複雜,他微微皺了皺眉,語氣帶着點詭異的平靜:“可是這幅畫不好看,線條和構圖都不好,生硬、死板,沒有靈氣——是一團垃圾。”
“一團垃圾”,這個評價就太過于負面了。陸野還從沒見過齊燕白這麽尖銳地去批判過另一個人,哪怕是在學校遇到了胡攪蠻纏的學生家長,齊燕白也頂多就是私下裏苦惱地抱怨兩句,末了還要找補一句,說是“或許是他們今天心情不好”。
但面前這幅畫清晰明了,哪怕可能不符合業內人士的眼光,在陸野看來也已經畫得很好了,遠遠不至于被人稱之為“垃圾”這麽嚴重。
“也沒有吧。”陸野訝異地看了齊燕白一眼,納悶地說:“我覺得挺靈的啊。”
他說着伸出手,指了下畫面角落一縷雲層中落下的天光,說道:“這裏不是很好嗎,我一眼就看見了。”
齊燕白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幅畫的角落,才發現在不起眼的背景裏,那縷天光正好照到了一只飛過的雀鳥。
他見狀微微一愣,忽然莫名地、久違地想起了他畫這幅畫時的心情。
那時候他在科爾馬鎮取材,滿腦子都是要參加入學畫展的焦慮,心心念念的都是這幅畫要怎麽處理才能顯得亮眼,壓根沒注意到周遭鮮活而有趣的一切。
只有這只雀鳥,在他為數不多擡頭觀察景觀的時候撞入了他的眼裏,被齊燕白無意中收攏在了畫中,成為了這副畫中唯一的點睛之筆。
只可惜這點靈光一現齊哲沒有發現,甚至連齊燕白自己也沒有看到。
那只雀鳥藏在木筋屋的後方,顯得很不起眼,但齊燕白看着它,心裏那種鋒利的,尖刺一樣的保護機制忽然就被陸野被撫平了,他輕輕眨了下眼睛,恍然想起了他和陸野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他曾經做過的那個夢。
夢裏出現的也是這幅畫,當時陸野作為齊燕白潛意識裏抓住的救兵,被他強橫地帶入到那個氛圍中,替他說出“還不錯”幾個字,給他聊以安慰。
但此時此刻,那個畫面似乎從他夢裏走進了現實,陸野在不斷變換的光影中看着他,臉上似乎帶着不解,但更多的是種沒來由的肯定。
“何況畫畫出來不就是給人看的嗎。”他聽見陸野說:“——我覺得挺好啊。”
他仿佛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再一次帶領齊燕白直面了人生中難以逾越的鴻溝,用一種毫無目的的純粹之心替他撫平一切,也在齊燕白過往的靈魂中烙下了新的印記。
齊燕白的心随着陸野的語氣輕巧地跳動一瞬,緊接着,一種酸澀而無措的感覺瞬間從他的心底蔓延開來,齊燕白手指微微勾動一瞬,忽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沖動。
他不知道世上有沒有真的靈魂伴侶一說,但他知道,對他而言,陸野一定是芸芸衆生中最特別的那一個。
“這幅畫确實畫得不好。”齊燕白的語氣平和下來,他靜靜地隔着一米線跟那副作品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忽然勾了勾唇角,笑了起來:“因為當時畫它的時候,我太年輕了,不明白什麽是創作,也不懂什麽是靈魂。”
陸野微微一愣。
“野哥。”齊燕白伸出手,遙遙指了一下畫作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花體署名,終于承認道:“這是我的畫。”
“畫只有在畫給最重要的人時,才有它的靈氣。”齊燕白說:“這幅畫太匠氣了,功利心也太重,不算好看——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可以再給你畫一幅。”
陸野驟然間被連番的信息量瘋狂轟炸,還沒等從齊燕白這句“最重要的人”中反應過來,就聽齊燕白輕輕吸了口氣,又一次開了口。
“畫一幅最好的。”齊燕白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