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難辯(二)
天微微亮的時候,雨停了,擡頭看着那漸漸藍亮起來的天空,空氣中有雨水混合泥土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竟覺得身上好過了些。
一陣腳步聲雜亂而至:“小姐!”
我看着突然出現的環佩和環鈴,一時有些迷惘,接着是孫嬷嬷的聲音:“太後吩咐,瑜嫔可以回去了。”
環鈴急得要哭出來:“小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張張嘴,沒有說出話,環佩道:“先別問了,把小姐弄回去再說。”
說着用一件巨大的披風把我裹了個嚴實,用力扶我起來。我的腿早已沒了知覺,哪裏站得穩,她二人試了幾次,我依舊是癱坐在地上。
環佩索性也不再徒勞,就地幫我揉着腿上的穴位,環鈴則用力的幫我搓着手。腿漸漸能動了,我看看天色,沙啞着聲音:“不早了,快走吧。”
毅然扶了環佩站了起來,我用力伸了伸腿,一步步挪出了仁壽宮,勉強邁步朝景和宮去,盡管随之而來的是發自骨頭的劇痛和身上時而寒戰時而灼熱的暈眩。
待回到雲知苑,幾個內院服侍的宮女內監都是驚詫莫名,還是環佩的一聲斥責,衆人才匆匆忙碌起來,不多時,便照環佩的吩咐預備好了一大桶溫水。環佩試了溫度,撒了幾味藥材進去,用力攪了攪,這才幫我褪了濕漉漉的衣衫,泡在水中。
為了慢慢加熱回暖,環佩特意調了溫水,但我冰冷的身子泡進去的時候依然覺得滾燙,我顫抖着呼吸,将全身沒入水中。
桃雲進來,躊躇一下還是開口:“主子,太後那邊的請安,是不是報病不去了?”
環佩剜了她一眼:“你看能去麽!”
桃雲被說得一縮:“那奴婢這就去報。”
“等等!”見桃雲轉身要走,我忙開口阻止,“要去的。”
“小姐!”環佩環鈴齊聲叫道。
我喘了喘氣:“要去啊,太後禮佛回來,又逢小郡王急病,今日的請安怎麽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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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環佩堅持着,“小姐你不要命了?會落下病根的!”
我苦笑:“都這樣了,不在乎多走一趟,頂多半個時辰便回了。我現在是風頭浪尖,不能再叫人尋了錯處去。”
幾句話已耗了我的氣力,不再開口,只從水中伸手拉了她的手,告訴她我非去不可。
環佩緊皺着眉,半晌,回頭吩咐桃雲:“再加些熱水來。”
我當下松了口氣,閉上眼睛,将頭枕在了環鈴遞過來的墊子上,抓緊時間恢複體力。
熱水很快加進浴桶,水驟然熱起來的同時帶來全身激烈的灼痛,腿上更似斷了一般。我強忍着沒有出聲,只是握緊了環佩的手,她的另一只手和環鈴一起為我不斷揉捏着的水中的腿,淚水無聲滑到耳畔,我沒有睜眼。
過得一刻,身上好過了些,環鈴幫我洗淨絞幹了頭發,扶我起來穿衣梳妝。
我看着鏡中極度蒼白的自己,放棄了脂粉掩飾,無論怎樣的脂粉,恐怕也蓋不住這模樣吧。
再到仁壽宮已是一屋子人,好在我到得較晚,并不及與旁人說話,只在心中祈求不要出什麽差錯。
太後出來了,我努力隐到人群中,齊而下拜,太後如往常一般的叫起,給五品以上的賜座,我是新近晉位,未曾聽訓,尚不能坐。
今日請安的氣氛有些沉悶,太後聽了榮婉儀禀了幾日來的瑣事,當提及我的侍寝晉位時,太後目光悠悠移轉過來,我拼着一口氣力,穩穩拜下去,好在太後并沒有難為我,簡單訓誡了幾句,便叫我坐了。
此時的我已透支得幾近昏倒,剛有了喘息的機會,外頭卻報,“皇上駕到!”
我暗暗叫苦,只得複又站起,跪倒接駕。
五品以上不過四五個人,我現下跪的位置十分靠前了,眼看着文朗明黃的身軀停到我身旁:“兒臣給母後請安!”
太後笑着:“皇上今兒個下朝倒早,快坐。”
文朗轉過身,對着一地的妃嫔:“行了,都起來。”
衆人應了,一一立起。
我實在是撐不下去,借前頭倪樂寧的身子遮掩,伸手扶了旁邊的椅子借力,不想此舉躲過太後,卻躲不過文朗的眼睛,他一把扶起我,立刻發覺了我的虛弱:“怎麽了?”
衆人一下子都看過來,我心知不好,慌忙看向太後,果然太後正冷冷的盯着我。
我連忙從文朗手中掙脫,卻不想此時使了力根本穩不住重心,一搖晃,竟再一次被文朗扶住。不敢也無力再掙紮,我低頭道:“臣妾無狀,請皇上恕罪。”
文朗終于意識到不妥,輕輕松開了我,回身走到主位坐下,沒有出聲。
太後冷着臉色,也不開口,僵局是榮婉儀打破的:“瑜嫔妹妹的面色很不好呢,可是生病了?”
衆人的目光齊齊的瞧着我,有探尋懷疑也有鄙夷不齒,各色雜陳包圍着,我只作未見,努力壓下一陣陣的暈眩,扯出一抹笑,小心回答:“是染了點風寒,不礙事的。”
榮婉儀立刻露了關切神情,頗是得體的開口:“入秋了,早晚天涼些,妹妹要多注意身子。”
我不想再成為焦點,沒有接話,只是輕輕點了頭。
然而還是有人不甘寂寞,一個聲音在衆人之中響起:“可請了太醫沒有,誰不知道瑜嫔現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一日未見便染了風寒,當真萬萬怠慢不得!”
含着幾分尖刻的話語卻是發自柔柔的嗓音,謙卑的語氣,叫人挑不出錯處。我轉過頭去,慶貴人姚芊芊,那個柔媚的江南女子。
我尚不及答話,太後終于開口:“瑜嫔身子不好要多将養歇着,平日裏沒什麽事情就少走動些,免了一個月的請安侍寝,安心在景和宮裏靜養吧。”
太後頓一頓,又道:“你們誰都不要去打攪,包括皇上。”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錯愕,這明撫暗貶,實則是将我禁了足,連文朗都不能探望,對于一個新寵晉位的妃嫔,實在是很重的責罰了。
文朗一下子變了臉色:“母後,她……”
“皇上!”太後定定的看着文朗,“這後宮之事,哀家還拿得主意?”
文朗滿面驚疑,我見狀連忙上前一步跪倒拜下去:“謝太後恩典!”
我沒有擡頭,不知道太後與文朗的表情如何,只聽見太後道:“嗯,哀家要去看致凡,你們散了吧。”
衆人随即跪安,太後走了,文朗尚在殿中,他不走,在場無人敢動,皆是面面相觑。少頃,文朗冷着臉走了,大家這才三三兩兩的離去。
紫琦和袁嫣幾人湊過來想一探究竟,都被我推謝,這種情形,我哪有氣力編個理由給她們。
環佩扶着我慢慢往回,盡管她盡量的幫我承擔身子的重量,我依舊是無力為繼,沒幾步便累得精神恍惚。
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響在身後:“愉兒!”
我扭過頭,才發覺禦辇就停在身後,文朗從轎辇上下來,擁住了我,轉身朝禦辇而去,終是我僅存的一分意識提醒着我,擅登禦辇可是大罪:“皇上!”
文朗緊緊摟着我,一言不發,将我打橫抱起來放到辇上,很快轎辇穩穩前進,我此時已無力再拒絕,只得窩在文朗懷裏,感受着他溫暖的胸膛,身上卻覺得愈發冷了。
“愉兒,我沒有保護好你。”
文朗低沉的聲音有些飄渺,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卻連哭的力氣都使不出來,流了幾滴淚後,我覺得累極,不再硬撐,任意識和一切嘈雜離我而去,堪堪墜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