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開源號的幡子在路上打頭陣,常樂一行順風順水到了定縣,來接船的是個老熟人:“常掌櫃!”

渠錦堂眼瞧着常樂從身邊跨過艞板,跟那個刀眉虎眼圓闊臉的漢子,久別親兄弟似的抱住手:“趙大哥!”大哥,大哥,又是大哥,送走一個姓裴的,又來個姓趙的,夥計在岸上向他伸手,“少東家。”

渠錦堂手一甩,扔開扶手的定竿,晃晃悠悠跳上岸。

“怎麽就你一個人,裴大哥呢?”

“等了你小半個月,上前頭西口給你開道去了。”

虎眼漢子名趙慶,是裴家在廊河西口的管事,當年裴幼卿和常樂上把子山,是他趕得馬,在山門外跟幫虎視眈眈的狼崽子對了兩天兩宿,把兩位掌櫃護送下山。

他臉頰上的刀疤就是那時留下的,倒成全了他身上綠林好漢的氣概:“這次來了就不走了吧?早叫你跟着我們東家,他待你,不比你在茂興號吃苦受累強!”

邊上的人尴尬:“少說兩句吧。”

趙五愣沒接眼風:“怎麽啦!我說錯啦?!誰不知道咱東家盼常掌櫃都盼得望眼欲穿了,你要來,別說廊河,整個大隅北,我給你搭手當幫辦!”

舀水也救不了他點火的嘴:“慶爺!我的趙哥,你來……”

“你拽我幹嘛……”

常樂沒跟着去,故意留那兒等渠錦堂,等他經過,跟他兩人肩并肩走在隊末,袖管底下,一截軟軟的指頭纏上來:“趙大哥是個直腸子,他沒那個意思……”

渠錦堂捏他的指頭,扯着酸澀的臉皮:“我知道,我要是……像他一樣,能讓你靠一靠……”

他嘴裏這個「他」指的是裴幼卿,昨日不可追悔,常樂沒法把表盤上的時針撥回去,拿肩膀不輕不重地撞他:“誰靠誰都不打緊……”

渠錦堂豁然擡頭,河面上的風,船娘在船頭搖着橹:一繡一只船,船上撐着帆,裏面的意思,郎你要自己猜;二繡鴛鴦鳥,栖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

常樂沒說過這麽燙嘴的話,耳朵根子都紅,可還擡着頭,四月裏繁花開迷了眼,一把灼人的嬌羞:“往後的路還長,有我靠你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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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說,是把一生都托付,要陪他走到底。

渠錦堂的嘴咧着咧着,肩就塌了,傻子一樣攥袖子囫囵抹臉,又抖啊顫地抓緊常樂的手挺起胸膛,他的魂回來了,手裏牽着小半生的命,步子邁得像個有了底氣的男人,不管前路是風是雨,只要常樂不放開他,風來有他,雨來他擋。

第二天趙慶再見着常樂和渠錦堂,那眼光就不同了,沒了冒失勁兒,不大敢明着看,背地裏又忍不住瞥,好奇、遺憾、為他的東家惋惜,常樂想過去,被渠錦堂拽住。

“趙大哥。”渠錦堂以水代酒,“這一路勞煩開源的諸位為茂興號開道,這份情,我和常樂都記下了!路上沒有好酒,等到了隅北,咱們再喝過!”

常樂也跟着起來,端起碗,兩人是棉線撚成的一條心:“趙大哥。”

都不是扭捏的人,趙慶幹了,撂下碗,又為常樂撐腰,要給渠錦堂一點下馬威,開山的手掌捏上他的膀子,對方面不改色,好小子,趙慶點頭:“渠少爺,還是你有福啊。”

定縣到西口,中間隔着兩座山,水路不暢,貨都得駝着上路,裴家常年在這一帶做生意,各路的人都有打點,照例挂了幡子,沒人敢打主意。

廊河哪座山頭的人不知道啊,開源號裴家,甫陽茂字老號的年輕掌櫃,那是和把子山雷動天喝過酒,攀過交情的主,趙慶自己也會兩句道上的話,天一亮,馬隊就出發。

照常樂的意思:“這幾車,還有最後三車裝的都是不礙緊的東西。”

渠錦堂不明白:“還有人敢劫咱的道?”

常樂跟他解釋:“道上的情形不明,萬一遇上,就當問路錢了。”

趙慶打開裝賬本的木箱,拍拍箱子的夾層:“真東西都在這兒呢。”

土匪掠財掠人搶東西,最無用的是賬本,拿來擦腚都嫌墨水髒屁股。

渠錦堂聽得神乎,看常樂的眼神看尊佛似的,趙慶拍他的肩:“做個樣子,沒準都用不上,這地界最大的山大王就是雷動天,常掌櫃可是他青眼的人吶,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滿口飯好吃,滿口話不好說,大隊才趕了半天路,途經牛頭嶺,馬不肯走了,撩蹄子往後:“趙大哥!”常樂喊了一聲,抓緊渠錦堂的手。

趙慶讓他們待在原地,自己舉高了手朝前走,渠錦堂往他的前頭看,除了一山光禿禿的石頭,什麽也沒看見。

快走到山腳大石頭下,趙慶對天抱手:“山上的兄弟,在下燈籠①。”轉身,指車上插的開源號的幡子,“我們大東家,把子山雷動天的并肩子③,今兒借各位兄弟的裏口②蹻個道兒,一點飛龍子④,請各位兄弟板山,啃付。⑤”

他兩手捧着銀票向前,一顆子彈,咻地從石頭後面射到地上,石子和土崩飛,地上冒着煙的焦窟窿,攔住他的去路。

呼啦啦的,從山上冒出一堆人,青色的襖子,灰灰的臉,黑洞洞的槍口,把他們幾輛車一群人層層圈圈圍了前無去路後無退處。

沒來得及害怕,渠錦堂挪着半幅寬肩膀遮住常樂。

開槍的拍着褲腰上一匣子的子彈,照着踹趙慶胸口就是一腳,踩着他的肩膀頭,打量這群自己撞進來的羊:“媽個巴子,講什麽呢!一個字也聽不懂。”

不是道上的人,常樂認出他腳上的靴子,是當兵,有軍銜的人穿的,剛要從渠錦堂背後冒頭,被他摁回車上,學店裏人招呼刁客的态度,逢迎人地哈腰:“這位軍爺……”

他放低身段的卑微,讨好了拿槍的主:“呦,這兒還有個明白人,看出來我們是幹什麽的。”

抖在地上的銀票被風吹跑,渠錦堂又追又跳,逗得幾個大兵哈哈笑:“軍爺……”五張銀票,他拾回來,拍幹淨土,雙手奉上,“是我們不懂規矩,這些錢……”怕自己顯得不夠誠心,指着最後三車貨,“還有那幾車東西,算我們的一點心意,您高擡貴手……”

那人把錢折了揣進襖子:“別軍爺軍爺的叫。”一雙眼睛賊溜溜往車上摞的大箱看,從車尾一輛輛數到車頭,晃過幡子,停在常樂白白淨淨的臉上,“你們剛才說……你們是哪家的?”

渠錦堂看着他端起槍朝常樂走過去,腦子裏嗡的一聲:“軍爺!我們是茂字號渠家的人!和19軍的陳旅長是認識的……”

把趙慶掀翻在地的腳,又落到他身上,夥計們眼瞧少東家抱着肚子跪倒在地,都不叫了,只有常樂大喊着撲過去,被帶頭的用手臂摟住,摸到一手好料子,柔韌的小腰。

常樂在他的懷裏拼了命地擰,眼睛卻時刻盯在地上,死死扒着渠錦堂,這不是一個掌櫃對夥計的眼神,是閨女對情郎哥,小媳婦兒對自己的男人。

有點意思……

端槍的咧嘴,舌頭舔過上牙膛,邪性地笑了。

硝煙味的槍口在臉上劃過,渠錦堂擡頭,看到的就是讓他心肝俱裂的一幕:“常樂!”然後就被槍托砸暈腦袋,趙慶的手腳讓幾個大兵剪到身後,捆豬猡那麽綁上,紅着眼,口水流了一地,“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那人用槍管托起常樂的臉,左右看了看,是個細皮嫩肉好模樣的少爺,“老子身上這身皮都扒了,你跟我講王法?我就是王法!”

亡命之徒的眼睛,手裏有槍誰還吃當兵的苦,不如占個山頭當大王。

“來啊!把他們連人帶車都押上!”

①燈籠:匪話裏報家門,燈籠等于「照」,意思自己姓趙。

②裏口:匪話地盤。

③并肩子:匪話兄弟。

④飛龍子:匪話大洋票。

⑤板山,啃付:匪話喝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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