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也許是降低顱壓的藥起了作用,阿婆這幾天精神好了很多,十一假期裏還主動提出來想去外面走走逛逛。

這座城市有條古運河蜿蜒而過,沿河有一段道路栽滿了銀杏樹。一到秋天,落葉紛飛猶如蝴蝶翩翩起舞,鋪了滿地金黃。

阿婆坐在輪椅上,柳清川推着她沿河邊慢慢地走着。

輪椅碾過金黃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阿婆今天心情像是不錯,手上還撿了片“小扇子”玩。

關于那天撞破他倆的事情,阿婆閉口不提,柳清川也琢磨不透她心裏的想法。

他擡頭看着相互交錯的枝桠,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形成許多明暗相接的光斑,耳邊是運河之上輪船的鳴笛聲。

這段道路不是很長,但走起來卻一彎三折。

阿婆的記憶回溯着,頗有興致地對柳清川講着過去的事情,也不知是什麽年代。

她說這裏原來是稻田和桑樹地,可以提個小籃子挖野菜、挑馬蘭頭,還能赤腳下水稻田抓小魚。

她說運河到了這一段水流湍急,有個漩渦,輪船開到這裏,總是見鬼似地免不了要翻。

她還說某一年天空上摔下過一架飛機,就掉在這裏,自己還跟着大人去看,只看到冒着煙發着黑的飛機殘骸。

這像是生病以來,阿婆第一次講了這麽多話,雖然斷斷續續地,時間線錯亂着。

柳清川耐心地聽她說着,那些逝去的光陰像是銀杏樹葉間的陽光一樣美好。

阿婆又說到時野小時候,說他爬樹掏鳥窩還炸過糞坑的事情,她說着說着自己都樂了。

柳清川一直微笑着,直到她說得累了,停頓下來。隔了好久,阿婆說,“阿野從小就很皮,你以後多管管他。”

“阿婆。”柳清川蹲在輪椅前,叫了她一聲。

兩個人在銀杏樹下互相看着,阿婆生病後一直左側肢體無力,于是她伸出右手握住了小川。

“打小他就沒少給我惹禍。”阿婆把他的手抓得很緊,“淨幹些壞事。”

柳清川猶豫了下說道,“阿婆,這次不關時野的事,是我招的他。”

時間有幾秒的停頓,阿婆搖搖頭說,“什麽事情啦?我現在老年癡呆,記不得了。”

一陣風吹落成片的銀杏葉,柳清川不知道說些什麽,卻突然單腿跪下,很認真地看着她又叫了聲“阿婆”。

阿婆伸手摸了摸柳清川的頭,兩人嘴動了下都沒說出話了。

也許在這棵銀杏樹下,阿婆想說的是以後幫我照顧好時野,而柳清川一定答應了。

李娟芬跟時野落在後面,有幾棵背陰的銀杏樹成熟得晚,上面還結了白果,這果實營養很豐富,李娟芬說想撿些回去弄給阿婆吃。

于是時野用腳踹着樹,又抓着粗大的樹枝搖晃,掉下來一大片白果,兩人彎腰撿着。

正好有片銀杏樹葉落在李娟芬頭上,時野順手替她摘了。

李娟芬接過他手上的銀杏葉說,“這片很漂亮呢。”

“那送給阿姨了。”

李娟芬把樹葉拿在手上,又看着面前的大男孩問,“小野,你最近是跟小川鬧別扭了嗎?”

自從阿婆那天上過醫院之後,李娟芬敏感地發現兩個男孩子看起來沒有以前那麽熟絡了,像是總躲着對方。

“沒有的事,阿姨。”時野低頭撿着果子。

李娟芬笑着說,“柳清川看起來脾氣很好,其實倔得很,他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不是的。”時野心想其實是我怕惹你生氣。

阿婆跟柳清川早就消失在拐角,時野往前看了一眼,又對着李娟芬說,“阿姨他很好,你也很好,你們都很好。”

好得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麽誇,阿姨都要臉紅了。”李娟芬抓起時野的手說,“撿夠了,我們追上去吧?”

李娟芬心裏動容着,像是從來沒有人這麽直接地誇自己好,就連兒子也沒有過。她其實一直知道柳清川心裏是鄙夷自己的,嫌自己貪財又世俗。

時野看着李娟芬抓住自己的手,愣了一下,猶豫了幾秒也牽了上去。

李娟芬推着阿婆站在運河邊,有幾片銀杏樹葉飄得遠了,落在河面上,也就順着水流漂走了。這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大自然的輪回中生生不息。

落葉歸根,既是生命的結束,也是生命的開始。

柳清川和時野也站在河邊,兩人之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一起望向川流不息的河水,心中也滿是感慨。

時野用腳踢着落葉,笑了下說,“剛才你跟阿婆說什麽呢?”

“說你小時候幹的壞事呢。”柳清川伸手接住了一片樹葉,金黃色的扇面左右對稱,很完美。

時野看了眼他手裏的樹葉說,“那我可是劣跡斑斑。”

“确實。”

“那…說起長大了幹的壞事嗎?”時野收回視線,望着湖面說道。

“說了。”

時野轉過頭來看着柳清川,“說什麽了?”

“阿婆說她記性不好,這幾天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柳清川說完,時野眼睛裏亮起了光來,“是真的嗎?不是你編的?”

“不信你自己去問。”

“那阿婆是什麽意思?”

河面上又駛過一艘輪船,掀起無數浪花翻騰着,柳清川靠近時野說,“阿婆讓我好好照顧你。”

“噢。”

時野轉過頭看着柳清川,耳邊輪船的鳴笛聲持續不斷,他不知道阿婆是像小時候那樣寬容了自己,還是更擔心自己以後孤身一人。

兩個人默默地站着,直到李娟芬揮手叫他們過去,時野落在柳清川後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從地上抓了一把金黃色的樹葉撒向柳清川。

時野看着柳清川在紛飛的落葉中回過頭,眼前金燦燦的,他笑着說,“柳清川,你快過生日了對吧?”

“嗯。”

柳清川牽起時野的手,在銀杏樹葉和陽光下往前走。

那天阿婆過得很開心,連頭痛都沒有發作,反倒是李娟芬卻在深夜裏偷偷哭了一場。

因為晚上睡覺前,阿婆緊緊握住她的手說,“小芬,萬一以後有什麽事情都是時野的錯。”

“你打他罵他都行,但是別為難他們,好不好?”

李娟芬愣愣地看着阿婆,然後說,“您在講什麽呀?能有什麽事情,我為難他們做什麽?”

“嗯。”

阿婆沒再說話,睡到了被窩裏。

李娟芬心裏卻突然難受起來,她像往常一樣幫阿婆揉着太陽穴,然後輕聲說道,“阿婆,你今天提這個幹什麽?”

“我怕我忘了。”阿婆的手瘦弱得仿佛皮包着骨頭,她抓緊李娟芬的手說,“怕再不說,記不住了。”

“怎麽會呢?不會的。”李娟芬眼角突然落下了一滴淚。”

阿婆像哄孩子似地摸着她的頭發,輕輕地梳着,說,“小芬,記住了嗎?”

李娟芬一下子抱緊阿婆,舍不得松手。

其實阿婆說什麽她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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