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沒遇到老爹之前,小六子沒有姓。他是一個徹底的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從小是被京城的佘大爺養大的,大家都叫他青皮猴。
佘大爺專門養象他這樣的孤兒來掙錢,他有記憶開始,就每天出去讨飯,得空就偷些東西。只有每天都偷到東西,回去才不會挨佘大爺的打,而佘大爺上頭還有個阿旺大哥,阿旺大哥上面還有大哥,其實說白了,小六子這樣的可以算是黑幫的最底層。
每到冬天,青皮猴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不但人們都把錢袋藏的緊緊的,讓他很難下手,而且寒風中誰願意出門給一個乞丐錢呢?所以青皮猴常常會挨餓,回去又會常常挨打。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特別早,剛剛冬至,天就飄起了雪花,但是今天青皮猴的心情很好。他剛剛‘得手’,宰到一頭肥羊,現在他的腰裏足足有5兩多銀子,只要每天給佘大爺3、4分銀子,他可以有半個月不用擔心挨打,所以他覺得天氣似乎都暖洋洋的,今天運氣這麽好,他準備拿出1兩銀子試試自己的手氣,這時候大街上突然亂起來了,本來各幹各的人變戲法似的迅速圍了一個大圈,圈子裏傳出叫罵和打人的聲音,青皮猴一看就知道有熱鬧看,而且沒什麽危險,不然這些人就不會圍的這麽近了。他從小就重複着偷東西、逃跑、挨打,所以身手十分靈活,幾下就鑽進人群裏。
打人的是街邊炸油炸鬼的王大麻子,此時他正拿着擀面杖打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那人手裏抓着兩條油炸鬼生扯猛咬,任由擀面杖雨點一樣落在自己身上,吭都不吭一聲,王大麻子更氣了,罵道:“你個該遭瘟的撞頭屍,我新炸的一籠油貨,眼瞅不見就叫你吃下去了,你他娘的倒是水磨的喉嚨,也不怕燙炸你的排骨,你他娘的還吃”說着猛的一棒打在那人的頭上,血立刻就流出來,那人哆嗦了一下,擡起頭,青皮猴覺得那人滿眼都是憤懑和絕望,那眼神一直打進他的心裏,小時候自己讨不到錢,被佘大爺把尿淋在頭上自己就是這樣憤懑絕望的心情,他不懂得什麽叫震撼,只知道那人已經不看他了,自己還在呆呆的看着他。耳聽見一個挑菜的後生突然叫道:“這不是我們村後山那個傻子嗎?,王大叔,這個人是傻的!你打他也沒用”
王大麻子抓起他的頭發一看,那人沖他咧嘴一笑,嘴裏連油炸鬼帶吐沫磨磨叽叽露出來,王麻子啐了一口,道:“真倒黴,老子撞了倒命鬼”作勢要走,突然想想又轉身一腳踢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粹不及防,一口吐了出來,濺到王大麻子右腳上,王麻子大怒,罵:“你條臭命還陪不起我一只鞋,我今天就打死你當打個狗!”說者抓着領子将那人提起來,一巴掌就打的他嘴角淌血。接着又向他揮拳擊去。
青皮猴不知道為什麽血往上撞,叫道:“停手!你沒聽到他是傻子嗎?”
王麻子回頭一看,道:“原來是你個小兔崽子,你王大爺管教個傻子關你什麽事,難道這傻子是你爹?”周圍的人立刻大笑。
青皮猴道:“管他是誰,我就不信一條命值不了一雙鞋錢。”
王麻子突然笑道:“還別說,我們青皮猴還想充個小英雄,你只要讓大爺樂一樂,我就饒了這個老鬼,你不是從小沒爹嗎?來,王大爺幫你認個幹爹怎麽樣?”說者向那個老頭一努嘴,圍着的人都笑起來。
另大家詫異的是,青皮猴并沒有發火,他走到那老頭身邊,道:“看見了就是緣分,看來也沒有人看的起我這個小要飯的,我這輩子也不會有個爹了,我就認你做個幹爹,你也別嫌俺窮,以後咱爺倆過日子,好不好?”人們一下靜下來,那老頭也吃驚的看着他,沒說話。
王麻子大笑道:“得了,看來個瘋子都不想有你這樣的兒子,你撒泡尿自己淹死算了”
那人卻突然跳起來抱住青皮猴,叫道:“你是不是認識我,是不是想騙我教你武功?”
青皮猴吓了一跳,道:“什麽武功”他覺得害怕,又語無倫次道:“你不願意算了,我不認幹爹了,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小心……”
王麻子道:“怎麽?乖兒子走了,不管你爹了,哈哈哈”一邊用手拍着那老頭的臉,道:“老子看看你瘋到什麽程度,我撒泡尿你吃了就放你走”說着就解自己的褲子,老頭左躲右閃,怪叫起來。
青皮猴覺得一種似熱非熱的東西從丹田直沖上來,他一把推開王大麻子,抓住那個老頭道:“你忘了,我是你的孩子啊,爹,我們走吧,我給你做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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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麻子大怒:“小猴崽子,你敢推老子。”
青皮猴叫道:“小爺今天就推你了,你要是再敢打我爹一下,我就叫我小兄弟們天天來攪和你,讓你生意做不成。除非你今天當這麽多人的面打死我,我算你是帶種的,那你就給小爺償命,小爺也有賺”
王大麻子雖然生氣,可也不敢真打死人。旁邊圍着的有個人勸他:“王大叔,算了吧,生意還要做,跟這兩個人怄氣有什麽用”
王麻子說:“他娘的,帶你的瘋爹滾吧,少讓老子再看到你!”
青皮猴聽這樣的罵可是從小聽到大,全不當那是回事,對老頭說:“爹,我們走吧!”
那老頭抓住他,說:“好兒子,乖孩子,爹教你武功,你練好了回來打死這個壞人”
旁邊挑菜的後生笑了起來“他又來了,這老頭剛來我們村的時候整天說自己是江湖高手,還什麽魔君,要教我們武功,後來沒人理他又不說自己是魔君了,說自己是牛魔王啦,青皮猴,你小子是牛魔王的兒子,那不是紅孩兒嗎?哈哈,可要改個名,叫青孩兒?”
青皮猴大感尴尬,那老頭卻不理,問道:“兒子,你叫青皮猴,姓什麽?”
青皮猴道:“我從小沒爹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
老頭道:“看你爹都糊塗了,你爹姓柳,你當然也姓柳了,你不叫青皮猴,你叫柳青!是我的乖兒子。”
青皮猴雖然知道這是個瘋子,可是也有非常溫暖的感覺。當晚他就帶老爹去見佘大爺,求佘大爺收留老爹,佘大爺沒容他說話就道:“青皮猴,皮又癢癢了是不是?”揮手就給了他幾下鞭子,老爹撲在他身上替他檔着,被他們趕到城外的破廟裏。青皮猴摸着自己懷裏的5兩銀子,下決心逃走。半夜去城外找到老爹,兩個人一起離開京城。
柳青覺得老爹沒瘋之前可是是個先生,因為老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挺好聽,而且那晚老爹帶他逃走路線曲折,硬是讓佘大爺沒找到,看來應該是有學問的。
以後的一年時間柳青和老爹一直向南邊走,老爹也不是時時都瘋,他特別喜歡讓柳青認字,一路上見到字就教柳青認,記不得他就生氣,所以柳青更能肯定他以前是教書先生,才會那麽想教人,他們平時讨飯,偶爾還偷點東西,閑下來老爹就會和他捉迷藏、賽跑,有時候還拍拍打打,總要玩的他筋疲力盡才罷,不和他玩了他就發瘋,坐在地下哭,一年下來,柳青不知不覺身體越來越輕了。但是老爹還是老樣子,身體很差,經常生病,最近一次柳青讨飯回來看見他蜷縮在廟裏的地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說不出話,吓的柳青大聲哭起來,他去請大夫,回來時老爹已經自己好了,還把廟裏佛像披的一塊髒紅布纏在身上到處跑,那大夫說:“你爹這是矢心瘋,那是什麽急病啊,這可一時半會治不好”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維持,柳青就滿足了,可是他也遇上了在當時誰也逃不開的大問題—戰亂!北邊的小村莊幾乎沒有男人了,不是餓死就是被抓去打仗,一大隊老若婦孺潮水一樣向南邊卷,路上不斷有村子加入,也不斷有人倒地不起,柳青用老爹新教他的話來形容,就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這樣的大形勢下柳青也只好和老爹逃難,現在沒有人再給他一口飯一分錢,人們吃光一切可以吃的東西,人流過去的地方就象遭了蝗蟲,連樹葉子都吃淨了。
在江蘇邊界,柳青注意到一個比他大3、4歲的少年,那人臉黃黃的,卻一直能順利找到吃的,野地裏那裏有田鼠他一下就能找到,走到那個城市裏他立刻就能找到一點活幹,他好象什麽都會做,柳青覺得他象生了痨病的樣子,應該很快就死,又見他口袋裏還有幾個錢,所以一路跟着他,可是他一直精精神神,柳青想等他死掉繼承他包袱的願望也就沒實現,直到柳青和老爹都2天沒吃東西,看到那黃臉少年吃餅,他忍不住了,決定幹回老本行,偷他的包袱!
這對于柳青是熟手了,他和老爹提過,但是老爹不讓他偷這個少年的東西,老爹說:“他好厲害,會打死我乖兒子”,所以他在晚上老爹睡了以後自己溜出來。那黃臉少年的包袱晚上鎖在一個小箱子裏,他使出渾身解術,先裝鳥叫引開那少年,然後再從牆外面挖洞,再用鐵絲別開了鎖才拿到包袱,他得意揚揚的回到廟裏,把包袱給老爹看,卻見老爹看着他身後神色大變。他一回頭就見到那個黃臉的少年。
那少年陰沉着臉說:“你偷我的東西,在現在這世道,就是要我的命,我讓你用眼睛來還不算過分吧,看看還有沒有有眼無珠敢打我主意的人。”
柳青深知自己絕不是這個人的對手,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柳青覺得從心裏涼出來,突然老爹從旁邊沖出來擋在他身前,沖那黃臉少年呲牙大叫,那少年皺眉道:“搞什麽鬼,你讓開。”
柳青反手抱住老爹,道:“這位爺,是我有眼無珠,我和我爹實在沒辦法了,我爹是個瘋子,我要是死了我爹也活不成了,你要殺就一起吧,別留我爹一個人在世上受苦。”
那少年聽到這樣的要求怔住了,目光爍爍的看了柳青一會才道:“小兄弟,你身手不錯,現在世道太亂,你和一個這樣的爹爹一起兩個都活不成了,不如自己逃命,日後還有一個給你爹燒紙錢的人。”
柳青看看老爹,對着那少年嘴角輕蔑的一笑,他都不屑搖頭否決那少年的提議,他知道這人說的不錯,但是他怎麽能理解自己對這唯一親人的感情,他預備着這樣的表情激怒那少年了,但是半晌沒有動靜,他擡頭看時,詫異的發現那少年眼睛有點濕潤。那少年輕輕的說:“你知道嗎?你們父子的感情讓我很羨慕!我叫杜風寄,你們兩個跟我走吧!”
在這樣的時刻多養活兩個人簡直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柳青不相信的看着他,他微笑道:“你放心,我已經看好了,和這麽一大堆人一起逃難沒什麽出頭的日子,我們轉江蘇折山東直隸,京畿那裏還的裝裝門面,暫時太平,但是不宜久留,最多一年,我們沿靠海的省南下,在揚州一帶安定下來。”
柳青道:“你既然看好了怎麽不去呢?”
杜風寄道:“我要看看以後有沒有生意路子,你放心,我說的出做的到,你其實不是養活不了你爹,只是不知道怎麽養罷了,我幫不了你什麽大忙的”
柳青後來發現杜風寄其實是很随和的人,經常逗他開心。當他知道柳青和老爹是怎麽認識的以後,對老爹就格外好,老爹自從看見杜風寄就瘋的厲害些了,幾乎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過,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也不怕杜風寄了,而是随着柳青叫他“老大!”
柳青對杜風寄由開始的害怕變成了完全崇拜,無論是和老杜争地盤,還是和外洋人做生意,老大做出的決定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是當杜風寄決定把多年的家當都交給一個看起來有點土的人他真是想不通了。
老大說要請個財神爺回來,特意到京城附近的小村子裏把這個叫孫陸的一家人都接來揚州,孫陸有30歲的樣子,他家裏其他人都是一腦袋高粱花子的鄉巴佬,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讓老大不遠千裏去請,柳青跟杜風寄多年,深知那些錢來的有多艱難,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這個孫陸還真的是財神爺轉世,沒幾年,陸上龍王孫陸的大名就盡人皆知了。正式結拜的時候,大家依年齡叫他大哥,柳青叫孫陸大哥,可是堅持叫杜風寄老大,于是有人對他說,你大哥在嗎?他會道:“說清楚,你找老大還是大哥?”搞的後面的幾個兄弟都随他有一個大哥,一個老大。
柳青排行第六,他是跟杜風寄最久的,也是感情最好的,
妙人兒,玲珑玉
玉寧寧的神情專注地盯着爐竈。鍋微熱、左手下油、右手将鍋不住轉圈,油在裏面跟着不停旋轉,蕩成一個個跟鍋差不多高的扇面。油越熱,她手下越用力,最後油開的那一下,竟被高高蕩起。她瞳孔微縮,左手盤子裏的田螺"嘩"地潑入鍋中,被抛起的熱油剛好落回蓋在田螺上。"嗞啦"聲未停,濃濃的香味已溢出來。
玉寧寧緊盯着螺殼顏色的變化,快速把辣椒、鹽、蒜末、蘇子葉等調味料一樣樣加進去,翻炒幾下,待湯汁剛冒出小泡時,立刻離了火,再将腌好的桂花撒進去,上蓋一焖,這道田螺就算炒好了。等呆會兒端上桌一揭蓋子,必是滿屋的桂花香。
她示意丫頭薄雪把田螺端上去,自己在一旁洗幹淨手,再用帶着梅香的油脂細細按摩。這一刻的舉動才令她看起來像是個院子裏的姑娘。
其實學做菜真是沒辦法的事,記得十二歲那年,剛被買到颉珠坊,媽媽一見就驚為天人。她曾說這丫頭将來如果不能紅遍江南,就定是男人們都做了太監。這玉寧寧不但容貌極美,骨子裏還帶了種冰雪寒梅般清雅寧靜的氣質,配上白得玉也似的皮膚,當真是個雪堆出來的人兒!更妙的是,她高雅卻并不冷冽,晶瑩的臉頰上常透出一點兒紅暈。這抹嬌羞更讓她楚楚動人!
颉珠坊是高雅的妓館,裏面不乏教姑娘琴棋書畫的師傅。然而媽媽對她期望極高,特地聘了各地最好的師傅,務求讓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在日常待遇上,也不曾半點虧了她。撫琴時點的是龍涎香,寫字用的是松香墨,吃穿用度連一般富貴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然而玉寧寧枉長了一張類似才女的臉,學起這些來竟十分笨拙,幾年下來,也只能做到勉強糊弄糊弄外行。教她的師傅一個個搖頭直呼"朽木"。媽媽幾次恨得牙癢癢,但又不能替了她學。終于認了她不是那塊材料。然而這孩子被自己藏着掖着這麽些年,別說接客,看都沒讓人輕易看了去,為的不就是一鳴驚人嗎?如果就這樣把她推出去,紅顏彈指老,就算再如何天資國色,又能有幾年錢好賺?
其實她急,玉寧寧自己更急。和許多被迫向命運低頭的女孩一樣,她有個小小的心願,希望自己能賣藝不賣身,最後清清白白地嫁入好人家。為此她日夜苦練,要賣藝也總得有藝可賣,這樣下去會有什麽結果,還用人家說嗎?百般無奈之下,她終于想起自己,其實還可以學做菜。
玉寧寧小時候和一個據說是告老的禦廚學過短短一個月,那老人家鄉被強盜洗劫一空,沒人活下來,只好在他們村落腳。尋常的吃食都能被他炒得香飄萬裏。玉寧寧那時還小,和村裏一群孩子時常餓得難受,就去他門口轉悠。老人不但找補他們點吃食,還教他們做菜。可那麽多孩子,他只用欣喜若狂的眼光看着她一個,直誇她悟性好。
只可惜這老人在他們村才住了幾個月就去世了,但是那段溫馨的回憶卻一直映在她心頭。要說學手藝,只有這個她才最有把握。
還好,她的廚藝當真不是一般的好,作為大名鼎鼎的金陵雙豔之一,她的纏頭是十兩黃金,但是許多著名的酒樓,都從公賬上出這筆錢,讓自己的大廚來見她,只為求得一點指點。玉寧寧有此技傍身,倒也不用擔心媽媽的臉色。只是煙火熏人,她終歸要靠臉蛋吃飯,這皮膚便要更為加意地保養了。
玉寧寧抹完手,終于松了口氣。她已做了兩個時辰的菜,得回去換件衣服再去見黃墨寒。黃墨寒只喜歡她做的菜,不喜歡她身上的油煙味。
遇上黃墨寒,是她又一件幸運的事。那時,她剛剛挂牌第三天,就遇上了一個輕薄的大鹽商。她本想彈一支《念奴嬌》糊弄過去,可那一臉油光的胖子根本聽不進曲兒,只把色眯眯的目光往她衣領子裏掃。
玉寧寧越是心驚,琴彈得越是走音。終于那胖子說:"小娘子,你可長得真俏,瞧那小手白的,彈來彈去晃得爺的眼都花了。過來,給爺揉揉。"玉寧寧勉強笑了笑。雖說媽媽還沒放出可以在她品玉軒過夜的場子,但遇上客人摸摸手臉的輕薄,她仍然不太敢拒絕。
就聽她手下一滞,彈出個刺耳的怪音來。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驚呼:"饒了我的耳朵吧,是誰彈成這樣,還敢捧着琴?"想到這裏,玉寧寧不覺笑了。
之後,便是那黃墨寒推門進來了。他三十多歲,容貌俊得近乎娟秀,然而骨子裏卻帶着種天生的貴氣,看上去倒似個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員。他的眼只在她的絕色容貌上頓了一下,欣賞的目光中沒有一般人的情色。就見他微笑着伸手道:"我來彈!"
玉寧寧趕緊應了,那胖子已大叫起來:"你是什麽東西?"他打量一下黃墨寒,又癡癡笑起來,"這婊子樓裏還有小倌嗎?生得如此漂亮,爺連你的生意也一起做了吧。"黃墨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後早已閃出兩個人,一人只一擡手就掐住胖子的咽喉。
這邊黃墨寒已開始彈琴了,輕聲道:"丢出去就是,不用殺。"那人恭敬地點頭,掐着胖子出去了。胖子一路殺豬似的叫,可他的琴聲卻半點沒受影響,真是鳴珠瀉玉,好不清亮。
自此,玉寧寧心中就裝下了這個彈琴的影子。她着意了解之下,很快就知道了黃墨寒的身份--他并非什麽官場中人,而是金陵第一大幫鐵馬堂的堂主。
作為南邊黑道數得着的大幫首腦,黃墨寒卻絲毫不會武功。他本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崇祯三年會試的解元郎。不但文才出衆,同時熟讀兵書、家道小康,人又生得風流倜傥,黃家玉郎才名遠揚。人人都料定他第二年殿試必會高中,可說正是男兒年少、春風得意之時。然而他的才名卻害了他。
離金嶺千裏之外的大樟山裏,有一個自稱鐵馬堂的山賊大團夥,在當地黑道也算赫赫有名。可是鐵馬堂大當家鐵勁鋒卻不滿足山寨的現狀。他覺得自己的幫派不能發展壯大,就是因為缺了個有本領、會謀劃的讀書人。于是他相中黃墨寒,将他千裏迢迢地抓來山寨,一關就是七年。他不但用黃墨寒家人的性命威脅他,為自己出謀劃策,而且第一票就殺了官府差人,殺人時故意大叫黃墨寒的名字,使黃墨寒由有功名的舉人,頓成了通緝犯,不得不死心為他賣命。
七年來,鐵勁鋒對黃墨寒關照得無微不至,不但時常告訴他一些家裏的消息,還讓沒在官府留案底的兄弟帶些東西回去,孝敬他的父母。可是這些,其實都是做給他看的。就在他剛被抓來的第二個月,他的家人就被殺光滅口了。
要說這鐵勁鋒手段雖然毒辣,可對黃墨寒卻真的不錯,直讓他坐上了二當家的位置。由于對他言聽計從,鐵馬堂得以蒸蒸日上。
但其實,黃墨寒早在五年前就得知了自己家人的慘死,他一直隐忍不發,暗中策劃取得幫中許多匪首的支持,終于在一次行動中,将鐵勁鋒給殺了,自己繼任了鐵馬堂堂主。
那鐵勁鋒于他,既有殺親之仇,又有知遇之恩。既斷他前程,又真心相待。所以黃墨寒覺得,自己确實應該殺他報仇,可也必須努力實現他讓鐵馬堂發展壯大的願望。而且黃墨寒雖是堂主,卻只許道上稱他為黃二當家。這黃二當家也當真說到做到。如今鐵馬堂在南邊的勢力,該只在公推的南方黑道領袖杜四和百年老字號"筏幫"之下。
到底是讀書人出身,黃墨寒就是流連風月場所,也挑了颉珠坊這樣的清雅教坊。而作為教坊,是寧得罪官府,也萬不敢得罪黑道的。雖然培養小玉所費不低,可如果用這些銀兩就能賄賂了黃墨寒,還是非常值得的。所以從此之後,他每次來,媽媽都讓玉寧寧作陪。有了這樣一個靠山,玉寧寧便再沒遇過太過粗魯的客人。媽媽也沒再提放她過夜場子的事。大家在心裏,其實都默認她是黃墨寒的人了。
然而黃墨寒卻從沒做過什麽,來坐時也只是吃幾塊她親手做的點心而已。而這次,是他第一次在颉珠坊請別人吃飯,被請的必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客人。玉寧寧有心替他長臉,便下了十二分功夫做這頓飯。
這時薄雪回來了,笑道:"姑娘,今天的客人還真能吃!人長得瘦黃黃的,可飯量還當真不小。姑娘那田螺才一掀蓋子,他那兩眼都放了黃光,大叫好香!我出來時,才看到他扔了筷子,正用手抓着吃呢。那樣子比起黃先生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看,這人才應該姓黃!"
玉寧寧無奈地搖頭,這小丫頭大概是不太看得上今天黃爺的客人。她換了身上白下青的蜀緞壓繡羅裙,再套上件湖水綠彈墨梅的比甲,又重新攏了頭發,用一根點翠象牙簪簪住,直弄得自己看了都覺得清爽了,才示意薄雪端起一旁瓜盅裏涼着的花果茶和她一起走出去。
一進花廳,玉寧寧就看到那位坐在首位的客人:他可真是黃!而且又黃又幹枯,連眼白看起來都是淡黃的。此刻他正被田螺辣得滿頭汗,仔細看看,居然連那汗水裏都帶着點兒黃。再看主位上一身雪衣的黃墨寒--看來薄雪說得沒錯,該姓黃的人不應該是黃墨寒。
在那黃皮客人身旁次座上,倒是坐着個昂然七尺、氣勢沉穩的漢子。只是這男子目光炯炯地環視四周,吃得并不多。其他座位上都是黃墨寒的手下,看來今天請的就只是兩個人。
黃皮客人正是杜四,他本是來參加筏幫新幫主的繼位大典。筏幫老幫主管青山于月前去世,幫主之位由長女管玉笙繼承。筏幫成立已過百年,幫中着實有很多好手。管青山膝下又有兩個成年的兒子,這管玉笙能以已嫁的女兒身繼任幫主,其能力可想而知。
當下杜四也不敢輕慢,接到邀請便早早地趕來了。可路過金陵時,被黃墨寒看到,便力邀他好歹盤桓兩日。黃墨寒也是黑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杜四多少也要買點面子,因為看着時間充裕,便也同意了。而烈若海是因為筏幫地處長江,已經快出了杜四的勢力範圍,他不放心杜四的安全,才硬擠掉跟屁蟲一樣的柳青,自己跟了來。
玉寧寧端起玫瑰紅花果茶仔細倒進一個狀若荷葉的碧綠色鈞窯細瓷杯裏,先雙手奉給這位貴客。這般玫紅葉碧,再配上玉一般的手,已成就了一幅動人畫卷。可惜杜四正辣得咝咝哈哈,正眼也沒看她,就直奔茶杯去了。因兩手都是田螺的湯汁,他低頭就着她的手大大喝了一口,随即用下巴推推她的手腕,示意她擡高杯子,把剩下的一點也幹了。
這原屬十分暧昧的動作,玉寧寧至今仍是清倌人,此刻當着黃墨寒的面被人輕薄了去,不由又羞又氣,臉上立時染上兩朵紅雲。黃墨寒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仍然道:"再給四爺倒杯茶來。"玉寧寧勉強應了,又把杯子倒滿。上一杯茶酸酸甜甜,又透着淡淡的花香,正好給辣得發疼的舌頭過口,杜四正覺得十分受用,見又有一杯過來,頭早伸了過去。
玉寧寧見他還要就着自己的手喝,忙退了一步,将茶杯放在桌上,端正冷冽地道:"爺請自用!"杜四吃了一驚,擡頭只見到白梅花一樣的面容,一身素雅的衣裙,竟是不帶半點風塵之色。
方才他只當端茶的是妓館裏的雜使丫頭,哪成想會是這樣一個大家閨秀般的美人!杜四瞥見她手背上沾着剛被自己油嘴拱上的一點湯汁,一雙眼正色瞪向他,眉間大有嗔意,然而這點怒意,卻讓她美得更加讓人心驚。杜四一時也看得呆了。
此時,黃墨寒已站起道:"二爺、四爺,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玉姑娘。這位是我的頭領--杜風寄杜四爺。這位是烈二爺。"
杜四将眼睛勉強從玉寧寧身上移開,笑道:"二當家說笑了。小杜一個混混,怎麽敢當你的頭領?南邊天地這麽大,不過是大家都在一個屋檐下混飯吃,彼此照應罷了。"玉寧寧着意打量一下杜四,以前黃墨寒曾和她提過這個人物,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副尊容,這麽粗俗的舉止。
黃墨寒又笑道:"四爺剛才不是一直說要和今天做菜的廚子拜師學藝麽?現在師父就在眼前,怎麽卻只是盯着看?"
杜四目光一亮,他知自己方才是得罪了這位姑娘,有心哄她高興,站起來故意搖頭道:"今兒個這菜居然是玉姑娘做的?唉……"玉寧寧一急,問:"小玉技拙,四爺可是不滿意?"杜四接着搖頭:"我說我平時挺會說話的,怎麽今天話都說不利索了,敢情剛才菜太好,連舌頭也一起吞了!"玉寧寧終于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餐吃得賓主盡歡,杜四的眼光不離玉寧寧,說了許多笑話逗她。小玉開始怕黃墨寒不悅,并不太搭腔。然而黃墨寒自己已經順着杜四說笑起來。玉寧寧見他并不介意,便慢慢放開,只覺好多年沒這麽暢快了。
直到掌燈時分,黃墨寒才送走了杜四。玉寧寧取出一件青緞面鬥篷給他披上,輕輕說:"夜裏冷,爺加件衣裳再走。"黃墨寒回首凝望她:"小玉,有件事情想求你,恐怕是要讓你為難了。"
月色裏他顯得更加潇灑飄逸。玉寧寧心中閃過一陣溫柔:"何必說求字,再難的事比得上你幫我的忙嗎?說就是了。"黃墨寒道:"杜四爺十分喜歡你,你知道,他對我很重要。剛才他說,明天想單獨請你出去,你能不能……"
玉寧寧心中"咯噔"一下,只覺嘴裏發苦。她伸手止住黃墨寒:"不行!爺,你要小玉的命,我給。要拿我送人,卻萬萬不能!"她神情凄苦,卻又異常堅定,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決心已下,斷然無法挽回。
黃墨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面上卻笑了:"其實他就是邀你坐坐,我實在不便回絕,你就敷衍他這次,我會派人守着,若他真有什麽出格舉動,拼了與他撕破臉,大不了我和你逃去個鄉下,當個教書先生。"
玉寧寧一時大羞,黃墨寒還從沒這麽明确地向她表白過心跡。她心裏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已是淚光盈盈。黃墨寒沖她張開手臂,她立刻抱着他低低哭起來,半晌才哽咽道:"你不要我,就讓我去死吧。別讓我再過這肮髒日子。"
耳邊只聽他柔聲道:"寧寧,別瞎說。明天你主動出面,再請杜四爺坐坐,他更會覺得有面子。到時,我在那兒放下兩壇好酒,你勸他多喝幾杯。我派了人在外面守着,不會出什麽事。其他事我們慢慢再說,我想以後雖說不用你操持道上的事,可一般應酬還是難免的,你也得先熟悉一下。"玉寧寧心中大是甜蜜,點頭答應了。何況聚會的君再來是金陵著名的花船,也是鐵馬堂私人的産業,在那裏,應該是萬無一失了。
突然,黃墨寒帶着些憐憫地柔聲說:"寧寧,上次你說你想聽我彈琴,我現在就彈給你聽吧。"玉寧寧道:"不是說等生日那天再彈嗎?"
"現在就彈吧,不然……"頓時,悠揚的琴聲回蕩在月光下,黃墨寒輕唱起來:
那堪歸途風脈脈,吹不去心頭那個。片箋尺素寄不得,回首天邊月。痛莫過、傷離別。轉眼分離人成各。長夜輾轉又如何?空叫紅妝失顏色。佛前月下、原是因果。那關風月?勸人莫做情癡也,死生相許由人說。
他的聲音有些凄婉,還透着纏綿。玉寧寧癡癡聽了,卻覺美得不祥。
第二日,玉寧寧派妓院的小厮送請帖給杜四。那小厮走出門沒幾步突然摔了一跤,爬起來卻沒發現是什麽絆到他的。小厮見懷裏的帖子甩出去老遠,趕緊撿回來嘟囔着走了。
杜四正在休息,接到玉寧寧的帖子很是意外。他見偌大張雪花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