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兩人在椅子上坐了一晚,直到晨曦微露,枝頭響起了第一聲鳥鳴,清脆又好聽。

初升的太陽照進來,和煦的陽光正好落在兩個少年身上,他倆相互依賴着,身上蓋着毛毯,是後來陳虔替他倆蓋上的。

“早安,阿野。”柳清川看着時野說,聲音帶着清晨的沙啞。

時野也揉着眼睛跟柳清川說了早安,這好像是兩人第一次不是隔着陽臺說早安,而是這樣面對面,這麽近。

柳清川的手臂借時野靠了一晚,此刻針刺般地陣陣發麻,他不動聲色地想抽回來,卻被時野按住了。

“手臂麻了是不是?”時野輕輕捏了幾下,只見柳清川皺緊了眉頭,“傻不傻你?”

“既然對外是男朋友,總要做足樣子的。”柳清川笑着說。

“裝。”

醫院門外的早點攤已經開市了,這個城市像是上了發條一樣周而複始地運作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個人的悲歡離合最終都将消逝在時間的長河裏。

而那些失眠了的夜,也将随着包子攤第一籠蒸屜冒出的熱氣而結束。

大概人間煙火味,最能撫慰凡人心。

時野和柳清川吃了炒米線,又給阿婆和李娟芬打包了兩碗小馄饨。兩人并肩走在回醫院的路上,路邊有幾株櫻花樹,淡粉色的花瓣被昨夜的風吹了一地。

一路上,兩人什麽都沒說,但一切都像在不言之中。回到病房時,阿婆還在熟睡,李娟芬卻已經醒了。

“阿姨,吃點早飯吧,買了小馄饨。”時野乖乖地幫李娟芬打開蓋子。

“謝謝,小野。”李娟芬回頭對着時野笑了下,她顯得有些憔悴,頭頂有一根白發格外惹眼。

時野猶豫了下,輕輕問道,“阿姨,有一根白頭發,要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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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芬愣下了,低下頭說,“小野幫我拔了吧,謝謝。“

于是時野挨近李娟芬,小心翼翼地分出那根長長的白發,纏在手指上,然後很快地用力。

“阿姨痛嗎?”時野把白發給李娟芬看。

李娟芬搖搖頭說,“老了。”

“不老,阿姨很漂亮。”

馄饨湯上灑了翠綠的蔥花,李娟芬舀了一勺湯喝,覺得胃裏暖暖的。柳清川偏頭在時野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野哥說着“滾”踹了他一腳。

做核磁共振的感覺不太好,耳邊嗡嗡作響震耳欲聾,封閉的機器讓人有種瀕死感,甚至有人會犯幽閉恐懼症。

但阿婆很乖,柳清川問她,“害怕嗎?”

阿婆說,“做完有糖吃就不怕了。”

于是柳清川和時野走了好幾個路口,才在一家小店裏買到了阿婆想吃的話梅糖。李娟芬一個人坐在檢查室外面,手指絞着坐立難安。

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不會為了不相幹的人動一點感情,卻沒想到此刻因為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動起了求佛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這個老人會在自己被欺負時挺身而出,站在陽臺上每天等着自己回家,還會問自己受傷了痛不痛?

像水滴石穿,再堅硬的心也一點點在被融化。

“求求菩薩保佑。”李娟芬在心裏默念着。

檢查報告到下午才出來,汪燕燕爸爸特意找了神經外科的主任,柳清川又喂了阿婆一顆話梅糖,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好。

時野嘴上說着“再吃沒收了啊”,手卻下意識地找到柳清川攥緊,彼此手指緊緊扣着,明明只是初春時野卻已經出了一手汗。

李娟芬的臉色刷白,撐着桌子才能站住,進來之前她已經找過汪燕燕爸爸了,對方對着她搖了下頭,李娟芬就明白什麽意思了。

一瞬間心如刀割,她強撐着才讓眼淚不掉下來。

都是明白人,其實用不着多說,時野和柳清川看着李娟芬的模樣也一下子明白了,只有阿婆跟孩子似地一直在讨糖吃。

腦內膠質母細胞瘤,惡性程度最高的膠質瘤,生存率不太理想,即使手術也無法完全切除。由于阿婆年紀大了基礎體質差,切除過程中極有可能出現意外,術後也可能偏癱。

唯一可選的就是進行放療,但膠母的放療效果并不好,至多也只能延長幾個月,且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幾個人安安靜靜地聽主任說完,是李娟芬最先撐不住了,她眼眶一下子通紅,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去看看我媽。”柳清川對時野說。

時野猶豫了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李娟芬穿着高跟皮鞋一直跑着,直到頭發都淩亂地散落下來,腳也扭了下,只能靠在冰冷的牆壁慢慢滑下/身體。

她索性脫下皮鞋,就這樣赤腳蹲在角落裏。

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難過到極點根本哭不出聲音,她哽咽着、顫抖着,原以為撕心裂肺的痛哭只化作喉嚨口的嗚聲。

李娟芬承認自己很愛哭,和父母決裂的時候她哭了,兒子被人戳着說同性戀的時候她哭了,柳軍被抓入獄最後判刑的時候她哭了,甚至剛到石榴坊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時她也哭了。

但沒有一次是現在這樣的哭,這麽絕望無助連聲音都沒有。

時野就這樣遠遠看着李娟芬,他覺得自己該跟阿姨一起抱頭痛哭,但此刻身體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時間仿佛停滞了,時野就這樣站着也不上前,直到李娟芬擡起埋着的頭叫了他一聲,“小野。”

“阿姨,我在。”時野蹲在李娟芬面前,伸手抱住了她。

兩個人的溫度疊合在一起,李娟芬終于哭出了聲音,她的眼淚流下來滴在時野肩膀上,斷斷續續地說,“小野,我們上北京去治好不好?阿姨保險櫃裏還有值錢的東西,錢不是問題。”

“阿姨。”時野叫了她一聲,把她抱得更緊了。

那邊的診室裏阿婆和柳清川卻很平靜,主任理性地分析了病情,不建議手術切除,畢竟太冒風險且意義不大。

剩下的選擇就是要不要進行放療,開始柳清川是堅持要的,直到阿婆湊到他耳邊說,“這樣太痛了。”

柳清川看着阿婆眼角深深的皺紋,一下子明白了,放療和化療的痛苦阿婆是親眼見過的,丈夫曾經經歷過的那些難受與煎熬歷歷在目。

那些巨大的副作用反應如果不是靠一線求生的欲/望維系着,根本堅持不下去。

阿婆說太痛了,柳清川懂。

也許如果延長的生命要用這樣的痛苦去換,不如開開心心地走完最後一程。

柳清川冷靜地跟醫生聊了很久,問了很多問得很細,最後要離開的時候,阿婆拉住了他的手臂,猶豫着問,“這個瘤和老年癡呆哪個發展得快?”

主任說,“這兩個病是并行的,說不準會不會相互影響。但現在膠質瘤的部位主要在運動區域,後期先會出現肢體問題。”

阿婆嗯了一聲,像是聽明白了,她對柳清川說,“回去告訴阿野和小芬,不治了,我想好好呆在家裏。”

柳清川正好看到窗外的櫻花飄落,像是蝴蝶飛離枝頭,翩然起舞卻又回歸大地。

阿婆的這句話柳清川聽懂了。

她想說的是,如果離開的時候我能夠清楚地記得你們每一個人,沒有遺忘、沒有陌生,那這縮短的時光對她而言就值了。

阿婆其實是害怕的,她怕自己最後把石榴坊的人都忘記了。怕這些可愛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不知道他們是誰,不知道他們多大了。

怕傷了每個人的心。

如果可以避免這樣的折磨,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李娟芬擦幹了眼淚,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笑着攙扶住了阿婆回家,她問阿婆想吃什麽,她去菜場買了做。

阿婆報了一大堆菜,李娟芬說,“這可為難死我了。”

“我幫你,阿姨。”時野自告奮勇。

柳清川陪阿婆喂了會兒小烏龜,兩只小烏龜長大了不少,卻越來越調皮。安頓阿婆睡下之後,他在卧室裏找到了一個人發呆的時野。

“還好嗎?”柳清川問。

時野點了點頭,突然關上門對柳清川說,“做我男朋友有兩個要求,你可不可以答應我?”

“答應。”

“都不先聽我說完。”時野瞪了他一眼。

“那你說?”

時野拉着柳清川在床邊坐下說,“一要身體健康,二要心理強大,可不可以?”

“可以。”柳清川拉住了時野的手。

“因為我要你陪我很久很久。”

“嗯。”柳清川答應了,然後在時野額頭落下一個吻說,“男朋友,你也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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