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某天一覺醒來,時野沮喪地發現阿婆又喪失了一項技能。他其實有些反感經常有人把老人比作孩子,因為在人生的道路上,孩子是在不斷解鎖技能,而老人是在喪失,一個在進步一個卻在退步。

吃完早飯後,阿婆對着牆壁上的時鐘看了半天,然後死活要時野把它取下來丢進垃圾桶。

“阿婆,這是鐘有用的,我們要看時間。”時野無奈地說。

阿婆茫然地看着滴答走着的時鐘,然後煩躁地嚷嚷着“沒用的沒用的”,非鬧着要時野去取。

時野看了阿婆一眼,憑着他的經驗,一般阿婆開始煩躁是因為這件事物已經脫離了她認知和掌握的範圍,于是他指着時鐘問阿婆,“我們現在是幾點?”

阿婆低下頭,有點像個做錯事的小朋友。

“那這個數字是幾?”時野指着最下方的“6”問道,阿婆嘴巴動了下最終沒說出來。

時野又拉着阿婆走到門口,指着門口A4紙上特大號的電話問,“阿婆,我的手機號是多少?你能念嗎?”

阿婆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頭的數字,還是沒回答出來,又垂下頭像是怕時野說她。

“唉—”

時野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想起有人說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老人大腦會逐漸萎縮,最終失去的重量相當于一個橙子。時野想,阿婆腦袋裏的大橙子又少了一瓣。

他陪着阿婆聊了會兒天,見她狀态還行,就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去最近的商場訂了臺空調,營業員說暫時沒貨,留了他家地址改天送貨上門安裝。

時野擔心阿婆又跑了,長腿蹬着車,一陣風似地又騎了回去,到了家門口果然門開着。

他剛要出聲,卻見着沙發上阿婆和柳清川的背影,時野站在門口沒有出聲,偷聽着。

兩個人聊得很投緣,像是很交心,阿婆有點沮喪地對柳清川說,“小班長,我發現自己好像不認識數字了。”

柳清川随手拿了張紙,在茶幾上寫下“123”三個數字,說,“是這種數字嗎?”

阿婆認真地看着,點了點頭,“早上小阿野問我,我就沒回答出來,總覺得每個數字看着都眼熟,但是分不清楚。這個是1嗎?”

她指着第一個數字猜測道。

柳清川微笑着豎了個大拇指,安慰阿婆道,“阿婆,會忘記沒關系的,我再教你好不好?你看,1細細長長的,像一根鉛筆;2腦袋彎彎的,像是小鴨子嗎?”

說着,柳清川寥寥幾筆在紙上就着“2”的形狀畫了只小鴨子,正在水上游。

時野倚靠在門口看着柳清川耐心地教阿婆,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講着,他随手把買空調剩下的錢放在櫃子上。在心裏想,柳清川這會兒跟阿婆說的話,比自己跟他認識到現在說的所有話還多。

“阿婆,那我考考你?回答不出來也沒關系。”柳清川指着“3”和“4”問道。

阿婆像個小學生很努力地思考着。

柳清川又提醒道,“你看哪個像3,3是只小耳朵;哪個像4,4是面小旗迎風飄。”

這樣一提醒,阿婆馬上認出來,有點得意地笑起來。柳清川想了想,又在每個數字下寫上漢字,阿婆倒是對“一二三”分得很清楚,大概是當過語文老師的原因,她對漢字依舊記得很牢。

柳清川表揚了下,說,“那阿婆你做我的語文老師,我做你數學老師,可以嗎?”

阿婆很開心地點了下頭,想了想說道,“小班長你可以幫我把小阿野的電話寫成漢字嗎?早上我沒念出他的電話,他好像有點不開心。”

柳清川點點頭,竟流暢地在紙上寫下了時野的手機號,然後又在下面标了漢字,帶着阿婆讀了兩遍。

時野有些意外柳清川怎麽背得出自己號碼,用手捂住嘴巴咳嗽了兩聲。

阿婆和柳清川同時回頭。

“小阿野,回來啦!”阿婆好像因為自己學了數字,開心了不少。

“嗯。”時野又看向柳清川說,“你怎麽在這裏?”

這話問出來卻顯得有些生硬,柳清川略微有點尴尬,還是阿婆解釋道,“我出門倒垃圾,忘記掉路啦,是小班長在陽臺上看見,帶我回來的。”

“不是讓你垃圾先放在門口嗎?”時野微微皺起眉頭。

“下次不會了。”阿婆被兇了有點不好意思。

柳清川卻拍了拍阿婆背,安慰着她,其實他知道是自己媽媽那天罵過阿婆,老人總歸是敏感的,尤其阿婆知道自己患病,會特別在意自己犯過的錯誤。

“那我回去了。”柳清川對時野說。

兩人擦肩而歸的時候,時野拉下他的手臂,有些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電話?”

柳清川指了指門口的紙,說,“這麽大字呢。”

“哦…兄弟記性不錯啊。”時野摸了摸腦袋。

柳清川想了想對時野說,“阿婆說一個人在家無聊,想養點小動物,你看看去買點小烏龜小金魚之類?”

時野嗯了一聲,他的視線落在柳清川衣服的一點污漬,想了想說,“要不你陪我去買吧?我不怎麽會挑。”

柳清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最後答應了,“那算我買,正好還你那頓面錢。”

擇日不如撞日,兩人趁着阿婆下午午睡,約好了一起去附近的花鳥市場。柳清川還沒買自行車,時野本來要騎車帶他,他卻死活不願意。

“快上車啊,這麽熱天。”時野拍了拍自行車後面的軟坐墊,為了帶汪燕燕,他跟傅豪的自行車都裝了個墊子。

柳清川卻不願意,時野不知道他在別扭啥,兩人争了半天,最後時野說,“那你帶我吧,會騎車嗎?”

“會。”柳清川說。

時野本來還想調侃一句小公子居然會騎車,柳清川卻已跨上了自行車,兩條長腿撐着,等着時野上來。

時野也不啰嗦,上了車,柳清川轉過頭低低地說,“那你幫我指路。”

“好。”

烈日當空,整個城市像個大火爐,沿街的樹葉都蔫得打了卷。強烈的陽光逼得時野睜不開眼,于是他索性躲在柳清川身後的陰影裏,他眼前少年的背脊繃緊着,微微出汗的T恤下隐藏着很流暢的曲線。

熱風吹過時野耳邊,他聞到柳清川衣服上肥皂清新的味道,一時忘了指路。

“哎!快轉彎!”時野慌忙叫道。

柳清川一個急剎車,時野重重地撞到他背上,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腰。

“我靠。”時野叫了聲。

柳清川擔憂地回頭,說,“對不起,沒事吧?”

“沒事沒事,走吧。記得左拐筆直就到了。”

時野重新坐直,手卻還下意識地放在柳清川腰間,忘記拿下來。兩人騎過一個狹窄的弄堂,矮矮的牆上粉紅色的月季冒出頭來。

柳清川聞着花香,微微翹起了嘴角。

大熱天的花鳥市場裏沒什麽人,老板都躺在藤椅上搖着蒲扇閉上眼,鳥籠裏的鹦鹉都熱得沒了聲音。兩人商量了半天,決定還是買小烏龜,好養活,而且活得時間久。

兩人都想這個小動物可以陪阿婆很久很久。

“老板,這個烏龜能活多久?”時野指着玻璃缸裏一動不動的家夥們問道。

“小夥子,千年王八萬年龜,沒聽過嗎?”老板躺着看了兩人一眼說。

“那好養嗎?”

“好養,傻子都能養。”

“…”

兩人隔着玻璃缸看着裏頭的小烏龜,天氣熱了,烏龜都把頭縮在殼裏。時野淘氣地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有只小烏龜機警地把頭探出來,瞧了瞧又縮回去。

“就這只吧?”時野說道。

“要不再買一只陪它吧?”柳清川建議道,“一只太孤單了。”

“好。”

正好另外一只小烏龜爬過去挨着它,兩只小烏龜互相碰了碰腳,柳清川就讓老板把這兩只裝起來,付了錢,又買了點飼料。

回去的路上,依舊是柳清川騎車帶時野,時野一手提着裝烏龜的小盒子,一手下意識地扶住柳清川腰。

他沒話找話地說,“小班長是阿婆給你起的外號嗎?”

柳清川嗯了聲,猶豫了下,抓住時野的手讓他抱緊些,掩飾地說,“你抓緊些,我騎快點,我怕阿婆睡醒了。”

時野聽話地抱緊了些,手放在柳清川平坦而緊實的小腹上,繼續說,“其實阿婆可能很快就會忘記你的,她已經開始有些記不清人了。”

“沒事,我記得她就可以了。”柳清川說。

時野嗯了一聲,下意識地靠近了柳清川,他想起一句話,一個人真正的死去是被遺忘,只要我們

記得她,她就永遠活在我們心裏。

兩人到家,阿婆正好剛剛醒來,時野得意地給阿婆看兩只小烏龜,把它們放在床邊。阿婆竟像是少女收到了漂亮的裙子一樣驚喜,歡喜地看了半天說,“我能養好他們嗎?”

“能啊,老板說傻…”時野口無遮攔地說。

柳清川攔下了他這句“傻子都能養”,看着阿婆說道,“阿婆,你看你把時野養得這麽好,養烏龜小意思了。”

阿婆開心地笑了,又問了柳清川注意事項,認真地記在了本子上。

“我想給他們起個名字可以嗎?”阿婆問道。

柳清川笑笑,“當然可以,阿婆他們是你的小烏龜了。”

兩只小烏龜不知道在玩什麽,一只淘氣地爬在另一只背上。于是,阿婆指着上面這只說,“它叫小班長。”,又戳了戳下面的說,“它就叫小阿野。”

時野頭上幾只烏鴉飛過,尴尬地說,“阿婆,你不覺得這樣很奇怪嗎?”

阿婆頑皮地搖搖頭。

柳清川又好奇地問阿婆是怎麽分清楚的,阿婆神秘地笑笑沒說。

這個秘密只有阿婆自己知道,因為上面那只烏龜殼上有一個小斑點,就像小班長眼角的痣,而下面那只有一道劃痕,就像阿婆的小阿野。

阿婆觀察得很仔細,這個秘密她準備一直保守着,就像她給它們取名叫“小班長”和“小阿野”,她知道自己已經記不清多少名字了,她希望念得多一點,可以忘得慢一點。

兩只小烏龜到了新家很開心,在裏頭四處爬着,阿婆仰頭看着柳清川,她知道這是個好孩子,雖然他眼睛裏像藏着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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