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究竟(二)

我一愣,文朗極少喊我的位份,私底下更是從未有過如此正式的話語,但也只是一瞬間的呆滞,宮中規矩是人人皆刻在心裏的,我連忙跪了,垂下頭:“是。”

“瑾嫔與安嫔之事,事有蹊跷,你去查清回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覺得應該還有後話,就只仔細聽着,果然,他略停,稍緩了語氣,“你與瑾嫔交好在先,又救了安嫔在後,她們不願與朕說的,或許會肯說給你聽。你告訴她們,無論是何結果,朕都不會追究。”

又等了一瞬,再無聲音了,我才低聲應:“是。”

文朗又是輕嘆,拉了我起來:“你懂得什麽意思。”

我點頭,說了第三個“是”。

我當然懂,我與她們二人的關系他分析得很對,特意給了正式的旨意只是希望我盡君臣本分,據實以報,不要偏倚袒護。

“朗哥哥叫查,愉兒便說,不必查了,平添煩惱,”我看着他,淡淡開口,“皇上叫查,臣妾自然盡心盡力,必定據實以報,給皇上一個結論。”

文朗點點頭,帶着贊許,我又問出我的疑問:“不追究?”

“嗯,沒釀成什麽禍事,添了皇子,追究與否朕還做得主。至于太後那邊——”文朗看向我,目光又有了深意,“母後想必很快也分不出心管這些了,愉兒,你知道的。”

我扯了下嘴角,垂下眼睛:“是,快到五月了,所以宮宴才趕在本月二十六,而不是等到皇長子滿月。”

五月,去年的五月,是國喪,太子和先皇先後辭世,今年周年國祭,自然重中之重,皇後位子空着,太後要主持*辦各項祭奠,又哪裏得閑心管這些後宮瑣事。

“嗯,除了皇長子,還有致凡,他周歲了,也要避了祭月提前慶賀。”

文朗的話讓我心中轟然一動,立刻五味雜陳起來。

致凡,文川和趙惜墨的孩子,靖城王世子,昭成郡王,出生後兩個月就被太後接在宮中撫養,由于并非本朝皇子,致凡極少被抱出來露面,所以進宮近一年來,在我有意無意的閃避下,一次都未曾見過這個孩子。

沉默只會助長辛酸的氣焰,我很快從恍然中清醒,笑了一下,撇開話題:“要查問真相,愉兒就必須去安嫔那一趟,眼下的狀況,就算是朗哥哥給了特許,終是衆目睽睽,全都盯着,光是榮妃那就不好說。”

文朗體諒我的心情,也不再談致凡,點頭道:“是,太醫說安嫔的身子極弱,我就順勢下旨不讓人過去,也是怕節外生枝。不過,也護不得幾天,昨兒個在母後面前,榮妃和靜妃都提起想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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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想必都在皇長子身上,不知朗哥哥有何打算?”

文朗苦笑着搖搖頭,眼睛掃向書案上的一摞奏折,我忽然想起了入宮冊封時,文朗曾說過的“皇後之位暫懸,待先皇周年之後,另行冊封”之語,眼看期限臨近,估計前朝早已蠢蠢欲動,此時皇長子放在誰宮裏撫養,将是一個非常敏感的風向标。

只是,安嫔的孩子由榮妃撫養之前幾乎已成定局,後位也是她的勝算頗大,現下這種狀況似乎又有變。

于是我大膽想到一個可能性,試探着問:“那——太後的意思呢?”

文朗沒開口,示意我繼續猜,我迅速回想了一遍近段時間來各宮的動靜:“如果不是緩兵之計,就是要制衡他們兩邊。我朝規矩,嫔位以上方可自行撫養皇子,安嫔從才人一越至正五品,朗哥哥也是有打算的吧。”

文朗微微點頭:“便是母後的意思。”

“哦。”

我感覺許多事似乎有了頭緒,卻還模糊,因為尚有個關鍵的疑問,不能開口問,只得沉默。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文朗溫和的看着我,笑了,“就快寫在臉上了,怎麽不問?”

“此間原因想必涉及前朝事,關乎權勢之争,太後和朗哥哥的計劃一定十分周密重要,”我坦白道,“愉兒還是不知道的好。”

文朗斜睨我,揶揄道:“你總是有許多的理由讓自己疏遠,聽起來冠冕堂皇,倒像是我巴巴的找你來聽朝政一般。”

“朗哥哥!”我紅了臉,還兀自頑抗,“朗哥哥願意說,愉兒當然想知道,只是整日裏在後宮坐井觀天的,怕幫不上主意呢。”

文朗不再理我的狡辯:“自三月起,鮮族便又開始不安分,總有些不大不小的糾紛挑釁,将軍一派主戰,丞相一方主和,劍拔弩張。母後的意思是,以後宮牽制前朝。”

“那朗哥哥的意思呢?”

我追問着,不相信文朗只盲目跟随太後的意思,沒有自己的判斷。

文朗并不意外我的敏銳,目光犀利:“應戰,但戰事時機尚未成熟。”

“三月開始的?”我心中有些明朗,問,“那——這種狀況需要持續多久?”

“總要幾個月的光景,”文朗若有所思,“想着待她足了月,就給她遷到景福宮去,躲開風口浪尖,省得全都惦記。”

“若要惦記,遷到哪裏也是一樣,”我淡淡評價,心想若是獨居一處,平添危險,只是并未說出口,景春景泰景和景福四宮依次相隔不遠,景福宮地處偏僻,唯一相鄰的就是我的景和宮,文朗的心意我能猜到幾分,但實在不便出言挑明。

心裏一動,我問:“三日後便是宮宴,安嫔産後身子弱,又未出月,那天定是不會出席吧?”

文朗點頭,明白我的意思:“到時候我叫常遠安排。”

三日之間,文朗和睿蓉都似乎解開了心結,文朗來了幾次,睿蓉也不再吵鬧,聽環鈴的回報,說是親和如故,我也微微放下了心。

二十六這日,依例按品大妝,第一次以貴嫔的身份出席正式宴會,饒得我無心打扮,也自午後開始,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才妥當了,從衣着顏色裙裾長度,到簪釵樣式數量,都要分毫不差,多了是逾矩,少了是不敬,就是這些個毫無道理的規矩束縛着那麽多曼妙女子,花樣的年華虛度在鏡前,哪怕根本無人留意。

四支金鑲玉花簪,一對金雀釵,已讓我覺得有些累贅,環鈴卻又給我添了一支翡翠珍珠步搖,更讓我覺得頭上沉甸甸的,不由苦笑。

不喜歡正式宮裝禮服的硬挺,瑰麗卻不柔美,對鏡躊躇一下,還是毅然脫了下來,不顧丫頭們的反對,執意換了一件常服,當然,是常服裏面最為正式的一件。同樣的品紅顏色和牡丹紋飾,換了輕绡薄緞的質地,添的是輕盈自在,何樂不為。

這就是我,不願完全的循規蹈矩,也不敢肆意的恣情妄為,自幼沒有做一個完全的大家閨秀,現在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後宮妃嫔,用驚人的理智謀劃着自己的将來,又有小小的任性表達着些微的抗争,抑或是些微的期望。

宮宴照例在太平殿,無心閑談,我刻意到得晚一些,才坐穩太後和文朗就到了,行禮後落座,我注意到今日的坐席安排了四個單座,分布在太後和文朗的主座兩側,後宮主位只有三個,另一個是留給誰,能猜得到,只是直到開宴,我對面的那位置尚空着。

乳母抱着皇長子在太後身邊,太後滿面笑容的看着滿殿妃嫔,往日的争寵鬥豔又增添了皇子之争,看得到開頭,也看得到結局,無意參與,也沒機會贅述,因為很快就有個小內監失手将一壺杏花酒打翻,濺濕了我的大片衣裙,讓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小內監見闖了禍,吓得伏在地上抖個不停,衆人也都朝我望過來,我忙沖着上頭行禮道:“皇長子降生,乃我朝大喜之事,今兒個齊聚一堂,別為個奴才掃了性,請容臣妾先行離席換裝。”

文朗似不在意的應了一聲算是允了,随即将目光轉到皇長子身上,微笑着逗弄了一下那小小的嬰兒,大家的注意力自然全都跟着過去,我随即退出來,路過睿蓉身邊的時候,她都沒有注意到,她目光比衆人更加牢固的鎖在那個孩子身上,不由讓我輕輕搖了頭。

出了太平殿,我吩咐環佩到我的轎辇上去拿了早已備好的外衫,再一轉彎,常遠果然等在那,我随着他一路撿昏暗之處而行,到達了永祥宮的一個小側門,常遠拍了兩下,很快有人開了門。

進院子再穿過一道拱門便是安嫔的住處,我站在暗處,常遠上前去把閑雜人等遣散了,才叫我進屋,裏頭迎出來的是素平,她見了常遠本是滿面喜色,剛要開口,忽然發現了我,十分意外:“奴婢參見貴嫔娘娘!”

我點頭:“安嫔可醒着?本宮來看她。”

素平迅速的看了一眼常遠,見無異樣,才放下心:“主子醒着呢,娘娘裏面請。”

我見常遠沒有進去的意思,也吩咐環佩:“你在這候着。”

進得屋來,安嫔顯然聽到了外頭的動靜,此時正靠坐在榻上,朝門口巴望着,猛一見是我,吃驚中夾雜着失望,我心一軟,開口道:“皇上叫我來看你。”

安嫔面色十分不好,但還是能看得出歡喜:“臣妾謝皇上,謝娘娘,臣妾不便迎接,請娘娘恕罪。”

素平搬了一張圓凳給我,擺在安嫔榻前,我坐下來:“成了,沒有旁人,不必多禮了。”

我看一眼素平,問安嫔:“這丫頭伺候得可還妥當?”

安嫔還未開口,素平突然跪下來:“奴婢能在主子身邊伺候,全靠娘娘相助,奴婢叩謝娘娘!”

說罷便拜下去,我微一皺眉,沉聲道:“免了,本宮也是無心插柳,你往後盡心伺候主子便是,安嫔現在最最需要的,就是有個可信可靠的人在身邊。”

“娘娘,”安嫔這時開口,言辭懇切,“你讓她拜吧,就算是替我拜謝娘娘。”

我深深的看着她:“話及此,反而倒該是我謝你,那日要不是你故意支開我,也許現在我也不能安穩的坐在你面前,而是被拿了問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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