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很小的時候, 林筝就聽媽媽說過,很多時候記憶不一定是真的。如果記憶是一張花朵拼圖, 你自己将根莖與綠葉全部拼好, 花瓣的部分卻讓別人擅自給你黏上,那一張郁金香的拼圖很有可能變成恐怖的食人花。
大一寒假那年的冬天,林筝在店鋪收銀臺前看到一個猝然而至的青年, 那人目光滲人,戴着口罩,臉上有鞭痕。
他本能間以為那是附近打架的混混。
後來在某個夜晚的燒烤攤上, 因為韓霁山一句話,缺失的拼圖歸位,他确認那就是韓洺口中回國發瘋的大哥,于是,記憶裏青年臉上的鞭痕透出森然冷意。
韓洺曾将這件事描述的繪聲繪色:
因為父親幾句成全弟弟性向的話, 同樣可能是同性戀的大哥一時失控, 掐住父親的脖子,幾乎犯下罪行。
他對韓霁山的許多懼意, 有一半來自于此。
可是, 如今與他隔着一堵牆的韓洺卻又說, 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成全, 正相反, 那年韓氏集團的韓延書為了滅掉小兒子喜歡男人的念頭, 竟準備去動他的家人……
屋子裏動靜格外激烈。
争吵,謾罵, 厮打……
林筝在混亂中往後退了一步, 也是這一步, 讓屋內的動靜靜止。
韓霁山驟然擡頭。
發舊的窗簾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露出林筝半邊臉。
眼瞳微微一縮,韓霁山幾乎是驚惶地把韓洺丢開,可剛邁開步子,跌在地上的韓洺也同時注意到了外面那個早已想見的人。他臉上悲喜加交,像是預料韓霁山要去幹嘛,突然不顧一切撲過去,牢牢拽住對方褲腿。
男人早在看到窗外那張愕然的臉就亂了陣腳,又被韓洺這樣一扯,一只腿踉跄栽下去,“咚”地半跪在地板上,前所未有的狼狽。
“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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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那是我的人!是我最愛的人!你他媽為什麽要跟我搶啊!”韓洺瘋了似地趁機壓住對方那只腿,又罵了句髒話,面部猙獰地揮手要打過去……
“哐當”一聲,門被踢開,他的拳頭也在半空中被截住。
韓洺轉臉看去,和已經擡手掐住自己脖頸的韓霁山同時僵住。
“真煩,”林筝滿臉嫌惡地将那只手往外一撇,三下五除二把人推開,再看向韓霁山,氣得直接把心裏話說了出來,“誰讓你動我的狗狗!”
韓洺神色駭然:“……你說什麽?”
發覺自己失言,林筝心虛地望了韓霁山一眼,對方還維持着不久前的狼狽動作,微仰着頭,薄唇緊抿,有些小心地看他。
狗屎韓洺,看把人欺負的!
他連忙伸手去扶人:“怎麽樣?沒被他打壞吧?”
男人神色一晃,又瞥了韓洺一眼,隐去唇角幾乎要克制不住的陰暗和興奮,握緊那只手直直站起來。
“一點兒小傷,不要緊。”
如果憤怒可以具象化,韓洺的腦袋早已變為煙囪,他氣急敗壞指着韓霁山:“我打壞他?靠!他都快把我打死了你沒看到?還在裝!他剛剛碰地的是左膝蓋不是右膝蓋!筝筝你看啊他在裝!”
聞言,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換了條腿微屈。
林筝看過去,立馬一臉擔憂:“還真是這條腿,都站不直了,不會出問題了吧?”
韓洺:“……”
韓霁山垂眸:“沒事,不影響走路。”
“這你都信?”韓洺整張臉都綠了,“你別被他騙了,他心懷不軌,不僅是個瘋子,還他媽喜歡自己弟弟的戀人,筝筝你知道他……”
林筝過去,直接呼了他一巴掌。
“啪——”
世界突然寂靜。
韓洺不敢置信,慢慢扭頭看他。
林筝嘆氣:“按理說我沒權利打陌生人,但你一直糾纏騷擾我,又打我的……”及時把“狗狗”吞回肚子裏模糊掉,繼續說,“還撒謊騙人,你這樣的……”又把“髒狗”吞回肚子裏,繼續再說,“不會有人要的,這一巴掌,是警告。”
“警告?”
“……”
“林筝,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可這樣區別對待,是不是太狠了?你是在故意氣我嗎?”捂住那半張臉,韓洺神色微沉,“警告?我偏不聽呢?”
那就去死,嘻嘻嘻。
林筝扭頭,去看韓霁山狀況。
韓洺立馬急了,伸手要攔他。
察覺身後動靜,林筝本能地彈腿往後一踢,驢撅蹄子一樣,他本來想把人踢開,沒想到會那麽準地正中關鍵部位……
“呃——”
當即收回腿,像是做了錯事,林筝驚慌地低頭。
哎呀,鞋不能要了。
韓洺叫得相當隐忍,一連後退幾步,面如菜色,心如死灰,最後慢慢歪倒在了沙發上。
他臉上冒出了一層冷汗,血管都鼓動起來,再看林筝,就像看一個怪物:“你……”
“不、不是我,”終于,韓洺記憶裏的林筝回來了,猶如被自己的舉動吓到,不停搖着頭,可愛又可憐,有一瞬,韓洺都快忘了痛,他神色複雜,心都快軟下去,卻又聽林筝搖頭認真說,“不是我,我明明沒踢到東西……要麽你冤枉我,要麽你太小了!”
“……林筝!”
有那麽一刻,韓洺真的覺得喉嚨裏有承受不住的血要破開血管噴湧出來,或者,真能被氣得噴出血反而好了,那樣他或許就能從那張漂亮的臉上看到愧疚或害怕。
同一個房間,以韓洺為中心的沙發一帶遍布着慘烈而悲傷的氣息,而另一邊,本處于上方的韓霁山臉上忽然陰雲密布,盯着林筝腳下的白色板鞋,眼神森寒得幾乎要吃人。
此時,猶如激烈球賽被叫停的中場休息時間。
韓洺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可身體和靈魂的雙重重擊還沒能有所緩解,韓霁山竟主動半跪在地板上,将林筝不久前踢人的那只鞋握住,用消毒濕巾來回擦了三遍。
三遍!
林筝呆呆地站直了,鞋子幹淨後,他才反應過來對方做了什麽,想說話,外面這時傳來姑媽的呼喊:
“小筝!三樓那是什麽動靜?你怎麽在上面啊?!”
擔憂的喊叫聲和咚咚咚的上樓腳步聲同時靠近。
他連忙縮回腳,屋裏這麽大動靜,外面肯定聽到了一些,可這麽複雜的事情,他自己都沒理清,目前更不能讓親人知道……
“我、我先回去了!”什麽都顧不上了,留下這句話,林筝飛快跑了出去。
強笑着攔住上樓的姑媽,林筝随便找了個理由解釋,拉着人一道下樓,這才松了口氣。
走出小院時,似乎心有靈犀,他回頭往上看。
韓霁山站在陽臺上,身子微微往前探,搭在欄杆上的修長雙手攥得很緊,額前的黑發被風吹亂,致使那張淩厲的臉顯出幾分破碎來。
林筝想了想,還是擡手朝他揮了揮。
對方一怔,薄唇微動,好似笑了。
……
下午三點多,車終于開進雩城市區,彙入擁堵的車流。
林筝看着車窗外的高樓大廈,腦子裏那些從落花村帶來的兵荒馬亂也算是熄了戰鼓。
真是想做夢一樣。
不過,韓霁山的那句話,還是讓他很在意。
不由自主的,腦子裏又浮現當時的場景。
“你說得對,當年沒把他直接搶過來,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思維瞬間跟着跑偏,腦補出一堆在電視上所看的強取豪奪戲碼……吓人歸吓人,可他根本就不需要搶嘛!
惡魔筝當即冒出小腦袋:豈有此理!世間竟有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好奇心愈加旺盛,于是絕不再允許一堆大問號在腦子裏過夜了!
夜裏泡完澡,林筝做賊似的将房門反鎖,又拉好窗簾,最後整個人都鑽進被窩,抿着嘴角打開手機,盯着那個號碼三秒後,手指一顫,就要往下摁。
鈴聲猝然響起。
原本的通訊錄界面被來電提示完全代替,只是正中的號碼和備注名字卻沒變。
“天呀……”林筝驚得撅起屁股。
線條落針眼,世上還有這麽巧的事讓他遇到?
心尖泛着說不出的波瀾,把手機拿到耳邊,很小聲道:“韓大哥?”
韓霁山聲音喑啞:“今天你……”
林筝忙說:“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那邊一頓,輕輕笑了聲:“你可以故意。”
他慢慢把腦袋拱出被窩,縮着身子躺下去,悄悄吐出一口氣,問:“你的腿還好吧?”
“很好。”
“你回雩城了嗎?”
“半個小時前到家。”
林筝扭過身子,終于問:“韓大哥,你們今天說的那件事,就是兩年前的那件事嗎?”
手機裏忽然沉默,接着是幾聲細微的響動,像是在走動,他正要詢問,韓霁山略有些焦灼的語調傳來:“那種事再也不會有,韓延書沒那個膽子了,我用一切像你保證。”
林筝的重點依舊:“所以還是兩年前的那件事?”
“……是。”
窗戶被風拍打了一下,不大的聲響,卻像是敲在了林筝的心上,讓心髒開始下沉。
這一瞬間,許多往事在他腦海裏流淌而過,他像是突然間抓住關鍵線索的柯南,短短幾秒,便還原了從不曾見證的過去。
他說:“韓大哥,你知道我和韓洺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嗎?”
手機那頭沒有出聲。
林筝卻不依不饒,重複那句話。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是……在你高考之後。”不想面對,可又無法拒絕,男人的聲音像是被碾成碎末的寒冰,不再高高在上,只剩赤/裸的苦楚,“你們半年前分手,後來在那個大雪天複合……”
林筝靜靜聽着,一時間覺得可笑,無比可笑,可還是竭盡全力壓下那些情緒:“韓洺說的?”
沒有反駁。
林筝說:“所以,在你眼裏,我和他談了四年?”
也不知韓霁山想到了哪裏,突然沉着嗓子說:“他不好,哪裏都不好!”
“……”
胸腔已經升起的憤怒莫名因這句話洩了一半,林筝說:“你說得對,他不僅不好,還是個撒謊精!天大的撒謊精——”
那邊頓住,像是還沒從過去中回過神。
林筝說:“我高考完有次去你們家玩,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之後就和他再也沒有來往。後來他考入R大,我和他再次成為校友,我那時大二,他重新找上我,說喜歡我,他做了很多事,一直到那個大雪天,我才脫單……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你面前說了些什麽,但在十二月那場大雪之前,我和韓洺根本就沒有任何關系。”
他是一口氣說完的。
手機另一邊很安靜,片刻後,猛地傳來一聲響動,像是什麽東西落地碎了。
“韓大哥?”
沒有回應。
手機裏只剩淩亂的腳步聲,以及水龍頭打開的嘩嘩水流聲。
林筝不出聲了。
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明明沉默很久,可手機上卻只顯示兩分鐘的流動。
韓霁山的聲音終于傳來過來,有些遙遠,似乎克制着說:“筝筝,我們明天能見面嗎?”
林筝被他的沙啞嗓音吓到,下意識含糊地嗯了聲。
他們都沒有說話。
林筝不知道那邊究竟在發生着什麽,片刻後,韓霁山像是變了一個人,輕聲說:“睡吧,筝筝。”
這一夜,林筝睡得并不安心,他夢到過去的許多事,往日的歲月在夢境裏變得斑駁陳舊,他又回到了高考後那個夏天,在韓洺的邀請下,興致勃勃走進那棟富麗堂皇的大宅子。
所有人的臉都在那一天變得模糊,唯有韓霁山的面龐清晰可見。
因為那群少年背後的話語,十八歲的林筝失落地跑到一樓客廳寫告別的便利貼,注意到有人過來,吓得連忙背過手解釋。
青年盯着他:“我是韓霁山。”
他害怕,又不敢表露出來,只揪着手指頭說:“哦,哦。”
那道身影并不離去,溫雅貴重,冷冽的眼眸裏卻仿佛住着一頭巨大的怪物,要爬出來把他吃掉。
……
今天是實習的最後一天。
“我要好好幹!”清晨的光裏,林筝對着鏡子認真說,說完又甩甩腦袋,将昨晚夢到的亂七八糟全部甩了出去。
可一出小區,看到那輛熟悉的賓利,甩出去的東西又全部鑽回了腦子裏。
“……”
乖乖上了車,接過遞來的早餐,林筝小聲說了句謝謝。
謝謝狗狗。
不知是不是沒睡好的緣故,韓霁山的狀态很不好,臉上幾乎沒什麽血色,眼下烏青,每逢等紅綠燈,都會側首專注地看他。
林筝被看得頭皮發麻:“韓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男人一頓,搖頭。
很快,車停在公司前的小道邊上。
林筝要下去,肩膀猛地被捏住。
他扭臉看去,随即被韓霁山的眼神吓到,夢裏的那張臉幾乎就這麽重現在眼前,可下一刻,肩膀上的手又緩緩松開了。
林筝清楚地從他眼裏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陰冷,還有掩住幾分的痛色,可聲音卻是那樣平靜:“筝筝,邵京今天又下雪了。”
“……啊?”他不太明白。他們不是在雩城嗎?
“我要去邵京一趟,過幾天才回。”
“哦,好吧。”他低下頭,不知道說些什麽。
韓霁山看着他,忽然想起對方曾經捧着雪人的模樣,他說:“我給你帶一罐雪回來。”
林筝頓時笑了:“等你帶回來都化掉了。”
男人神色篤定:“不會的。”
上午九點,踩點走進辦公室,林筝的嘴角始終往上挂着,對面的同事姐姐探頭:“怎麽回事?小林談戀愛了?”
“才沒有……”他連忙打開電腦,心卻飄到了別處。
惡魔筝在耳邊嗤之以鼻:談戀愛有什麽好?有大狗狗好嗎?
天使筝立馬在另一邊細聲細語:不要這麽說,韓大哥如果聽到,會多麽傷心啊!
惡魔筝哼道:聽到又怎樣?你以為人比狗高貴嗎?狗狗怎麽你了?你瞧不起狗狗!
天使筝“呀”一聲,被兇得跑掉了。
偷瞄着這位漂亮實習生臉上的迷之微笑,幾個同事同時搖頭。
就算最後一天上班,也不至于這麽開心吧?
飯後午休,林筝收到韓霁山的消息。
是一張照片,對方應該在距離邵京最近的服務區,照片是覆了一層白雪的地面。
隔着手機,他仿佛已經感受到雪地的冷冽氣息。
林筝把這張照片存進一個新建的相冊。
相冊名:旅行狗狗明信片。
……
距離除夕還有五天。
韓家老宅。
韓洺頹喪地下樓。
落花村那次帶來的的傷勢已經恢複,可心裏的傷卻開始流膿發炎,這些天他幾乎夜夜都會夢到那一天,夢到林筝天真又邪惡的對着說出那句話:
“不、不是我!”
“要麽你冤枉我,要麽你太小了!”
以前一想就會心癢難耐的美麗面孔,現在一想,整個身體都開始發寒發抖……
怎麽會這樣?他寧願那天只是一場噩夢!
吊兒郎當地下了樓,目光一晃,便瞥到客廳沙發上的身影。
頹喪的臉頓變,韓洺有些意外:“爸,媽,你們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在國外度假嗎?”
此時,中年男人微垂着頭,兩手撫在太陽穴上,看不出在幹什麽。
坐在一旁的高挑女人神色緊張,飛快地朝韓洺使了個“回去”的眼神。
“到底怎麽了?”韓洺不僅不走,還笑了聲,“怎麽氣氛這麽吓人……”
一直揉捏自己太陽穴的韓延書擡頭,再也控制不住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朝韓洺狠狠扔過去:“畜生,你到底做了什麽?讓他把老子逼到這個份上!”
女人吓得捂嘴,那邊韓洺躲得及時,雖沒被砸到,卻驚得臉色發白,還沒從恐懼裏回過神,就被沖過來的韓延書拽着衣領罵了個狗血淋頭:“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惹他,不要惹他!他以前就有韓靜芃的家族撐腰,現在翅膀硬了,連我都不放在眼裏,你算個老幾!你老子要是被他從那把椅子上拉下來,你也好過不了!”
韓洺像是明白了什麽,難以相信地擡頭:“公、公司不是爸的嗎?為什麽爸爸會被他威脅……”
下一刻,他就從韓延書眼裏看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望:“蠢貨!當年若沒有他母親,公司在十幾年前就挺不過那次危機!我對你說了多少遍,好好學經商,多對公司上上心!你他媽腦子就只有那些破爛事兒!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蠢話……”
“罵我有用嗎?我一個學生能做什麽?!”韓洺難堪至極,“是他無法無天,你有本事去罵他打他……你又不是沒有打過,才幾年,就被他吓成這樣?”
韓延書眼睛都直了:“你這孽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你打!”韓洺豁出去了似地冷笑,“把我打死,您等着韓霁山以後拔你氧氣管吧!”
“……”
“韓洺!”楚虹吓傻了,“怎麽可以這樣對你爸說話?!”
“今天都別攔着,楚虹,看看,這就是你慣出來的好兒子!今天不好好教訓他,我看就要養出第二頭狼了!”
“呵,又抽皮帶?我可不是韓霁山,不會站在那兒給你抽!爸,你真有本事別在我這兒逞威風,拿着這鞭子去公司好好管教你大兒子,對我發火算什麽……”
“你……別跑,我打死你!給我站住!”
“延書,他不懂事,你就消消氣吧……”
“都滾開!看我今天不打死他……”
那邊韓家雞飛狗跳、父子大戰三百回合的夜裏,這邊的林筝則苦惱地在家裏試穿周琳妮新買給他的西裝三件套。
姑媽合作多年的一位老板舉行了個小規模的酒會,林藍在外出差,便讓丈夫朱威廉代她參加,只是朱威廉喝多後容易鬧笑話,原本就安排朱小城跟着一起照看。
可朱小城這幾日都有直播安排,不願意去,而穩妥的秘書家裏有事早早回老家過年了,林藍怕出了狀況普通員工應付不了,就和林筝提了下。
林筝很小的時候就見識過這位姑父醉酒後的樣子,也知道怎麽應對,反正沒事,毫不猶豫答應了。
他很少去這種正式場合,便将媽媽為他買的新年正裝穿着試來試去,一會兒覺得拘束,一會兒又怕不抗凍,糾糾結結的,忽然發現門外的爸媽揶揄地看着他笑,連忙故作無所謂地脫下外套。
周琳妮說:“放心,很好看,也很合身,咱們小寶特別像偶像劇裏的男主角。”
林筝連忙說:“我都這麽大了,別再叫那個了。”
周琳妮哈哈笑道:“好好好,大孩子了!”
林金濤問:“袖子上那是什麽?”
林筝:“袖箍。”
林金濤看着點點頭:“就穿這身吧,帥。”
周琳妮補充:“是啊,漂漂亮亮的,不愧是我生出來的。”
林筝被誇得耳朵都燒起來。
心裏的惡魔也跟着溜出來耀武揚威:
不錯,等大狗狗回來,就穿這身見他,讓他也感受一下我的硬漢之氣。
次日一早,朱威廉的車就來了。
姑父是比較寡言的性格,看林筝出來,也只打了聲招呼。
在家裏一起吃完早餐,林筝乖乖跟着姑父走了,車開到半路,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帶件羽絨服,萬一在外面冷了,沒東西披。
嘆了口氣。
司機在開車,副駕駛的朱威廉回頭問:“怎麽了?”
林筝搖搖頭,說沒什麽,要是說了,姑父肯定會調頭回去,那就可能遲到。
酒會的規模比他想象中要大一些,裏面不少商人對他而言都是生面孔。
姑父帶着他一個個打招呼,最後又帶他去見舉行酒會的房地産老板沈總。朱小城不想從事父輩行業,林藍和朱威廉都有意栽培這個親侄子。
林筝自然也看得出來,哪怕以後不會進入這一行,他也領了親人的這份好意。
可意外總是會出現。
那位沈總同樣帶着一個小輩,穿着藍色西裝、頂着黃頭發在那罵罵咧咧,轉眼看到随着朱威廉過來的林筝,嘴巴一顫,慢慢張大。
林筝:“……”
客套完,朱威廉笑着介紹:“這是我侄子林筝,帶他過來玩玩。”
“真是一表人才!以後肯定大有所為!”沈總儀式化誇玩就立馬指着身邊的黃毛青年凡爾賽道,“唉,這就是我那不争氣的兒子沈駿,除了考上R大,簡直一無是處!”
林筝:“……”
朱威廉噎了下,随即看向林筝故作驚訝:“這麽說,你們還是校友啊?”
林筝點頭:“沈駿,你好,又見面了。”
朱威廉驚愕起來:“你們還認識?”
哪止認識?
沈駿擠出笑來,實在沒臉說自己因為嘴臭被人拒絕過,只好故作随意地整整發型道:“林同學,好久不見。”
“是啊。”林筝一臉營業式微笑,面不改色跟着自己姑父走了。
“……”
珠光寶氣的人流中,黃毛青年眼圈發紅,又開始罵罵咧咧,走得太快還把自己老爸腳踩了。
沈總朝着他腦袋拍過去一巴掌:“不想來就別來,別給我丢人!”
“丢人?你天天罵人把自己兒子帶的習慣性嘴臭,他媽的改都改不好,現在舔狗都沒得當,還有比這更丢人的嗎?”
“……狗日的,你剛剛說什麽?!”
“……對牛彈琴。”
“彈琴,你會嗎你?今天是讓你來給老子表現的,彈個叽霸!”
“……”
一個小時後,酒會的另一端。
盡管林筝一直小聲提醒姑父少喝,可別的老板過來聊天幹杯,又很難不沾,果然,沒多久,朱威廉神色就不對勁了。
發現姑父開始胡言亂語時,他趕忙先帶人去衛生間洗把臉冷靜。
水池前,朱威廉一反常态地哭着說:“小筝,你姑媽呢?”
“……”
就知道,又來了……
林筝說:“姑媽在外地出差,年前就回來了。”
姑父淚花閃爍:“小筝,你覺得你姑媽愛我有幾分?”
“……”林筝握拳,娴熟地背着姑媽教的臺詞,“她愛,不是工具,救水裏最近的,沒有如果……”
朱威廉果然平靜了些,他背過身,靠着牆揉揉眼睛,随後又摸了幾下自己外套,似乎想找煙。
林筝提醒:“姑父,你的煙好像在車上。”
朱威廉醉酒後都會抽根煙冷靜冷靜,他聞聲撐着牆就要下去,林筝連忙扶住他:“我帶你下去找。”
他怕把醉酒的朱威廉單獨放這兒會鬧出動靜。
兩人很快到了下面停車的地方,司機先走了,林筝進去拿煙,從車裏出來時,對面路邊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語。
其中幾道聲音有些熟悉,林筝還沒看過去,那邊倒是先意外地喊起來:“林筝?是你嗎?”
他關上車門,拿着煙盒回頭。
男男女女,約莫十幾人,都是高中同班同學,剛剛喊他的,正是以前的班長簡卓,對方發現沒認錯,原本還有些尴尬,可看到他一旁的朱威廉後,神色一怔,慢慢便變得微妙起來。
“林筝不是不來嗎?”
“你傻呀,沒看到人家另有行程?”
有幾個人推搡着小聲說:“喊什麽呀,趕緊走,可別打擾人家了。”
簡卓上次在邵京一直憋着一口氣,總覺得林筝因為那件事瞧不起他,此時看到這種場面,怎麽可能就就這麽着了:“林筝,這位是……都是老同學,不介紹介紹?”
裏面那個先前在群裏說人壞話反被怼的男生也在,像是終于以此發現找回面子,趁機附和:“是啊,還以為甩了韓洺能找個多麽好的,結果真是饑不擇食,這都多大年紀了……”
“年紀算什麽,這車值多少錢你們懂嗎?人各有志,咱們想攀還攀不上呢!看看他這身派頭,剛從那家酒店出來的吧?”
林筝好整以暇地把煙抽出一根,目不斜視地遞給姑父。
此時的朱威廉幾乎是神志不清的。
惡魔筝再次飄了出來,舉着小黑旗喊道:多好的機會啊!沒人看到!快!不要讓他們跑了!!!
有幾個老同學只覺得氣氛尴尬,催促着趕緊走,定的酒樓時間都到了。
顯然是那個約好的同學聚會。
林筝淡淡掃過去,也抽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忍着沒嗆出來,看到簡卓眼裏的詫異,他說:“沒見過人抽煙?”
對方幸災樂禍的神色一下凝固,他覺得眼前的林筝很陌生,若不是那張臉,他都要以為自己認錯了。
林筝夾着煙,步伐很快地走過去。
簡卓不清楚他要做什麽,下意識往後退。
剛越過馬路,後方突兀地傳來一句高喊:“林筝,你怎麽把你姑父帶到外面了?他是喝多了嗎?怎麽趴車上了?我爸還想跟叔叔聊一會兒呢!”
……是沈駿。
林筝沒搭理,他看着那幾張精彩變幻的臉,驚愕、意外、難看以及鮮少的愧疚……
他走到簡卓跟前,手往下一垂,毫無預兆地将煙頭用力摁在對方手背上。
“操!”簡卓痛叫着退開,“你、你幹嘛?!”
“上次沒打你,是沒來得及,現在不打,以後還會亂叫。你這種渾身賤肉的狗,總要長長記性。”
簡卓憤怒不已:“你罵誰呢!”
林筝聲音很低:“你啊,不值錢的賤狗。”
“……”
後面的人眼球都快掉出來了,大多數完全不敢動彈,只接頭交耳小聲詢問,只有一兩個平時和簡卓關系好的人上前勸和:“林筝,對不起啊,他們也是誤會了,真不知道那是你姑父,誰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親戚,都是誤會,是我們不好,老同學一場,別弄得……”
“離我遠點兒,你這條又髒又爛的狗。”
“……操,罵人幹嘛?!想打架是吧?”
那人臉一下子紅了,撥開人群就要沖過來動手。
快來吧!
惡魔筝立馬搖旗吶喊:機會來了!防衛!開始防衛!
林筝回想着之前在韓洺那裏練成的踢丁神功,正準備一試,那邊的沈駿卻見勢不對罵罵咧咧沖過來:“喂——你們是什麽人?要幹嘛?敢動手我草你們八輩祖……”
悲壯的叫罵聲在一聲急剎車中戛然而止。
林筝還以為出了車禍,思緒猛地回籠,吓得手中煙都掉了,急忙回過頭,卻看到一輛黑色賓利停靠在不遠處,而沈駿則在放狠話後在附近着急尋覓趁手武器,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撿了個可以一用的棍子。
高喊了句“林筝別怕我來了”,下一秒,便被對面的情景震得直接石化。
片刻後,沈駿手裏的棍子和頭頂的枯葉一樣,緩緩掉了下去。
馬路的那頭。
那個他爸口中目中無人的韓家長子,此時屈着身子,竟像老媽子那樣先給林筝裹上厚實的羽絨服外套,接着拿走他手中的煙頭,用指腹掐滅收攏在掌心,再用手帕将對方沾了煙灰的手心手背……甚至下面的皮鞋全都分別仔細擦拭一道,最後才重新站直,寒涼的目光掃向被幾個保镖圍住的陌生人……
在看到韓霁山第一眼,就等着林筝被這位前任大哥給下馬威的簡卓等人:“……”
今天的雩城,忽然間就冷了幾分。
……
回到酒會後,韓霁山找了個房間把醉倒的朱威廉送進去。
林筝神色如常,然而腦子卻在不停回放着那群人不久前彼此推卸責任、互相甩鍋、責怪謾罵……然後挑起一切的簡卓很快成了衆矢之的,最後全部不歡而散的難看畫面。
惡魔筝在耳邊低語:毀掉別人和和美美的聚會,實在是太美妙了!嘻嘻嘻!
安排好朱威廉的韓霁山側首看過來。
林筝垂眼,忍着害羞表揚大狗狗:“韓大哥,我以為你還在邵京呢……多虧了你,那會兒吓死我了。”
“……”想了想,到底沒說出自己老遠就在車內看到的畫面,韓霁山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超級迷你的保溫杯,擰開遞過去,“邵京的雪。”
室內暖氣很足,林筝卸下羽絨服,眨着毛茸茸的黑睫往裏看。
很白的雪,表面一層因為室內溫度,有些透明了。
“謝謝,”林筝拿過保溫杯,重新擰上,“我還以為你之前那話是在開玩笑呢。”
燈光是暖色調,把穿着精致三件套的美人描了道淺淺的金邊。
韓霁山目光下視,視線從襯衫上白皙清癯的鵝頸,到西裝馬甲貼合身體線條的收腰處,又到筆直修長的西褲,還有那雙包裹雪白雙腳的黑皮鞋。
林筝的頭發也整理過,蓬松清爽,幾縷短發散落在眉間,讓原本就漂亮的眉眼增添了幾分蠱惑人心的豔麗。
韓霁山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以幫對方整理領口的機會,俯首悄悄地、深深地嗅了下林筝頸間的氣息。
被精致裝扮的美人似乎有所察覺,眼睫直直斜過來,忽然扇子似地一閃,又鬼使神差低下頭,嗓音是含糊的:
“抱抱。”
那一剎,韓霁山的心口轟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