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卒帥(三)
文朗粗重的喘息昭示着他的憤怒,後頭的桃雲突然開口:“娘娘,你走吧,無論多大的罪,奴婢認!娘娘今天能來救咱們,就算是當即死了,奴婢甘願!”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應聲:“娘娘走吧!奴婢們甘願一死!”
“誰下了毒,站出來!否則都閉嘴!”我側臉喝道。
這時門口的內監小心翼翼的進來:“皇上,榮妃娘娘遣了人來報信兒,說太後馬上就到了。”
文朗一皺眉,歪頭看我,恨聲道:“你這是在找死懂不懂!”
“是。”
我的異常堅定讓文朗氣得轉過頭去,對那個管事內監說:“昭儀和朕是一起進來的,聽明白了沒有?”那內監忙不疊的點頭稱是。
同樣是從仁壽宮過來,太後遲了這麽久自然是有原因,究竟是真的被榮妃阻了,還是太後故意配合文朗,不得而知。太後進來的時候,看到我跪在地上,還有滿地的奴才,顯得十分意外:“你怎麽在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太後是在問:“你怎麽還在這?”
我想這應該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因為在榮妃靜妃臉上同樣有錯愕的表情。
我沒有回答,咬了唇沉默。太後又看向文朗,文朗陰沉着臉,悶聲道:“昭儀自願為這起子奴才們領罪,母後不如成全了她!”
太後的驚訝和惱怒并沒有掩飾得很好,她盯着文朗看了一會,見文朗絲毫不改所言,這才微微側過頭,問榮妃,沉聲道:“目無主上、抗旨不遵,該怎麽罰?”
榮妃看看我,低聲道:“思過、降位、杖責、賜死。”
唇齒相碰,榮妃說的是宮內人人皆知的規矩,根據情形不同的幾種責罰。我面不改色,既然我能跪在這領,便早就想過所有可能的結局。
太後沉吟了一下:“瑜昭儀,景和宮裏頭出了這麽大的事,即便你不在場,也難免要擔管看不周的罪責,哀家和皇上都未追究,已是大赦,你卻不知感恩,還來吵鬧幹涉,你可知罪?之後又在哀家跟皇上面前言行無狀,抗旨不遵,你可知罪?”
“臣妾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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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是知罪的,除了這些,還有更多死罪,若是有人提出來,我也都會認,這個皇宮本就是沒有活路的地方。
太後嘆了口氣:“皇上明裏暗裏的護着你們,哀家知道,也不幹涉,這會子給了你陽關道你不走,偏要往死路上擠,真是糟蹋了旁人的心意。得了,正月裏頭,已經殁了一個,也別再多人命,杖責四十,以示懲戒。”
杖責之事,我朝律法,前朝臣子受刑稱廷杖,後宮裏宮妃犯錯為宮杖,廷杖大多是臀杖,根據罪責分為留衣和去衣,後宮裏多為女眷,除非特別罪大惡極,一般的也就免了去衣之事了。
臀杖、脊杖、股杖在後宮均有所用,其中屬脊杖最是致命,手重的往往三五杖下去就會斃命,但也最快,若是下了旨杖斃的,皆願脊杖求個痛快;臀杖一般并無性命之憂,但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總是免不了,大多用于犯錯的宮女內監。
至于妃嫔,由于其身體發膚皆屬皇家,生死都得顧及皇家臉面,無論是小懲大戒還是殺一儆百,毀了身子都是不妥,所以大多為股杖,杖痕分散在腿上,傷得相對總是輕些,既能懲戒,又不致血污了聖目。
杖責四十,饒得太後留了情,這依然是一個難以想象的重責,我在心裏掂量着自己是不是抗得下來,但無論多重,我都要領,因為這是一個希望,代表着文朗的妥協,太後的松口,環佩她們的生機。
“太後!皇上!”身後的環佩向前挪了一下,不住地磕頭,“昭儀娘娘也是一時情急,奴婢願代娘娘受罰,還請太後開恩!”一邊的桃雲也跟着附和。
“放肆!”
文朗低沉的嗓音表達着他壓抑情緒,也成功的讓衆人噤了聲,太後冷哼一聲,也不說話,還是榮妃輕聲一語道破:“若是你們能代,也不至如此了。”
被按倒下來的時候,我告訴自己,要堅強,這一切對于我的意義絕不僅僅是救得幾條性命。徹骨的痛讓我愈發懂得,無論多難,也要自己走下去,沒有人可以不顧立場的一直站在我身後,這條路是自己選的,怨不得任何人。
緊緊咬着自己的帕子,我試着用二哥教過的吐納之法撐住一口氣,這對于受刑實在起不得什麽作用,痛還是一樣的痛,只是強迫自己一聲不吭,也不掙紮——既然不能減輕自己的苦,何必喊出來讓外頭的人難過。
我的倔強讓周圍顯得異常安靜,只有宮杖的聲聲落下,敲打着我的身體和意志,我相信也落在許多人心上。我數不清楚過了多少,還有多少,身子并沒有想象的堅強,腦中開始嗡嗡作響,努力保持的清醒漸漸動搖,身體從雙手開始一點點的麻痹,當頭已經沉重到脖頸無法再支撐的時候,我輕輕的把頭搭在了團在身前的手臂上。
痛開始有點遠離,感覺自己沒力氣了,也睜不開眼睛,聽不到聲音,很想長長的舒一口氣睡過去,無數的疲憊告訴我,只要這一口氣我放棄了,任它散去,就可以這樣舒服的睡下,再也不用醒來。
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這個時候失去意識是極危險的,但是蔓延上來的麻痹讓我無從低檔,就在我幾乎被淹沒的那一剎那,如有感應一般的,我忽然聽到了環佩的聲音:“小姐!你怎麽不出聲?你要醒着啊!”
由于隔着廳堂,我看不到她,但那尖銳的聲音一下子驚醒了我,如冬日裏觸到寒冰一般讓我一個激靈,緊接着一切忽的清晰,那排山倒海般的痛複又襲來,我終于挨不過去了,低低的**了一聲。
環佩和桃雲她們的哭聲一下子傳來,我顫抖着唇不斷的吸着氣,卻感覺完全無法呼吸,卷土重來的一切比方才更加難捱,讓我痛不欲生,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那宮杖卻終于沒有再落下。
我得到了片刻喘息,就只片刻,兩個內監便拉起我回到衆人面前,環佩不顧一切的沖上來扶住我,我卻在勉強跪了以後推開了她——既然醒着,我就該懂得規矩。
深及百骸的痛讓我根本穩不住身子,只得雙手撐在地上用極微弱的聲音完成最後的禮儀:“臣妾謝恩。”
一月的時節,異常冰冷潮濕的地面讓雙手如同按在冰上一般,針紮的痛,然而我的膝和小腿卻沒有傳回來任何知覺,如同沒有了一般。
“嗯,”太後沒有再為難我,只是很威嚴含怒的聲音,“後宮裏頭的事兒越來越出格了,傳哀家的話給所有人,今兒個就是例子,若還有玩火**的,祖宗家法可再不會這麽輕饒!到時候,不管屈死冤死,通通陪葬!”
最後太後又補了一句:“後頭的事,皇上預備怎麽處置?”
我不知道太後指的究竟是哪一件,她不肯善罷甘休的逼文朗表态,讓文朗頗有些躊躇,過了一會兒文朗才開口:“昭儀降為貴人,閉門三月思過。這回的事,交給榮妃去查吧。”
太後聽了似乎并不滿意:“既然皇上寬待,哀家也就不多說了,只是閉門倒也不必,哀家願意衆人都去瞧瞧,也是個警示,警醒着大夥都要按着規矩來。榮妃,皇上交你的差事,你自要好好去辦。”
榮妃謹聲應了,又沉默了一時,文朗最終補了一句:“辦得好,朕還有更多的事交給你。”
這話說得很有些暗示的意味了,我擡不起頭,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讓文朗給了這句話,盡管看不見榮妃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心滿意足,聲音已經現了壓抑不住狂喜:“臣妾一定盡心盡力!”
“母後,這地方狹窄潮濕,快些回吧。”
我的胳膊已經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文朗終于開口催太後離開,榮妃也在一旁幫腔:“臣妾送太後回宮,請皇上放心。”
榮妃很快把太後勸走,也帶走了其他人,她實在是聰明,知道文朗要留下來善後,早早的幫着騰了地方。
“這些奴才暫時押在這,好生看管,出了半點差錯,小心你們的腦袋!”對着暴室的管事內監放了狠話後,文朗蹲下來扶住我,“去叫景和宮派人來接。”
此時的我已經有些迷迷糊糊,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撐不住身體,卻也躺不下去,動與不動都是撕心裂肺的痛,連呼吸那一點點的起伏都是煎熬。身上早已汗透,極度的冷,唇齒都在打顫。
“愉兒——”文朗叫了我,卻又沒說出什麽,只重重的嘆了口氣,用大氅小心翼翼的把我裹了,讓我就近靠在環佩懷裏,再不敢動。
我感覺身上都在火辣辣的燃燒,忽冷忽熱喘不過氣,卻還有放心不下的事要問,我記得文朗是說要繼續關押的,那麽:“皇上,她們——”
“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操心這個!”文朗鎖緊了眉頭,幫我擦拭着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頭發都一縷縷的粘在上面,“朕會保她們沒事,你放心了?愉兒,值得麽?”
我終于安了心,再也沒有力氣回他的話,将頭靠在環佩肩上,感受着她極力壓制着的起伏的身體,怕扯到我的痛處,環佩連哭都不敢。
很快聽到有人來,聽到常遠在頗為娴熟的囑咐和威脅在場所有人該怎麽閉緊嘴巴,聽到那暴室的管事內監膽戰心驚又信誓旦旦的磕頭保證,聽到環佩一遍遍的重複着要環鈴回去怎樣處理我的傷。環鈴泣不成聲的喊着我,文朗極擔心的聲音也在叫我的名字。
我都聽到了,但真的無力回應,我開始怨恨自己為什麽還要殘留着意識,承受着這無邊無際的、徹骨的撕心裂肺。
如文朗問我的,值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