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帽花貼心揣了一路,落到身上燙肉。

常樂的嗓子眼緊澀,他有一肚皮話想問渠錦堂。

那封信他看到了?也看懂了?所以追上來。渠家弄丢了大少爺現在該亂了吧,沒準找他的人已經在往汜水的路上,常樂算到渠錦堂會莽撞,故意繞道魯家坡,想叫他撲個空,好死心,哪曾想陰差陽錯,多容他們一晚上。

可渠錦堂不這麽想,他是怎麽追來的,常樂一個字沒問。

就算他問,渠錦堂也打定了主意不告訴他。

他不會告訴他,自己看到那封寥寥數言的書信時的驚惶,心像一頁脆紙,一碰就碎。更不會告訴他,他是怎麽在渠宅裏四處找他,怎麽踹開渠慶堂的門,用拳頭逼着他開口。怎麽在他爹的咆哮和他娘的哭泣聲中甩開上來擒他的人,奔出渠宅的大門。

甫陽縣城外灰蒙蒙的土路,他在天不亮的道上飛趕,找遍地上每一道車轍,候他們不留意,縮手縮腳爬進木箱,一路颠,一勁兒的難受。

他把帽花留下,就是要和他兩清的意思,門都沒有!

牙齒在嘴裏打抖,渠錦堂的聲音聽得人心裏下針似的,一抽一跳地顫:“你知道這一路,我是怎麽想的?你又扔下我,第二次了,我真想……”

後背上的衣裳,連皮帶肉被兩只手揉開了又摳疼,肩膀頭,一片溫涼的潮濕。

怕他不要他,渠錦堂摟自己的命一樣摟着常樂:“他們知道了。”

“你要不留我,我沒處去了……”

悍雷滾過天靈,常樂半具身子都麻痹,該粉身挫骨的,卻沒覺出多少後怕,只是疲乏,走過二十裏路都沒有的勞累,只因渠錦堂塵埃落定的一句「知道了」,把他前二十年壓在肩上的重負都撂下,一身的松快。

常樂用股子柔勁兒捧起渠錦堂的臉,拇指拭過眼尾,一滴淚就下來。

袖管在臉上囫囵地擦,不想叫渠錦堂看去,常樂低頭,扒他沾了泥點的襪,扽下鞋子:“我看看你的腳……”

渠錦堂縮縮賴賴地往後蜷腿:“你別碰……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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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樂睃他一眼,為這一眼,渠錦堂乖乖地定住,帶繭的指節摸過腳踝,渾身從上到下打了個擺。

他哪兒跑過這麽多路,養尊處優的腳上磨出好些血泡,大的小的滾燙的,常樂啞着嗓子,想碰,不敢碰:“疼麽?”

月色清朗,渠錦堂仿佛見到點星子的光,在常樂的眼角一忽閃:“不疼。”他說謊話,“你……你別哭啊,真的一點都不疼。”

常樂推開他,在黑漆漆的屋裏找他炕下的那雙鞋,渠錦堂慌了,打從背後抱住他:“你去哪兒?!”

那是被丢怕了,一刻都不能放他走。

背上狗皮膏藥似的黏着的人,常樂拍他的手:“我去打點水……”被渠錦堂一下攥住腕子,捏住五根手指頭,這忽兒的疼,都疼得叫人心安,“別走!”

兩個人的手,梭子穿織口地握到一起。

“我不走,你腳上的泡,得挑了……”

“那也不讓你走……”

“不挑了,明天沒法趕路……”

“你要趕我走?你的心怎麽那麽狠!我為了你都……”

說不聽,吧唧一大聲,渠錦堂愣了,常樂揩掉嘴唇上的鹹淚:“誰讓你回去了,你這樣妨着我們趕路,再熬一天,到了汜水上了船就好了……”

“常樂!”渠錦堂用一把死力氣把他抱住。

再多的話就不必說了,打他來,常樂便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夥計們沒想到,少東家居然趕上來,還是渠錦堂,編瞎話臉不紅氣兒不喘,張口就來:“咱們這次下隅北,那是打頭陣去的!現在甫陽不安生,往後啊,整個茂興號都得搬去隅北,到時候,還得靠咱們撐起局面!”

常樂看着他把人心都煽惑旺,擠眉弄眼沖自己邀功:“你就一張嘴……”

胳膊肘擦胳膊肘,渠錦堂挨了說,死心塌地的傻氣:“對你真就是了……”

車上只餘一處空座,常樂請來大少爺,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渠錦堂抱他的胯把人送上車:“還是你坐吧。”

日頭紅火的一團火焰,在眼前斑斓跳動,大家夥的臉上,都有一蓬有盼頭的光。

換了布襖布鞋的渠錦堂,笑得像個無憂少年郎:“你是掌櫃的,應該你坐。我呀,就在你邊上,給你牽馬。”

陽光灑在身上熱烘烘的,不知誰先開口唱:“想親親想得我手腕那個軟,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頭一回眊妹妹你不那個在,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蓋。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顆米……”

一群漢子嗷嗷吼出來的臊話能動聽到哪裏去,渠錦堂也沒了少爺的樣,跟着他們,學他們唱:“茴子白卷心心那個層,妹妹你愛不愛受苦那個人……”

「你愛不愛受苦那個人?」

常樂被渠錦堂炙熱的目光燙着臉,後脖頸垂下的彎兒,羞嗒嗒的一朵蘭花似的,怎麽瞧怎麽好看。

沒有蘭花,路上的野菊花随手藏下一朵,渠錦堂扽常樂的袖管,塞到他手裏。

那朵花要是戴到他鬓邊,一定更好看,沒等常樂紅着臉擡頭瞪他,渠錦堂又扯開嗓門,一把亮堂的好嗓子,乘着風飛到天上: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至死了也把哥哥你随,咱二人相好一對對,切草刀鍘頭不後悔。”

歌聲一路從魯家坡唱到汜水城外,來迎他們的人,手裏提的燈籠上,紅紅一雙大字「開源」。

是裴幼卿留下的人:“常掌櫃,在這兒等您好些天了,東家說您一準會來,請吧。”

渠錦堂扯了常樂一把,嘴巴撇得能挂油瓶,對方打量他,有些驚訝,又好像意料中:“這位是渠家大少吧,飯菜已經備下,船也都靠岸泊好了,不着急趕路,休息一晚,明兒再走。”

袖子底下,常樂捏了捏渠錦堂的指頭:“裴老板讓你們準備的?”

他說老板,不是喊大哥,渠錦堂的嘴角背不住要翹,氣兒也順了,低頭,聽人交代:“讓我們送常掌櫃渡河,前頭的路不好走啊,北邊一打仗,關裏也跟着亂,逃的逃,上山的上山,還有些個領不到軍糧,端着槍就當了匪頭……”

他自覺說多了,揮揮手:“兩位爺,咱就別這兒站着了,讓船娘烹了點河鮮,大家夥兒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頓……”

夜裏,兩人被安排在了一間房:“小地方,委屈渠少爺和常掌櫃将就将就了。”

炕上只準備了一床被,渠錦堂彎眼睛看着常樂,脫了襖先爬上去,常樂在床邊慢慢吞吞解衣扣,開到第三粒,被人從腋下伸出手拖上床,身上兩條光溜溜的膀子,一顆怦怦的心,貼着後背熱火朝天地跳。

“躲什麽……”渠錦堂濕乎乎地叼他的耳垂,“你裴大哥都把你給我了。”

常樂沒他那麽不害臊:“現在又是我大哥了?”

他這是在怼渠錦堂的小心眼呢,這家夥就是個順杆爬的,哈他小肚子上的癢癢肉,兩人一股腦地滾到被子裏:“他不跟我争你,讓我管叫他大哥都成!”

常樂的笑還挂在頰邊,渠錦堂用手指點住那點小旋:“月兒……”

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常樂推他手臂的手,慢慢的改成了摟:“嗳……”

渠錦堂的鼻子響了響,擠出個笑:“我不是在做夢,咱們真的……在一塊兒……”

常樂摸他的臉,不敢想,更不敢說,怕說出來,好夢就驚醒。

這樣溫馴的時刻,渠錦堂不想顯得自己不像個爺們:“明天咱們自己走,你歸了我,往後不勞你大哥操心。”

常樂沒急着否他,捋他垂下的頭發,跟他交換了好幾個黏黏膩膩的吻:“從這兒到隅北要換三次船,路上還要走四天三夜,有開源號在前頭開道,我們也順些……”

渠錦堂不是不明白這個理兒,可他的人還要沾別人的光行事,他心裏憋屈,常樂就怕他鑽牛角尖,紅着臉蛋兒,勾住渠錦堂的腰。

“往後的道,沒暖炕大床了,還有三個時辰才天明……”

燈火呼啦搖曳,常樂臉上生動的紅,看得渠錦堂身上春芽破土的一陣騷動。

“月兒!”

火光忽一下熄滅,朦胧的黑影降下來,被子高高聳起座山包,柳條蕩過水面明月,漾開的水花,一拱一晃,搖到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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