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紙鶴之形
夜深人靜,祝棄一個人開着車,在河邊道路前行。這裏的道路異常曲折,七扭八繞,祝棄已經完全沒有了方向感,只覺得自己走了很遠。可看了看手機導航,卻始終在原地打轉。
奇怪,難道遇到鬼打牆了?
祝棄睜大眼睛,周圍的景色卻一直變化着,他确實在走,只不過是在兜圈子。
何雪給的路線有問題?他心下狐疑,正躊躇間,忽然遠遠瞧見前方有幾束燈光。
這裏地處偏僻,并沒有人家。道路一側是河流,另一側則是茂密的樹林。祝棄熄了火,将車停在路邊,自己潛入樹林,在夜色掩映下悄然向前,躲在一株粗壯的槐樹後面,偷偷摸摸地探出了腦袋。
河邊有一大塊空地,不少人影晃動。祝棄辨認出詹江正站在河邊,聚精會神地望着湍急的河流。
伍哥手下的兄弟們也在,他們從保溫箱裏取出一個個真空包裹的肉團,丢進湍急的河水中。
“幾個了?”有人大聲問。
“還有十九個!”另外的人大聲回答。
祝棄冒險将身子多探出一點,終于看到了伍哥。
伍哥站在空地正當中,地上有一堆一堆的灰,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燃盡留下的。
河邊風很大,而且越來愈大,揚起的細沙迷了祝棄的眼睛。他揉揉眼,看到地上的灰燼紋絲不動。
風越來越大,呼呼的風聲愈發凄厲,溫度下降得很快,人們的呼吸變成了白氣。祝棄不敢冒頭,他心跳得很快,好像有什麽不合常理的事情正在發生。
風把那些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祝棄聽到詹江說:“可以了。”
然後,他向河中投了一樣東西。
霎時,河水仿佛炸開了鍋,絲絲縷縷的黑氣蒸騰而上,在河水上空投出一個淡淡的虛影。說來十分奇怪,這團影子在夜空中竟分外鮮明,不詳的黑色如有實質,源源不斷地向周圍散發着寒意。
不對,更準确地說,它在吸收熱量。
祝棄打了個寒顫。
“怎麽突然這麽冷了?”有個人說。他明明面對着那團怪異的影子,卻仿佛視而不見,一邊搓着胳膊一邊對身旁的人說。其餘人紛紛附和。
他們看不到眼前正在發生什麽。
祝棄只覺得自己更冷了。
伍哥的手下們一個個凍得夠嗆,瑟瑟發抖。而與萎靡不振的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團影子卻愈發壯大起來,随着河流湧動的韻律而不斷伸縮,仿佛某種生物的心髒。當它漸漸凝固成型,祝棄愕然地發現,那竟然是一個胎兒。
終于,祝棄想明白了被投入河中的是什麽。
——那是被挑選剩下的“商品”,被流掉的胎兒。
百子陣。
祝棄咀嚼着這個名字,只覺嗓子眼一陣陣發苦。
此時的景象不容他多想。那團影子愈發向嬰兒轉化,身體愈發凝實,十指長出尖銳的利爪。如果世上真有厲鬼,八成就是這個模樣。
“哇——”
它發出第一聲嚎哭,尖銳得如同指甲刮過黑板。河邊許多人捂住耳朵,驚疑不定地四處打量。
“你們聽到什麽了嗎?”他們紛紛問着。
“哇——”
“嬰兒”鬼又笑了起來。笑聲同樣刺耳,像兩張砂紙在互相摩擦。
它哭了一聲,笑了一聲,然後,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對漆黑的眼睛,沒有眼白,沒有瞳仁,只在眼睛的正中間有兩個白點。
從這個距離,祝棄不該看清。可不知為何,嬰鬼的一雙眼睛,卻仿佛跨越距離,深深刻在他的眼底。
它在看我!
這個念頭令祝棄悚然一驚,他觸電般縮了回去,在樹後蜷成一團。
緊接着,嬰鬼驚天動地地大哭起來。整個樹林所有的樹木都在狂風中搖晃,樹葉沙沙作響,暗影攢動,仿佛有無數人躲在暗處竊竊私語。
祝棄伸手抓住脖子上的平安扣,将它握在手心。
元岳,元岳……
他下意識地在心中呼喚着這個名字,随即一怔。
自己從什麽時候,竟然開始依賴別人了?
吃了那麽多虧,才養成了凡事依靠自己的好習慣,只是被元岳幫了幾次,居然就輕易忘記了。
祝棄在心裏苦笑。他當然不是天真的人,也不會奢求元岳突然天神下凡來救他。
他只是有點後悔。
今天恐怕兇多吉少。祝棄想。我還沒告訴他,我沒生他的氣呢。那個呆瓜傻乎乎的,說不定會一直等下去。
這樣想着,祝棄重新汲取出一絲力量,輕輕地俯**體,想觀察一下形勢,尋找有沒有逃脫的時機。
于是,他正對上一只剛剛飛來的、委屈巴巴的紙鶴。
呃……
紙鶴撲了撲翅膀。
祝棄大喜過往,急忙抓住紙鶴。然後幹脆趴在地上,用手捂着手機,借助指縫裏露出的一點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這次的信件簡短異常——
祝棄:
你不想理我了嗎?還在生我的氣?我等了好久,一直沒有等到你的回複。
我原本想去問師兄,但是我想了想,他好像一直沒有什麽朋友。所以我又看了一部電視劇,裏面的主人公生氣了,她的朋友就用了一種方法,讓她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我不想讓你生氣,你是我最特別的朋友。所以我學習了這種方法,練習了很多次,希望能讓你開心。
如果你不生我的氣了,就在下面回複……
看到這裏,祝棄沒來得及再看下去。此時也顧不上沒有筆了,他幹脆咬破手指,在信紙的空白處寫了一個“救”——“命”沒有來得及寫,手指的傷口已經凝固。祝棄覺得已經充分傳達出了自己的意圖與情況的緊急,就迅速将紙鶴恢複,注視着它翩然離開自己的掌心。
呼,接下來,就是堅持到元岳來了!
祝棄心下定了定。他偷偷往那邊瞅了瞅,發現那個嬰鬼正在掙紮,卻好似被無形的鎖鏈桎梏,詹江站在河邊念念有詞,手臂擺來擺去,跟在跳廣場舞似的。
見自己這邊暫時安全。祝棄想了想,便決定先行撤退。
大晚上的在河邊搞這種事雖然恐怖異常,但祝棄還真不知道能不能算違法犯罪,況且他也沒有信心用手機錄下他人看不到的嬰鬼黑影。更重要的是,目前的形勢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正常來說,撤退不會比潛入更難。只要不被發現,不用一分鐘,祝棄就能離開小樹林,回到車上。
可剛剛走出一步,他耳朵動了動,聽到身後傳來與那些哭喊哀嚎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聲音。
對了,剛才的紙鶴上,元岳好像說,他剛剛學會一種讓人開心的方法來着。
這個從電視劇裏學來的“方法”,不會是……
與此同時,詹江動作一頓,遙遙看向祝棄藏身的方向。祝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很确定,詹江此時的臉上,一定是震驚恐懼無比。
嘩啦啦。
這是無數紙鶴撲扇翅膀的聲音。
祝棄已經僵**,他心中已然有了一種最壞的猜測。
沒有給他任何緩沖的時間,緊接着,遠處的所有人與祝棄一同,目睹了今夜的恐怖驚悚氛圍之下,最為吊詭離奇的一幕。
幽幽夜色,一列紙鶴翩然而至,在嬰兒啼哭聲中,在女人悲泣聲中,在衆人驚呼聲中,在漆黑的夜色裏,在狂風大作之下,巍然不動地、井井有條地,在半空中排出了一個無比龐大、無比規整的形狀。
那是一個愛心。
一個非常完美、非常壯觀、非常醒目的操蛋的愛心。
就擋在準備逃跑的祝棄面前。
如果祝棄沒有躲在樹後,此時的他恐怕已經被衆人的目光刺穿。但現在的情況,他被發現也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更加無藥可救的是,如此緊急的情況下,祝棄的第一反應卻不是“糟糕”,而是“好整齊”。
這絕對是一個可以讓所有強迫症都滿意的愛心。
祝棄甚至可以想象,元岳為了展現這一幕,必然興致勃勃地進行過排練。
他的努力極有成效,因為所有人,包括伍哥,包括詹江,也包括河水上空那個黑色的嬰兒影子,此時全都目瞪口呆,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如果單從營造恐怖氛圍的本事來看,元岳毫無懸念地贏了詹江。
他居然吓住了鬼。
巨大愛心映照之下,河面上幾近聚攏成型的嬰鬼仿佛遭受重創,發出一聲長而刺耳的哀鳴,顏色漸漸淡去,黑氣也四下逃逸,俨然一副随時消散的樣子。
“那是什麽?”伍哥恐懼地叫着,“他媽的什麽鬼東西?!”
“他來了。”詹江說完,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一絲慘笑,“居然動用這麽大的陣仗,他還真看得起我。”
祝棄突然有點同情他,因為詹江直到現在似乎還堅定地認為,元岳是沖他來的。
伍哥卻沒有理會:“哪個逼玩意在老子面前裝神弄鬼!”他破口大罵,絲毫沒顧及詹江和自己也在“裝神弄鬼”的範疇之內。
他沒有被吓住,或者說恐懼激發他更加主動地采取行動。這對祝棄很不利,因為他已經指揮手下的小弟向祝棄的方向跑來。
祝棄趕忙往樹林裏躲,但他絕望地發現。那個巨大的、由紙鶴組成的愛心執着地追在他身後,他朝左邊移動,愛心也跟着動,就跟立了個大靶子似的。
如果元岳在這裏,他就會知道,自己的一番努力并沒有讓祝棄開心地笑出來。
祝棄快他媽哭了。