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在撤離源氏大宅之前,O特意經過了本家劃撥給源賴光的專屬房間,但也只是在走廊上一掠而過,朝障子門後看不真切的家居陳設充滿懷念地投去一眼,語氣輕軟地呢喃:“本想再進去,最後偷幾件你的衣服作紀念,但我身上全是血……就不弄髒你的房間了,賴光。”

小小少年随即如風般離去,輕車就熟地撤出了血案現場,将源家的幸存者們試圖追堵兇手、攔截一切嫌犯的努力視若無物——笑話,他好歹也做了五十年“源賴光的未亡人”,又繼承了源賴光所有的遺産,在名義上,他擁有偌大源氏集團一半的實控權,可以算得上是源家的半個主人!更有甚者,他在丈夫去世後,為了向瞧不起他出身的源家證明自己,更為了不辜負源賴光生前的期待,硬是牢牢把持着源賴光交予他的權力,與源博雅結成同盟,扶持尚且幼小的神樂,幹了近十年被部分長老諷刺為“垂簾聽政”的事。

可是在十年間,他堵上青春的血性,與源家周旋,和各大長老鬥天鬥地,鬥得頭破血流,沒有一次不是他笑到最後!他在這無數與人相鬥的痛苦中成長起來,變得并非圓滑世故,而是更加鋒利、堅韌,他已經用不屈與忠貞向源家證明:他不僅是源賴光的“夫人”,更是“丈夫”,而且是“大丈夫”,是男子漢!

直至神樂終于從小丫頭成長為足以繼承家業的可靠女性,他才将掌控源氏的實權移交,全心全意地踏上穿越時空、與命運厮殺的不歸路。

因此,在這五十五年前的今天,竟然還有姓源的小孩兒敢攔他們家主老公的路,是不是沒長眼睛!腦袋裏都是些史萊姆嗎!別以為他頂着張十三歲男童的臉,就當他七十三歲的高齡不存在,信不信他現在就以入贅女婿的身份,代源賴光執行“不尊重家主夫人,踢爆兩瓣屁股”的家法啊!

O滿腦子槽點地快速撤離,用自娛自樂的腹诽填充屠戮生命後內心的空虛,可他剛如幼貓般躍下源氏本宅的牆頭,輕靈地七拐八繞,躲過監控鑽進最近的小巷,一陣詭異的眩暈感卻突然海嘯般沖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在踉跄了兩步後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嗚……”幸虧O及時扶住了一只裝得滿滿、底盤沉穩的垃圾桶,才沒被慣性帶得一頭撞上小巷內髒兮兮的塗鴉牆。“怎、怎麽……啊。”O這才發現自己的總體可用能源已經跌破了1%,降到了極度危險的0.99%,導致他的機體開始産生要命的停頓與遲滞。

究其原因,都怪他先前為了放手一搏,關閉了能耗預警,又和鬼武頭毫無節制地濫用重火力武器,持續地只出不進長達24小時以上,最終落得供能不足的結局,也是無可避免。

對于像O這樣向過去穿梭的機械義體改造人而言,本體和備用能源雙雙耗盡最為致命,因為他們在過去的時空找不到充能的手段,又無法返程未來進行補給,唯一的選項就是向身處未來時空的親友發送緊急求助信號,再尋一處安全的所在深度休眠,于細數電子羊的夢中等待來自未來的救援。

可是要準确定位出發的時空并正确發送求援信息,至少也需2%的存量能源方可實現,O僅有的0.99%讓他連一句“救救我”也無法向着他的時空、他的友人與後援呼喊而出。這捉襟見肘的0.99%至多供他堅持到明日中午12時,而且需要他切斷對支援AI鬼武頭的供能,并原地靜默不動,将自身的五感精度降至0上些許,保持極限情形下的最低能耗狀态。

但在今夜24時,他就将迎戰所向披靡的劊子手EXE Pro,一般的機械義體逃犯200%超充能尚不能敵,他只有0.99%,左支右绌,自身難保,如何夠用。“哈……這可真是……”O意識到自己虧空至此,已經完全喪失了抵抗EXE Pro的手段,他窮途末路,這次是真的要向這折磨、捉弄他、笑看他大半生獨孤受苦的世間說再見了。

“這就是我的終局嗎……”在沒有路燈的小巷內,O于垃圾桶旁席地而坐,取下了臉上的鬼面具。他将頭向後仰,瘦小的脊背倚靠着牆,表情空白了很久,才朝眼前昏黑的虛空扯了扯嘴角,“EXE Pro的功能僅是‘執行死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但那個對荒忠心耿耿的家夥,那具編號SP47BN的EXE……如果通過它,一定能聯系上荒吧。如果對荒說,‘我同意你提出的自首優待方案’,我就能……我就可以……”

O如夢呓般喃喃,又如夢游般看向已經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另一只垃圾桶旁、進入了超極端低能耗模式的鬼武頭,他呆呆地眨動漆黑的羽睫,感覺自己正被逐漸加深的冬夜的黑暗所吞噬,“好安靜,好暗……這裏,沒有人嗎……”寂靜的暗巷就像是即将被抽成真空的玻璃瓶,令他俶爾就産生了無法自抑的恐懼,讓他突然就張口道:“先生,救救我。我不想向規劃局投降,我也不想死在EXE Pro手上,但我找不到反抗的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樣繼續下去……你會認為我是懦夫、是逃兵、是個沒用的男人嗎,賴光?可我、可我……”

俶爾,O猛地噤聲,如似戛然而止的風中孤鈴,露出了一個顫抖的微笑,“賴光……先生。”他“唰”地轉向鬼武頭,朝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支援AI目前的第一要務是将自身所需的能源盡量分流給主人,它的投影功能早已鎖閉,因此O焦灼而渴慕地等待了許久,也沒等到“源賴光”現世後朝他傾身,用淺笑犒勞他六十年的傾心,給他一個安慰與救贖的擁抱。

“……先生,您、為什麽……”O一時沒想到鬼武頭是為了節能,反而以為“源賴光”是故意不出現,他朝支援AI的方向伸出雙手,極力探開五指,揮舞雙臂,想“撈到”源賴光的虛像,但沒有實體的黑暗從他指縫中流逝,他如何能觸碰一個連投影都沒有的亡者。

當這份無枝可依的思戀向下墜落,O本就瀕臨崩潰的情緒開始全盤龜裂,他收回手就抱緊了膝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呼吸也開始急促,語氣帶上了十足的哭腔:“為什麽不來見我?我好想你!我都要死了,你為什麽還不出現?!我明明努力了這麽久,我明明都把自己改造成了這樣——因為我不再是人類,你就嫌棄我了嗎,源賴光?你是斬鬼家族的後裔,所以你開始讨厭化身惡鬼的我了?可我殺的那些人,比惡鬼還不如!他們将你從我身邊奪走,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我嘗試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每一次他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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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将頭顱深深地埋進雙膝,又開始用力撕扯自己的頭發,他瘋狂地抓撓頭皮,将人造皮層都扯開,于發絲間暴露血淋淋的管線與折射月光的合金支架,像極了一頭被關進鐵處女的幼小困獸,看不到得救的希望,“每一次他們都只顧自己!每一次他們都把我的希望變成絕望!我明明給過他們機會,我是想至少留他們一命,我不僅勸過他們,還求過他們,可是他們就算被我打殘至重症監護室,也不願放棄殺害你!他們在貪婪與惡念中裝睡,我根本叫不醒他們!那些姓源與不姓源的混賬只看得到你的金錢和權力,他們只想向你報複、要你的命,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殺掉他們,那些人去死你才能得救啊,源賴光!”

O發出抽泣與哽噎之聲,但沒有淚腺讓他無法落下淚水,這一非人的表現本就令他煎熬,但更令他痛苦的是,就算他如此掏心置腹地傾訴、如此摳挖頭皮地自殘,源賴光還是沒有出現在他面前。無論真人,抑或幻象,都沒有出現。他仿佛在被EXE Pro奪去生命之前,就要永遠地失去源賴光的憐愛了。

“不,不……先生,不。”O從機械頭骨中拔出自己的手指,因恐懼被抛棄而攥緊了前襟,将黑衣染成更加斑駁的朱色,“我才沒有濫殺無辜,那些人一點都不無辜……先生,不要因此而嫌我醜惡,不要因為我變成了殺人的怪物就把我踢開!就算我變成了惡鬼,我也想如源家傳說中的那個‘妖怪武士’,做你的——”

驟然,O的眼前閃過轉瞬即逝的紅光,原來是半休眠狀态下的鬼武頭監測到有生命體接近,趕緊亮燈提示:主人,當心!

“唔……”O在宣洩情緒時被打斷,更添狼狽與自我厭惡的凄涼之意,可來者也許是敵人,他還不想連源賴光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就去死,于是他咬緊牙關,用雙手捂住嘴,不讓任何聲音流出,暴露自己與鬼武頭的所在之處——“這有條小巷,是不是近路?哎,怎麽沒路燈,我開下手電筒。”

“是近路就抄一把!今天在平安京玩了一天,又等源氏本宅重新開放參觀,從白天等到晚上,太倒黴了……我腳好痛,現在快要走不動路了。”

“不行,出門旅游更要注意安全,這裏連燈都沒有,太暗了,我們還是跟着導航APP走大路,快點找到公交車站,乘車回旅店休息。”

“啊啊,怎樣都好,源氏本宅不讓參觀,也不提前通知,讨厭,我白穿武士cos服了……好心累,這些刀好重,盔甲也好沉,我好想回去躺着,你們快點決定啦。”

O的感官靈敏度已經因供能不足而被系統大幅度調低,但他側耳傾聽,仍能辨出那是四個年青人,兩男兩女,站在小巷外,正舉着手機當手電筒,往小巷內試探性地照明。

聽他們的對話,估計是趁着寒假,從外地來平安京旅行的學生游客。他們會路過這裏,是本打算前往著名旅游景點“源氏宗族建築群”游覽,但被突然告知景區關閉,不開放參觀。四位年青人好不容易來一次平安京,并不甘心,于是苦等在源氏大宅之外,從白天等到黃昏日落,這才精疲力盡地選擇放棄。結伴返程途中,天色已黑,他們人生地不熟,導航APP的指引可能又出了點問題,這才路過O所在的小巷。

只聽其中一位男性青年道:“安全為先,別進這黑地方,我們走大路吧。稍等,我重新導個航,确認好了再帶你們走。”在男青年操作手機、辨別方向的間隙,O又聽見另三名學生開始閑聊:“太可惜了,我最想去的就是源氏本宅,結果今天突然不開放參觀……到底是因為什麽突然關閉景點?源家出了什麽事麽?”

“肯定出了事,而且是大事!你們想啊,我們離開之前,不是還看到很多警車圍住了源氏本宅的大門?肯定是有不好的事發生!”

“可源氏本家出事,他們的家主源賴光不該趕回來嗎?我關注了源賴光的一個大V私生飯,他在twi上确認說源賴光今天都留在金融大街,根本沒出源氏雙子塔。家主都沒回,應該不可能發生什麽大事。”

“啥?!源賴光不是什麽明星吧,又不拍電影又不拍電視劇,也沒接過廣告,怎麽還有私生飯?你們這些小女生,怎麽是個帥哥就粉……”

“咳咳,我也粉的好嗎,賴光大人長得帥又有錢,還是源氏史上最年輕的家主,酷啊!”用手機查詢路線的男青年分心插話道,“本來想着說不定能在源氏本宅偶遇賴光大人,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唉,早知道就報考平安京的大學了,悔不當初喲。”

“呃!?你不是直男嗎,你怎麽也?源賴光不就是長得帥嗎,長得帥就能把你掰彎?你怎麽這麽不堅定,我看錯你了!”

“瞧你說的,都什麽年代了,是直是彎有那麽重要嗎?平安京最近不是剛通過同性婚姻法嗎,如果你有機會能和賴光大人結婚,能入贅源家,你不動心?畢竟他除了長得帥,你知道他多有錢嗎?他是源氏的家主,控制一批大藍籌的上市公司,還從滿仲大人那裏繼承了一大堆股份,再加上全球地産,大家都估計他最少也有200億美金的家産吧?而且他自己也創業,他的基金公司收益率高到恐怖,投資人想投都投不進去。我一直覺得他不是個人,就是臺印鈔機器。”

“是呀,而且源賴光還不到三十歲呢!你們這些臭男人瞧瞧別人,不僅顏值高,氣質好,還有錢,更會賺錢,最重要的,從沒交過女友或男友,也沒結過婚!如果對象是源賴光,有誰不願意呢?就算最後不合适,分了呗,這個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不過最後就算以離婚收場,源賴光的配偶也能分到100億美金,光吃銀行利息都能完美實現財務自由,完全不必讀書,不必工作,想買什麽都能買到,多棒啊!如果是我,做夢都會笑呢!”

“我去,億、美金……我是真不知道,他怎麽這麽有錢,那我也要彎了,我願意啊!我能今天和源賴光結婚,明天就離婚嗎?或者他在我們結婚第二天突然暴斃,讓我名正言順繼承200億美金!”

“你想得也太美了吧,癞蛤蟆王子!你怎麽不說希望源賴光在婚禮上就出什麽事,這樣你就不用等到第二天?”

“滾滾滾,婚禮上出事?我還沒那麽沒良心,至少要一起上個床吧!”

小巷外爆發出年青人的哄笑與打鬧聲,快活得仿佛另一個世界,愈發反襯小巷裏的O仿佛躲藏于黑暗中的流浪小貓,在油漆般彌漫的垃圾腐臭中迷茫地張望。

O感到怪異、孤獨、被隔離,他好像能聽懂四位年青人的每一句話,又好像一句也聽不懂。他怔怔遠眺小巷外的另一個世界,如似寂寞的妖鬼透過逼仄的貓眼眺望人間,他看着那四位大學生青春年少、無憂無慮,他聽着他們談論源賴光,意淫他的家世、財富、相貌與能力,幻想也能如他一般,和源賴光結婚,但并不在意今後是否會和源賴光離別——無論生離,亦或死別——“如果你有機會能和賴光大人結婚,能入贅源家,你不動心?畢竟他除了長得帥,你知道他多有錢嗎?”“大家都估計他最少也有200億美金的家産吧?”

“都什麽年代了”,“這個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

“我能今天和源賴光結婚,明天就離婚嗎?”“你怎麽不說希望源賴光在婚禮上就出什麽事,這樣你就不用等到第二天?”

四位年青人淺薄勢利、但直白尖刻、無比現實的話語盤旋于腦海,O躲在自己的手掌之後,無意識地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他可算是明白為何他為惡鬼,而那些年青人是人類了。他也終于明白為何自己每每被命運所惡毒蹂躏,為何荒屢屢嘆息着稱呼他為“被時代所抛棄的武士”。

因為他就是命運眼裏的那枚釘子,只有他不随波逐流,只有他把愛情與忠誠看得比金錢和生命更貴重,只有他愚蠢至朽木不可雕。他的執著與癡心難改傻穿了地球,所以這個崇尚遺忘和及時行樂的時代容不下他了。

“原來我就是一個異類啊,賴光……哈哈,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呢,先生。”O對着自己的手掌開阖嘴唇,聲音低如穿過小巷的風之呓語,“也許我不僅是妖怪,還是大妖怪!因為我和其他人太不同了。”

“我命中注定要做你的‘妖怪武士’啊,我的丈夫。”似乎是徹底想通了什麽,O那動蕩不安的神情緩緩平複,他放下捂臉的雙手,重新抱住膝蓋,往垃圾桶投下的陰影深處縮了縮,安靜等待小巷外嬉笑的年青人們鬧夠後離開。

但在等待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們飛走的過程中,O由自己心情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自覺地想到了三件往事,三件都發生于他的時空、源賴光離他而去之後的往事。

第一件,是他在源賴光的葬禮上并沒有哭泣,他那面無表情的冷漠與拭淚的晴明、垂淚的神樂、嚎啕大哭的博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也因此被別有心機的狗仔記者抓拍,照片被流傳到網上,遭受輿論一致的指責與譏諷:看啊,這顆狼心狗肺的掃把星,丈夫那麽年輕就慘死,卻不掉一滴眼淚,連表面功夫都不做,這就原形畢露了!怕是還要為即将拿到巨額遺産而拼命忍笑吧?

可是把他作為茶餘飯後談資的“吃瓜群衆”,哪裏知道當夜他就把自己關在源賴光的靈堂,整整24小時粒米未沾、滴水未進,直至博雅破門而入,把他從一地煙頭的白霧中拽出,剛想罵他就瞪着他愕然:“鬼切!你、你的頭發——”

他撓了撓後腦勺,神情迷茫而麻木。博雅扯着他去照鏡子,他這才發現自己的一頭黑發全白了,他這才知道原來一夜白頭,是真的存在。

博雅難過地想帶他去重新染黑頭發,但他笑着婉拒,學着源賴光的語氣戲谑道:“不用了,這樣我的發色就和先生一樣了。早知道有這麽個方法,我十六歲時就不必請茨木幫我染成先生的發色,結果藥水進到左眼,我差點變瞎,閉左眼閉了好多天。”

第二件,是源賴光離世大概一個月後,時逢源賴光的生日,他看着日歷上畫了一個紅圈,寫着“電影!”他這才想起,他曾在婚禮前預定過兩張電影票,特意挑的是源賴光的生日,因為他丈夫是個內心只有“工作日”和“鬼切的生日”兩個劃分的可怕男人,他想借“看一票難求的電影首映場”的名義,把他拽出辦公室。

于是,他帶着兩張婚禮前買的電影票,和源賴光曾佩戴過的一雙手套,喬裝打扮溜出源氏本宅,去看了一場全球同步上映的熱鬧電影。電影是群星荟萃的喜劇片,老少鹹宜,宣傳力度奇高,影院甚至厚着臉皮開賣站票,可見首映場有多受歡迎。由于影院內座無虛席,而他預訂的位置很好,有一對不死心的情侶在開場前小聲問他:“帥哥,你女朋友還沒來?都要開場了。不介意的話,你旁邊的位置先讓我們坐一會兒?”

他在貝雷帽下笑了笑,禮貌地回複:“抱歉,不行,那是我丈夫的位置。愛人工作繁忙,經常在電影放到一半時才入場。”

年輕情侶一高一低地“哦”了一聲,沒有再堅持。于是電影開始放映,節奏相當緊湊,沒過多久就有各大笑點連番轟炸,電影院內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哄笑,而他趁無人注意,将一只手伸向右邊空蕩蕩的座位,仿佛在輕勾一個看不見的人的指尖。

電影放到後半段,有一個小高潮:假死的男主從棺木中伸出手,把垂淚的女主拽進了棺中,男女主破鏡重圓,又一陣插科打诨,逗得全場觀衆捧腹大笑,不少人取下3D眼鏡感動地擦眼淚,但沒有人知道他彎下了腰、攥緊了心口、嘴角和身體不住地顫抖,是真的在哭泣。

自源賴光的葬禮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痛哭,他在光影交錯的戲劇空間撕扯着自己的銀發,為身邊冰冷的座位淚如雨下,但他不能讓自己的哭嚎打擾其他人,于是他飛快地戴上源賴光曾經的手套,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将抽搐與哽噎都化為無聲,仿佛萬事太平,一切都好。但仍有旁邊的觀衆認為他笑得過瘋,這才抖個沒完,竟為他的“快樂”而更添快樂。

在長達兩個小時的僞裝中,他逐漸心如明鏡,明白了自己已是異類。他很清楚,在所有人都為歡鬧的喜劇喝彩之時,唯有他是一部獨自上映的靜默悲劇,又仿佛所有觀衆都能和劇中人共通歡愉,唯獨他被排除在外。

一場電影下來,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觀衆們為一個俗套但快活的虛構故事意猶未盡,但終究不會把電影當真,很快便四散離場,回歸了自己的生活。

當繁華與喧嚣散盡,他又是被留下的那一個。他在逐漸上漲的黑暗與寂靜中,脫下了源賴光手套,捧在懷裏,小聲說:“先生,抱抱。一個人看電影太不開心,以後我再也不進電影院了。我也絕不會再像今天這樣狼狽地哭泣,畢竟我可是要做你的‘大丈夫’的男人——鬼切啊。”

之後五十年,他真的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也再未落過一滴眼淚,直至他接受近乎100%的機械義體化手術,切除了淚腺,他終于得償所願,與“流淚”這一行為徹底絕緣,堅守了對源賴光的承諾之一。

第三件往事,發生于他立誓不再流淚之後。當以義門為首的源氏族老為了奪回家族企業的控制權,又一次将他變相軟禁,逼他在《股權轉讓協議》上簽字,他伸手就從桌下摸出了一把槍——他在早先時分便用膠布将槍粘在桌下——對準了隔桌而坐的義門的眉心。

“賴光留給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你們想搶?行啊!正好賴光教過我用槍之後,我還從未付諸實踐,這次你們就是我的移動靶,來,讓我好好練練手。”

說罷,他環顧一圓桌的源氏衆長老,露出了調皮的笑容,并在長老們恐懼地呼喚保镖時,不為所動地挑了挑眉,輕松道:“別太小瞧我了蠢貨們,我可是源賴光的男人,是要代我丈夫震懾源氏全族的男人!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在源家,除了我丈夫,我就是規矩。但凡姓源的,不服我管,等着被我家法處置吧。”

他的話音剛落,他身後的房間門就轟然大敞,但闖入的不是長老們身強體壯的黑衣保镖,而是他的朋友們:酒吞,茨木,星熊,妖刀姬……

“本大爺帶着兄弟們來了,鬼切!”酒吞扛着一挺沖鋒槍,潇灑地捋了把紅發,“哦,還有兄妹,抱歉了妖刀。”酒吞既現是大江山酒吧老板,又曾是用拳頭說話的街頭霸王,他渾身都散發出嗜血的匪氣,讓早聞暴走族“大江山”盛名的長老們毛骨悚然。

“就是你們這群老家夥總和鬼切過不去?啧,給本大爺的兄弟穿小鞋,你們有種啊。”酒吞在肩頭磕了磕槍管,沖驚恐萬狀的長老們揚起了下颌,露出了被譽為“黑街之鬼王”獨有的張狂笑意,“還等什麽,鬼切?幹還是不幹,你一句話的事!”

他的夥伴們如衆星捧月般望向他,但他卻放下槍,從妖刀姬手中接過夥伴們為他帶來的“鬼切”,跳上會議桌,拔刀出鞘。他用“鬼切”直指會議大廳的穹頂,憑二十三歲的年紀俯瞰瑟縮在座位上的長老們,用青年的聲音朗朗笑道:“你們都說我是賴光撿回來的野狗,不錯,我就是野狗,我是賴光從街頭撿回來的孤兒,我丈夫馴化我、飼養我、教育我,我是我主人最忠誠的犬。”

“即便你們當我是狗,不是人,我也不會放棄賴光交托給我的遺産,因為我是我丈夫的警犬、獵犬、伴侶犬,但對你們,我是會撕碎你們喉嚨的惡犬。”

“我要代替我的主人,糾正源家的錯誤。我會如‘鬼切’這把刀一般,斬斷盤旋在源家的一切惡念。聽好了,斬鬼之族、源氏的後裔們啊!居住在你們心中的鬼,就由我來斬殺,我會還源家一個清白幹淨的未來,不辜負賴光對我的期許!”

伴随着這句誓言,他将“鬼切”重重地插入大理石的圓桌,只聽金石铿锵,而他的目光如灼燒的火焰,又見刀挺如竹,他的心仿佛與鬼切的刀刃融為一體,有似明鏡般映照出在場族老內心的醜惡。

至此,他背對自己的夥伴們,面朝整個源家,立起了戰旗,揚起了以殺止殺的戮血之風。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他既為“鬼切”,“鬼切”亦是他;他既是源賴光的“愛人”,又是“愛刀”;他出身低微,年輕叛逆,但鋒利無匹,繼承了源賴光全部的遺志,他必将斬盡藏匿于源氏的惡鬼,将整個源家帶回源賴光所希望的正軌——

——“所以,如我生在魑魅魍魉橫行、源氏還是斬鬼大族的年代,我一定是你所擁有的‘至強之刃’了,對嗎,賴光。”

回憶結束,O從過往中重新汲取到灼灼的勇氣,他在自己的膝間淺淺一笑,又望向小巷之外,只見四位年青人天聊夠了,路也找到,很快便離開,還給他獨處一巷的黑暗與幽寂。

在極地海水般輕緩浮動的冬夜空氣中,O轉向他曾經希望“源賴光”能出現的方向,微微一笑,做了個小小的鬼臉:“幸虧這裏很暗,希望你在天上沒有看見我再度失态的模樣,先生。”

“但這是我最後一次情緒管理失控了。賴光,等你我重逢,我要把我經歷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做過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事情,都講給你聽。我要補足你我缺失的五十年。在那之前,就算面對EXE Pro,我也要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死去,讓你見識見識‘最後的武士’的英姿。”

O對想象中的“源賴光”露出大大的笑容,擡手扶住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語氣輕快地自言自語:“很晚了,我也該動身了。雖然害怕,雖然沒有見到賴光,但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那般奮鬥的過去陪伴着我。”

O令鬼武頭開啓“低空浮游”的移動模式,自己則用單手撐着牆壁,一點點蹭動着離開小巷。他像是童話裏單腿的小錫兵,既孱弱又殘缺,但他的心卻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與衆不同而大徹大悟,變得更加水晶般通透、鑽石般堅定。

當O來到小巷外,在不遠處的臨時停車場找到了一輛共享電動汽車,他通過故技重施獲得了汽車的駕駛權,和鬼武頭一起搭上了這輛對他們而言猶如靈車的樸素載具。

“最近的煉鋼廠,是在……那麽遠嗎。”O将鬼武頭塞進駕駛座,勉強充當駕駛員,随便糊弄下也許會注意到這輛車的交警,他自己則爬向後排,倒在座位之上,仰面望向車頂,虛弱地輕輕呼吸,眨動的黯淡眸光宛若即将墜落的螢火蟲,“如果開足馬力,倒是能趕在今夜零點前抵達。事不宜遲,走吧,O,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走吧,鬼切。”

機械男孩将自己血跡斑斑的雙手交握,祈禱般置于胸口,安靜地閉上了雙眼。與此同時,汽車也應聲駛出,如沉默的鹈鹕般滑行,均勻地加速,由小路到大道,很快就彙入車流,帶O朝着命定之地漂游而去,仿佛将一只小人魚裝進了漂流瓶,帶他走完最後一段漂泊的航道,不貪戀晚風與星光,只求一個無悔的結局:終将重逢。

可當車行半路,如此寧靜而釋懷的O,卻突然腦海中一記電火花閃過,想起自己還沒和這個時空的鬼切道別。

意識到這一點的O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對車內的空氣嘀咕:“哼,雖然我很嫉妒那個臭小子,羨慕他剛成年就能和賴光享受婚姻時光,但嫉妒讓人醜陋,我才不想讓我的丈夫再見到我時,覺得我是個心胸狹隘的醜八怪。”

“而且就算我為他做了這麽多,五年之後……無窮大分之一,真的就能等于一嗎。如果那孩子躺在我的成果上睡大覺,耽于享樂、放松警惕,賴光還是可能……”

“不行,要以道別為理由,鞭打一下臭小子,督促他盯緊賴光!可不能再讓這個時空的先生無故香消玉殒了,‘鬼切’一定要和‘鬼切的賴光’長命百歲才行。”

思及此處,O趕緊在電子腦中調出通話權限列表,将六個零重新添加至白名單,0——0——0——0——0——在敲入最後一個“0”前,O突然想到了什麽,“噗嗤”一聲就笑了。他眉眼彎彎,朝着空氣快樂地說:“鬼切啊,臭小子,你可一定要完成我最大的遺願——等你的黑頭發自然花白,再替年長你十歲的丈夫推輪椅。賴光一定是個很俊的帥老頭,可如果他因為年老而脾氣變差,不聽你的話,你就加速超車、漂移過彎——讓賴光暈輪椅!”

O咯咯笑着,将最後一個“0”添加完畢。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剛為鬼切重新放開權限,就有一通電話打來,來電號碼正是鬼切的手機號。

“這麽巧……?”O咋舌撇嘴,暗想該說不愧是不同時空的同一個人嗎,他和鬼切也太有默契了。

在接通鬼切的來電之前,O深呼吸,調動所剩無幾的能源,将自己的聲音營造出活力滿滿的假象,因為他并不打算暴露自身的行将就木,讓鬼切為他而擔憂,他只想讓年輕的自己志氣昂揚而心懷希望,永遠做個不淪流俗的叛逆少年。

為了誇張一點,更為了維持所謂的“人設”,O一接通電話便粗着嗓子嚷嚷:“幹!鬼切你個臭小子是不是不長記性,腦袋等着被我踢爆嗎?!別沒事亂用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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