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這樣…會讓我變得更貪心
陸野曾經聽過齊燕白提起自己的從前,但那一次淺嘗辄止,他只顧着安慰落寞的齊老師,卻沒顧得上深究其中更加細節的東西。
現在齊燕白自己重新提起這件事,陸野才恍然間反應過來,面前這個溫柔平和的“齊老師”,和那個藝術世家出身的“私生子”,其實是同一個人。
陸野好像第一次把這兩個概念聯系在一起,但這兩個形象差異太大,陸野一時間很難把它們完全重合在一起。
前者成熟、穩重,為人處世體貼細心,進退有度,相比之下,後者就顯得弱勢許多,被動中帶着讨好,活像個小可憐兒。
陸野的目光下意識落回面前那幅畫上,心裏忽然閃過了齊燕白剛剛對它的評價。
“匠氣、死板、功利、一團垃圾。”
這絕不會是齊燕白自己的評價,陸野終于反應過來,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創作者會主動創造垃圾,這必定是其他人的評價,只是被齊燕白印象深刻地記了這麽多年。
或許就是那位“父親”的,陸野想。
“……所以,這其實是你父親的畫展?”陸野的腦子轉得很快:“那你的畫怎麽會在這?”
“我也在奇怪這個。”齊燕白納悶地說:“按理來說,他不會讓自己不滿意的畫出現在展覽上。”
“不過他會把他所有孩子的作品都放在展覽裏,任人參觀。”齊燕白說:“如果有哪個孩子的作品得到了畫廊商人的賞識,或者被藝術評論家看中,那他就會給這個孩子予以獎勵,如果沒有的話,那他就不會理會。”
這不就是商品嗎,陸野想。
有價值的“商品”需要好好維護,沒價值的則無須在意,陸野下意識想問齊燕白屬于這二者之間的哪一種,但話還沒出口,他就已經自己得知了答案。
——如果是前者,那齊燕白就不會出現在一個普通的教學機構做課外培訓老師了。
陸野很難想象齊燕白是怎麽在那樣忽視而扭曲的環境下長成現在這副模樣的——那兩種身份明明天差地別,但卻在此時此刻交疊成同一個影子,最後烙在了齊燕白身上,被勾勒出顏色分明的色彩和輪廓。
陸野的心口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尖銳的刺痛,這種痛感在轉瞬間蔓延開來,帶着難以言喻的酸澀感,像是一張大網,霎時間攏緊了陸野的心。
那些細密的網格的線條緩緩收緊,陸野的呼吸短暫地停滞了一瞬,才從那種鋪天蓋地的心疼裏緩過一口氣。
因為職業原因,陸野遠比同齡人見過的世面更多,他自認為自己已經修煉出了一副八風不動的鐵石心腸,但一想到那些兄弟阋牆,父母不慈的場面會在出現在少年時期尚且弱小的齊燕白身上,他還是感覺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疼。
那種心疼甚至蓋過了對“最重要的人”這句話的反應,陸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齊燕白的手。
齊燕白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陸野會是這種反應,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識低頭看向兩人交握的手,視線觸及的一瞬間,他聽見陸野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燕白。”
這兩個字被他念得缱绻又溫柔,跟那天調笑似的音調完全不像,齊燕白心頭一跳,耳根忽然泛起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
“咱們走吧。”陸野說。
陸野并不想留齊燕白在這裏繼續面對作為“商品”的自己,于是他拉緊了齊燕白的手,帶着他繼續向前,拐進了通往出口的退場通道。
“我是沒什麽藝術細胞的。”安全通道空曠靜谧,稍有動靜就會弄出回音,于是陸野刻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顯得格外認真:“不管你畫什麽,在我眼裏,肯定都是最好的。”
“我也不能評價你這幅作品是好是壞。”陸野說:“但是我能告訴你,不管它實際上怎麽樣,如果你覺得它好,那我也覺得它好。”
齊燕白從沒聽過這麽“不講理”的話,也從沒得到過這樣毫無緣由的肯定。
他本該對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予以否定,但陸野身上卻好像天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氣質,三言兩句間就把齊燕白原本尖銳而警惕的那顆心軟化成一灘水。
他近乎茫然地握緊了陸野的手,只覺得喉嚨裏像是無端端被塞了團濕棉花,堵得他眼眶發熱,心裏也跟着難受。
陸野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緒不寧,于是用拇指輕輕地摩挲了一下齊燕白的指骨,然後輕巧地換了個角度,跟他掌心相貼,嚴絲合縫地交握在了一起。
安全出口的牌子近在眼前,那幅令齊燕白心情起伏的畫已經被遠遠地抛在了身後。
展館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陸野從出口旁的移動小攤販那買了把透明的長柄傘,然後單手撐開,将兩個人一同攏在了傘沿之下。
細碎的雨滴落在傘面上,凝成一道道水痕,順着傘沿滾滾滑落,而陸野的手心溫度滾燙,從始至終沒有松開齊燕白的手。
“野哥。”那樣滾燙的溫度存在感極高,像是下一秒就能透過皮膚的連接鑽進人的血管裏。齊燕白盯着他倆交握的那只手,眼神變了又變,片刻後,才低低地輕嘆了一聲:“你不能總是這樣。”
“你這樣……會讓我變得更貪心。”他輕聲說。
齊燕白這句喃喃自語輕不可聞,剛巧被出口處的純音樂蓋住,陸野一時間沒能聽清他的話,下意識問了句“什麽”。
“沒什麽。”齊燕白重新揚起一點笑臉,笑着說:“我是說,你好像比大學裏的心理醫生有用多了。”
“也沒那麽好。”陸野撲哧一樂,說道:“其實我離開家很早,沒受過什麽情感教育,這些事兒都是後來摸爬滾打自己學會的。”
“我爸媽是很傳統的家長,認為男孩兒就該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陸野把雨傘往齊燕白那邊傾了傾,語氣聽起來輕松又平淡:“我出櫃後,他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所以在發現我無論如何不肯回頭之後,他們就幹脆放棄了我,隔年又生了一個兒子。”
齊燕白:“……”
“放棄?”齊燕白臉上完美無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算是吧。”陸野伸手攔了他一下,自然地把雨傘換了只手拿,自己走到來車的方向,替齊燕白擋住川流不息的車流。
“他們後來不肯認我了,我就跟我姐姐一起互相拉扯着長大的。”陸野說着頓了頓,似乎也覺得這個話題對現在的齊燕白而言有些沉重,于是自然而言地轉移了話題,玩笑似地說道:“——對了,你不會歧視Gay吧。”
齊燕白當然不歧視同性戀,畢竟他自己就正在對陸野有非分之想——他只是忽然在奇怪,明明陸野也是生活在那樣一個畸形的、扭曲的環境裏,明明他的父母也只把他當做一個符號,但他卻好像絲毫沒受那樣的環境影響,依舊長成了現在這樣正直而獨立的人格。
“……不。”齊燕白說:“愛有什麽可歧視的。”
“愛本身是沒有界限的。”他說:“如果兩個人相愛,那一定是愛上彼此的靈魂,而非性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